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婚了?
他离婚了……如果是几年前,知道了这个消息,那么自己或许就不会有被愚弄和屈辱的感觉了。
可是现在听到,仿佛是精疲力竭的走到了终点,早就没了惊喜。或许还有些惊讶,可是神经仿佛被磨砺得更粗重了一些,早失却了韧性和敏感——杜微言有些沉重的阖上眼睛,翻了个身,耳边似是隐隐回荡出傩戏中的女声,正一点点的将她拖入梦泽之中。
第二天起得很早,杜微言洗漱出来,天空蒙蒙的发青,她将桌上准备好的资料和录音笔统统装进背包里,对小梁说:“我先出门了。”
昨晚经过的那条路,此刻已经成为一个小小集市,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还有偶尔溅在鞋面上的几滴泥水,都让人觉得有一种生机勃勃的热闹。
回到工作的状态,在人群中穿梭,这让杜微言觉得舒心而惬意。
杜微言负责这次方言调查的语音部分,首先要做的第一步是寻找大量的被测试者,收集语料,然后分析音标构成。这一步的工作繁琐,又有些枯燥,需要极大的耐心。
杜微言手中拿了录音笔,一家家的找人聊天,请他们说一样的话语内容,记录下来,若是出现了不同的口音,则要分别标记,细致的分析。
她从来不觉得方言的语音分析繁琐,因为取样就意味着和很多很多人面对面的交谈,这样的交流,总给她一种很愉快的感觉,仿佛一下子可以溶入一个大的集体,亲切感油然而生。
在第一条等言线出来之前,杜微言已经在东区工作了半个月左右。每天都早出晚归,即便不是大夏天,却依然难以遏制的晒黑了。
江律文再一次见到她,是在宾馆的大堂,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短发利落的夹在耳侧,正倾身和身边的一个同事低声说着话。
他吩咐了下司机,转身往大堂吧走去。
杜微言正在和同事一起,测划第一条等言线。
所谓的等言线,是指在线内的区域中,当地的居民方言发音都是一致、没有什么差别的。而在线外,则方言发生了轻微的、可被区分的变异。
一条曲线划下,恰好是沿着明武郊区的一条小河,当地人称之为“泸水”。等言线往往沿着河流、山脉分布,那是因为古代的时候交通非常不便,一条小河、一个小山,就可能造成地区间的隔绝,导致语言的变异。
杜微言拿着铅笔轻轻指点着,慢慢的说:“泸水是第一条等言线,这是符合地理位置的划分的。泸水以西,是碧溪头,那里我们还没有开始采样。估计……”
话语被打断了,她愕然看着身后的男子,将一声轻轻的咳嗽转化为微笑:“江先生。”
一起在明武工作了数日,偶尔还吃饭,同事们也认得江律文,纷纷打招呼。
江律文笑着俯身看他们桌前那一堆资料,轻声问:“在工作?”
他扶着杜微言的肩膀,语气又亲昵,杜微言有些不自在的往前倾了倾身子,语气尽量平静的回答:“是啊。”
同事的目光已经有些异样,杜微言索性笑嘻嘻的说:“你们不知道吧?江先生……他是我师兄,我们很早就认识了。”
江律文也不说破,只是拍拍她的肩膀,笑着说:“现在有空么?有几件事关照你一下。”
杜微言跟着他往外走了几步:“什么事?”
“我要回省城了。”江律文慢悠悠的说,似乎在观察她的表情变化,“那天对你说的话……你还记得么?”
