听见天都居士已死的消息,我与练儿不期然对望了一眼,却也仅限于此,凌慕华已不是当初的凌慕华了,霍天都如何又与我等有何关系?自己都能看开的事,练儿就更是不在乎,她旋即对那汉子一笑,道:“那家伙敢夸下这样的海口?好,十年之后,我也定要教出一个女徒弟,看看谁才是天下第一的剑客!”
铁老爷子本来显得满怀惆怅,如今听了这么孩子气的话,不禁失笑道:“你这娃儿,他都做光头和尚了,你还要和他斗?” 练儿也不反驳,只是笑吟吟不置可否,连珊瑚都微微抿起了唇,眼见着厅中气氛轻松了起来,这当口,那罗姓汉子又道:“对了,还有,我回来之时路过武当,在那儿住了好几晚。”
随着这句多余的话,原本轻松的气氛就紧跟着一凝,笑意霎时在众人脸上悉数褪尽。
这些日子,武当这个词,是我们有意无意在避免提起的,明月峡被灭,若说官兵是主谋,那么武当派,恐怕是撇不掉帮凶之实的。
但这个帮凶偏偏是所谓的名门正派,甚至在这件事上有他们自己的道理,真要辩起来也是振振有词难以名正言顺地声讨。何况在座的当事人中,铁老爷子显然是不想和武当为敌的,至今提及武当前掌门紫阳道长,他还显得颇为敬佩……而铁珊瑚并未亲眼见寨破之时,心思又放在别的仇恨上,大约也不怎么太执着……至于练儿……
沉吟之中又抬头看了看她,桌对面的女子正捧了茶默然不语。至于练儿,我是真不知道她内心深处是怎么打算的,恨不恨,想不想……但是,无论恨与不恨,想与不想,自己都绝不希望她靠近武当,不为其他,只因记得,那座山对她而言是个命定的不祥之所,落凤之地!
一片安静中,那罗姓汉子却显然不怎么会看氛围,还兀自继续说道:“是这么回事,我在那儿结识了武当的新掌门……应该说掌门弟子才对。唉,那人也可怜,顶着掌门名头却行事处处受制……他听说我认识你们,还挺高兴的……”练儿眉头一皱,道:“提他作甚?”那汉子没看懂脸色,答道:“呀,是这么回事,其实我临走之前,那卓一航托我给你们带个信,您老人家要不先看看?”
见他边说边从怀里摸出了什么,自己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待要起身张望,却随即被练儿狠狠剜了一眼。她瞪完人,劈手将信夺过展开,只见厚厚地牛皮信封中却只得一张透光薄纸,这种纸是好纸,却不适宜用来书信,加上那从后面也隐约看得出的凌乱笔迹,想来当事人也是瞒着什么匆匆写就的,难怪会被独臂汉子大叹可怜。
练儿低头瞧信,我被她瞪了那一眼,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打听,倒是老爷子不客气地凑到练儿身后一同瞧起来,边看还边叹道:“原来是致歉么?嗯……看字里行间,这孩子倒是个明事理的,紫阳道长选他继承衣钵确实没选错,只是太过循规蹈矩,被他那几位师叔压着,不知道何时才能真正当起执掌武当的重任,可惜可惜。”
他一说,罗姓汉子也接口道:“是啊,卓贤弟虽做了掌门,但什么主也不能做,傀儡一般,人非常消沉,我和他谈了几晚,提到明月峡之事他连道悔不当初,想要亲自请罪,却又难离开武当半步,说是盼你们前去相见一面,一来好化去芥蒂,二来……”
“咦?里面还有东西呢,这是啥?”未等汉子把话说完,老爷子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他本是随手拿起信封,却打里面倒出了个什么轻飘飘的,未及细辨,那罗姓汉子便道:“就是这个,本来他有一物要托我带来,说是要交还给……谁?反正他信中有说。那东西太小,我一大老粗怕路上弄坏了,所以只带了截绳权作提醒,反正你们之后去武当见见他吧,一来好化去芥蒂,二来拿个东西。”
练儿离得最近,斜眼一看老爷子,就将视线投向我这边冷冷一笑,眸中不知道浮出了什么情绪,而后蓦地怒道:“不管谁去看他,反正我是不去!以后谁也休要在我面前提起武当二字!”说罢将信往桌上一摔,拂袖而去。
在这当口自己终于也定睛看清了,正如罗姓汉子所言,那轻飘飘的东西不是其他,只不过是一截绳,一截有些褪色的细软红绳。