杜微言一滞,点了点头。
“我以为,半个月的时间,我不来找你,你能考虑清楚了。”
她知道自己的回答有些迟钝,可还是有些艰难的开口:“江先生,那天你说的话,我认为是个陈述句,并不是在询问我的意见。”
这是一个阴天,酒店的大堂灯火明亮,光线璀璨的落在江律文的脸上,轮廓浓浅不一。他听到她的回应,似是觉得有趣,轮廓倏然间变得柔和,忍不住轻笑起来:“微言,说起抠字眼,我从来不是你的对手。”他顿了顿,抿了抿唇,眼角很好看的勾起来:“以前的事,我瞒着你,我逗你玩,是我不对。可这一次,我是认真的。”
仿佛这只是他一个人的表态,并不需要等待她的回应,他已经转身,逆着光线,修长的身影渐渐的远离。
杜微言手指渐渐的握拳,又松开,这一刻,同事在喊她:“小杜,车子来了,我们走吧。”
她回头答应一句:“我马上就来。”
车子送他们到城西,杜微言跳下车,打量周围的环境。
大片大片的竹林,仿佛绿色的海涛,几乎将人的眸子也映成浓密的碧波。杜微言轻念了一遍这个地方的名字,呼了一口气,回头说:“我们开始吧。”
城西这一片地方,方言的复杂程度,大大的超出了杜微言的预计。这里民族混杂,各种各样的语言交融在一起,让语音、语法结构都变得异常的复杂。
今天去的地方是在明武城西小学,一组十人采样完成之后,杜微言和路边一个阿姨聊天。阿姨是郊区碧溪头的山上居民,只说了几句话,杜微言就知道,这口音又迥异于城西的任意一处地方。
杜微言了解过碧溪头的情况,也知道碧溪头是明武境内最高的一座山。这座山的民族分布,分为上下两层。上层是多民族混杂,而山下则是汉族生活区。虽然还没有考察到那里,可她心底知道自己早就跃跃欲试——仿佛是植物学家发现了许多尚未发现的植物物种,又像是天文学家发现了一个新的星系。这样的一片地区,对于语言学家而言,就是宝库。
阿姨指了指那所城西学校正放学出门的孩子,叹气说:“我们乡里的老师,到现在还没有派下来。
前一阵,国家大张旗鼓的进行了乡村代课老师的改革,碧溪头小学原本的老师被辞退,然而国家派来的老师却迟迟不来,于是学校的主要课程语文和几门副课都暂时性的停课了。
她惦记着这事,想来想去,忽然灵光一现……当老师和语料取样,似乎并不冲突啊?
小梁也知道了杜微言要去碧溪头考察,睡前拉着她说:“小杜,不用那么认真吧?碧溪头那边方言情况是复杂了些,可能要划出好几条等言线。可你也不用住那边——每天让车子送你过去就行了。”
杜微言收拾着行李,微微笑了起来:“没事。教育局那边说了,一个多月,那边老师就到位了。再说我们在外地的,还要让人每天接送,也说不过去。”
隔日,杜微言背着一个大行囊,在山脚下见到了来接她的老村长。
村长是汉族人,家里媳妇却有着少数民族的血统,于是也住在半山崖间,他带着杜微言往上走,黝黑的脸上还有些不好意思:“杜老师,这路难走,你可小心。”
他接过杜微言的大背包,一把背在自己的身上,又伸手拉她一把。
杜微言嘿嘿笑了笑,抹了抹脸:“没事,大叔,我爬山在行呢!”
天气是难得的好,介于秋冬之间的阳光泼洒下来,有一种近乎薄雾般拢起的温暖。杜微言从山间小道边的植物上折了一根枯枝,当做手杖,踩着碎石往上走。隔了老远,看得到山路盘盘旋旋的,依然仿佛是一条丝带,缠结在碧绿的山间。
杜微言脚下踏着登山鞋,却有些吃力的发现,依然跟不上只穿着一双胶鞋的老村长。
“村长,山上住了多少人呢?”
大叔隔了老远回头,憨笑着说:“人多着呢!好几个村子,娃娃们加起来也有二十多个。杜老师,你愿意来帮忙,这大家听了都很高兴呐!”
山路大约爬了有一个多小时,约莫十里左右,终于还是见到了村落。
张村长先带她去了学校——很简陋的一个乡村学校。就像是杜微言以前在报纸上杂志上见到的那样,简单的三间的平房,分别是学校的教室和老师的休息室。今天是休假日,学校里没人,只有土操场上升着国旗,清淡的色泽中艳艳的一片红色。
杜微言住的地方就在学校一旁的偏房,位置也合适,方便她上下山间调查取样。她理了理自己的一间小平房,一张木板床,一个小书桌,还有山间常用的小炉子,地方不大,倒也显得紧凑。
杜微言正想着怎么摆弄这个炉子,村长来敲门,声音很洪亮:“杜老师,今天来我家吃饭吧?”