愣愣盯着老爷子掌中的这截红绳,一时间,只令人觉得头皮都要炸了。
。
。
☆、生气
…
焦躁,焦躁,心中止不住的焦躁。
太不争气,此生里第一次,有了想狠狠抽自己两巴掌的情绪。
匆匆离开偏厅,老爷子虽疑惑,但还在那儿陪着罗姓汉子尽待客之道。他老人家讲究这些,练儿却不管什么失态不失态,她前脚摔信而去,自己又怎么坐得住?从愕然中回过神来就赶紧忙不迭的后脚跟出,连个由头也顾不上找了。
饶是如此,等出得门来早已经不见了那道身影,偏偏此刻四周围也没个什么人可以打听去向,张望无果,迟疑中稍稍驻足了片刻,扶额吐了口气,借此略压了压焦躁不已的心情,理了一理头绪,还是决定先回房看看。
为何会变成这样?已经连苦笑的余地都没有了,心中满是难以置信,因为那简直是荒诞的不可能的事,然而一截细软红绳就摆在了眼前,用无声的事实在告知自己犯了何等离谱而迟钝的差错。
红绳是最常见不过的红绳,可再普通的事物,若是寸步不离地被人贴身珍藏了数载寒暑,只怕任谁也能从中分辨出那细微的独一无二的区别。
不错,这截有些褪色的细软红绳,正是练儿亲手编成的坠链,我能一眼辨出,她也可以。
为何会变成这样?脚下不停,急急忙穿过游廊,脑海却禁不住还在翻腾,坠链既是姓卓的托人带来,坠子的下落也就不言而喻,何况罗姓汉子也明明白白说清楚了一切。但一切又都尚不清楚,自那混乱厮杀的一夜已过去了数月有余,以后双方各自远走再未见过,自己的东西又怎会落在他手上?这岂不是说……
是的……回想起来,不可否认,这些年下来那坠子早已贴身带惯了,习惯到仿佛不必特意去在乎。曾经练儿不在身边时自己还会时不时抚上一抚,借物思人聊以慰藉,而定居明月峡之后彼此却再也没有分开过,渐渐也就少了这个习惯……可也不至于……
“练儿,练儿?”忖到一半,人已赶回了我们俩暂居的别院厢房,推门而入,暂时放下那些千头万绪专注寻找起来,这么个小院子和不大的套间实在没什么可看的,三两下寻完,只觉失望,自己又料错了,练儿没有回房,却还能去哪里?难不成竟负气跑出镖局了?
其实,就算她真负气出了镖局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其一自然是因练儿武艺高强轻功不凡。其二,就算再气恼再不满,她也不会真的就那么一去不回——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并不会担心她就此不见了,着急在第一时间寻找只是下意识的本能罢了。只不过,本能之余,当随着在寻找她的这段间隙里逐一收拾头绪,回忆整理,渐渐地,某些东西也就清晰起来——某些原本迷迷蒙蒙,令人看不清晰的状况。
这也更敦促着自己想尽快寻回练儿,与她说说话。
只因现在才算真正意识到,这数月里我们之间发生什么,她又可能揣着什么心思。
打别院出来,暂时又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寻找是好了,偏巧今日正副镖头全出门办事,连向镖局中人求助都不方便。有些乏力地靠着墙揉了揉眉心,正算着下一步该如何是好,这时却听到身后有人呼唤,回首只见铁珊瑚正匆匆往这边而来。她脚伤未痊愈,走得快了略显吃力,我赶紧三两步迎上去,就听她劈头道:“寻练姐姐是吧?之前我见你往这边来,就往另一边去看看,结果遇到了镖局的弟子们,他们道练姐姐刚闯进了东跨院的习武场,不由分说把所有人都赶出来了,如今谁也不敢进去呢。”
东跨院是镖局弟子平时出没的地方,这个答案全不在自己的猜想中,但既然是珊瑚这么说就没什么好迟疑的。当即点点头,正要拔腿而去,却在擦身交错时冷不丁被铁珊瑚一把拽住了衣袖。
“我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转过头,她瞬也不瞬盯了我,眼中透出坚定神采:“但无论发生什么,没有过不去的坎,竹纤姐,你和练姐姐之间……不可以有事,绝不可以!”
默然望着这份坚定,奇怪的,烦乱的心竟就渐渐平静许多。怎会不明白这女孩将什么寄托在了我与练儿身上?所以末了,只是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回以了一个轻轻的点头和微笑。
是了,除了生死,没有什么是无解之结,你的头疼不已,旁人或还求而不得。
托了珊瑚的福,心静下许多,目标也更为明确。不敢耽搁,接下来直奔东跨院的习武场,离得远远的就见到外院聚了十来个人,看穿着打扮俱是镖局弟子,虽说不算熟识,但在府内待了这么些天总算也不陌生。此时见到玉罗刹的同伴过来,一群人如见救星,全都围上来七嘴八舌,无非就是说练儿如何贸然闯入轰人出来,他们如何莫名其妙又束手无策云云……我听了几句也听不出个所以然,于是耐着性子打发几句,应承不会有事,便撇开人群独自跃上了墙头。
终究是眼见为实,甚至连见都不用见,几乎是跃上墙头进入习武场的一瞬,自己就当即明白了,为何一帮大男人会聚在墙外老老实实不敢妄动,而练儿又里面在做什么。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劲风。作为练武场的院落本该很空,除了几颗柳树和练武的家什外是别无他物的,如今却满满充斥着无形之物,有数股劲力在四处激荡盘旋,所掠之处令人心惊,纵然不是练家子,辨不出何谓剑气,亦能清楚感受到,杀气。
这便是旁人不敢近前的原因,也是她赶别人出去的原因,生人勿近,因玉罗刹正在舞剑。
与前些日子珊瑚的那种放肆发泄不同,这确实是舞剑,或者说练剑,没有怒极而乱的不得章法,也没有无辜遭殃的落英缤纷,剑影过处,仍是轻灵飘逸,条理分明,除了……隔着老远也能感受到的摄人杀意。
不过,令自己站在原地没有近前的,却不是这个原因。
不曾料到会看到这一幕,有多久没有见练儿舞剑了?自打于蜀地安定下来后,她会自行安排时间作息,加之彼此身手的差距,我们渐渐也就不怎么一起习武了,不过那时还能偶尔得见一二。然而,自明月峡一役之后,这数月来,才是真正一次也没有再见到过。
后知后觉,即使自负如练儿也不可能数月不曾练习,所以见不到,只是巧合使然?亦或是她有意避开?
而避开的原因,难道就是这与往常迥异的戾气?
怔怔望着场中,那人不会不知道多出一人的存在,却仍是恍然未觉般继续着,摆明了不容打岔干涉。以她的修为,只要愿意,可以这样一直持续下去不知道多久,所以看了一会儿之后,我吸了口气,转身跃出了墙。
转身跃起的瞬间,似乎有那么一霎感觉有视线落在背上,甚至感受到了若有若无的失望。回过头却依旧只见一道专心舞剑的身影,似乎半眼也没有瞥向这边过。
微微拧了眉,暂时不去深究那许多,还是按心中所想行动,迅速跃到外面一看,果然那群镖局弟子还在墙外战战兢兢,顾不得解释什么,我向他们随手借了一柄长剑,二话不说就再次翻身又跃了回去。
这次飘身过墙时倒是与那视线撞个正好,练儿没来不及收回目光,索性也不收了,转而瞥向我手中新借的长剑,随之抿紧唇抬了抬下巴,忿忿然似地绷紧了表情,只是这次眼中倒没有失望,反而流露出了一丝了然与挑衅。
“练儿……”对上这道目光,便知她也是明了这用意的,纵有万语千言,果然还得先靠我们的方式来说:“许久……没有过了吧?且让我……来陪你对一场剑!”
两锋相向,对招即对话,以剑问情,以武交心。
练儿未回答,只是勾起冷笑转眼杀至,霎时金石交击声如疾风骤雨,剑气激得遍体生寒。其实自问早已不是她的对手,但此番并不是胜负的问题,所以哪怕被森森剑光笼罩其中也不容退缩!奋起一线青峰,剑随身转护定四周,起初主守,偶尔攻得一招半式,却不祭杀招,因心中尚满是惭愧。不时也吃些小亏,却不退半步,因对她绝不会放手。
自己的情绪与心意融入了身法,练儿那头亦然,这次她心绪躁动,出招比往日切磋时咄咄逼人许多,眉眼间更是绕了淡淡戾气,下手是既快且准,几乎就没什么留情之说。不过饶是如此,却仍独缺一个“狠”字,捱她几下虽然吃痛,但俱都是被剑脊拍中,不伤筋不动骨,连小口子都没拉开一条。
一个不退,一个不狠,如此转眼过去几十回合,这其实算是明月峡后自己第一次正面拼劲全力与人过招,撇开彼此心境造成的差异不谈,渐渐竟是真感到了些微不同。
往常与练儿过招,她是越来越快,自己则相对越慢,这无疑是内息修为的差距造成的,似今日这般已近百招而速度仍不落太多下风,倒是自幼年过后的第一次……至于原因么,想也不必多想,提气之间,困扰数月之久的灼烧感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愈感充沛的真元,看来自上强行运功之后,红花鬼母的礼物终于不仅仅再是添乱了。
再过不久,这点不同练儿也就注意到了,她目光一敛,沉声道:“不错么……那这般又如何!”说罢剑光暴涨,身影赫然比之前飘忽更甚!这头顿时压力骤生,若全力施为,天下也没几个能快得过她的,自己当然也不例外。再支撑过去不足十招,突觉朔风沾衣,有什么如长蛇般卷臂而来,一股力撞上剑镡,蓦地虎口一麻,掌中之剑就已被挑得脱手而出。
胜负已分——至少练儿的神色是这么说的,她一振长剑似要收式转身。机不可失,自己心中却是这样闪念。趁着这一瞬空隙,并不收手,仍是就着武器脱手时的身法,右足猛然一发力,合身猫腰就扑了上去!
然后,便是尘土飞扬,一阵狼藉。
“咳!咳咳咳……”真是失算,刚刚一心过招打算盘,多少忽略了地面状况,这么个家底殷实的堂堂长安镖局,弄个练武场也不知道种点草坪什么的?只铺就这厚厚一地的沙土,一倒下去全身灰不说,真正是呛死个人。
比起略显狼狈的自己,身下的人倒是没咳。虽说是斗了半晌,但练儿的呼吸本还算平和,又是面朝上倒地的,所以此时只需闭目掩了口鼻就好。待到沙尘散去些后,她更是没好气地推了推人,似准备要一声不吭爬起身来。
“练儿。”使这么不管不顾近乎耍赖的一招,为得就是能拉近距离,自己当然不会容机会溜走,反正也左右无人,赶紧双臂较劲拥得更紧:“都打完了,能好好说个话了么?”
听到这话,身下女子似再也绷不住脸,“打完了?哼!”练儿柳眉一竖,欲忿还恼,气得冷笑连连道:“若不是我及时避开剑锋,你最后这赤手空拳的一扑是想干什么?将自己串做糖葫芦么?还说什么对剑过招,根本是……小人之举!”
“那只是情急之下的权宜变通而已……”微笑辩解了一句,还待打趣,终究没有心情。还是正事更要紧,于是轻咳一声,换了神情低下头,与她四目相对,敛容道:“练儿,听我说……抱歉。这次是我太过后知后觉,以至于这几月来……令你烦心了。”
听了这话,练儿却只是皱眉,她这时倒没再挣起身,只是将头偏向一旁不看人,嘴里道:“又是道歉,你时不时就爱道歉,我最不喜听!”
虽然口气仍是很冲,但总算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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