他领着杜微言往山里走,一边解释:“杜老师,本来想让你住我家,可是我们山里人家腌臜,怕你住不惯。你就先在学校住两天,要是觉得冷清,就还是来我家住着。”
杜微言摆摆手:“村长,这样太麻烦了。我只住一个多月,一人一间屋子,也挺好的。”
其实学校离村长家不远,也就走了十来分钟。
四方院落,村长的儿子外出打工,只剩下一个孙子,十分调皮,满地乱跑。
晚饭张大婶炖了山药土鸡汤,不住的劝杜微言多吃一些。村里来了新的老师,家家户户都有些好奇,一个多小时的功夫,前后来了好几拨人。也有羞怯的孩子扒着门口,悄悄的张望一眼,又很快的跑开了。
天色一点点的变晚,仿佛有人将浓墨慢慢的涂上天空,透明的云层也渐渐得仿佛被贴上了粘纸,光线稀疏起来。
村长替杜微言拿了一篮隔壁大婶送的鸡蛋,送她去学校,一边叮嘱她:“学校那边还住着余老师夫妇,就在你隔壁,晚上那边也挺安静。杜老师,你不用害怕。”
余婶夫妇是原本都是学校里的任课老师。上边的通知下来,取消了代课老师的授课资格,而代课教师转正又只留了一个名额,于是余婶的丈夫成了学校里唯一的一个数学老师。村里最后决定,让余婶在学校住着,管管杂事。
杜微言先去和她打了招呼,依然喊她一声“余老师”。
余婶正在烧水,见了她,连忙站起来,笑着说:“我知道今天有新老师来,我家老余上山去了,回头他见到你,一定挺高兴的。”
杜微言见她一桶桶挑水,忙上去帮忙,又被余婶隔开:“我来我来。我们这地方啊,别看潮湿,满山都是树,可是水还是得从操场那边的一个水龙头接过来。上次来了个大学生,挺能吃苦的。后来走的时候,她还是对我抱怨说别的啥都能忍,就是忍不了每天往返几次挑水。”
她放了几壶热水下来,又将杜微言的木板门带上,笑着说:“头天上来,早些休息吧。”
杜微言道了谢,洗漱完毕,躺在木板床上翻了个身,床还嘎吱作响。
或许是因为今天爬了山的缘故,她脸颊甫一触到枕头就昏昏欲睡。枕头是荞麦的,淡淡的香气若有若无的传来,仿佛是一剂良药,将前些日子的失眠驱散得一干二净。
教四个年级的语文,对杜微言来说不是难事。转眼过了半个月,她每天备课,上课,课余的时间就挨家挨户的收集语料。研究所的同事也常常打电话给她,彼此交换着信息、询问进展。而杜微言并没有估计错,她所在的碧溪头,确实是整个明武语言分布最为复杂、也是最有层次的一个地方,的确值得好好研究。
批改完作业,杜微言又整理了些语料,随意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拨了拨头发,这才有些苦笑起来。
余婶说得没错,这地方,年轻的女孩子,大概都受不了好几天不洗头不洗澡。额前的刘海,几乎已经结成一缕一缕了,幸好是短发,否则会更加的油腻不堪。
天色还早,操场上还有学生跑过的身影,杜微言去余婶那边拿了木桶,一边烧水,一边收拾,打算洗个澡。余婶帮忙灌了一桶水才离开:“有啥事就叫我。”
热水浇在身体上,仿佛打开了每一个毛孔,杜微言的头发刚刚洗过,恰好够着肩头,有些微的凉意,仿佛是水钻在□的肌肤上滚动。她细细擦了一会儿,忽然听到敲门声。
余婶的声音,似乎在说要进来拿东西。她在房间的最里边,又隔了一块布,就听不大清,只能喊了一句:“余婶,你有钥匙,进来吧。”
门口又是悉悉索索的一阵动静,然后就关上了。
杜微言洗得差不多了,直接拿了毯子裹住身体,一边拉开帘子——
逆着光,小小的屋子里只有她,和一个男人。
她一愣,眯了眯眼睛,湿润的睫毛在眼睑处压出一道水印。
米色的风衣,身段修长,男人的眸子是近乎玄武岩的黑色。
此刻易子容和她一样的讶异,挑着眉打量着她的衣不蔽体,目光还在她的肩处停留了很久。那条看起来像是床单的毯子裹在她年轻漂亮的躯体上,锁骨很明显,而肩膀不失圆润。而乱簇簇的黑发仿佛刺猬一半胡乱立着,透了几分小孩儿般的稚气,将头发遮掩下的小脸衬得仿佛如新雪般光洁。
易子容的表情从惊讶,再到从容,终于挑起一丝锋锐的唇线,似笑非笑。
而杜微言的理智在片刻之后终于回到了脑海中,她克制不住的尖叫一声,很快的转身——“你怎么进来的?出去出去!”
她躲进那块挂起的布后,飞快的穿衣服。
而易子容似乎站在原地没动,声音清冷得像是一汪山泉,带了轻轻的讽刺,哧溜一声,扑熄了她如岩浆般往上涌的怒气。
“有什么好躲的?你的身体,那些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我不是早就看过了么?”
六
此刻外边的天色,仿佛有剑气削下半片残阳,半明半暗间,光线有些诡异的洌艳。然而比光线更诡异的,是男人的脸色。
杜微言随手抓了挂在一旁的睡衣,也不顾得不得体,套了上去,又检查了一遍,确认了衣料已经严密的将自己包裹住,才掀开了布帘。
不等她厉声责问对方为什么不请自入,易子容却抢在她之前开口,语气很平静,却又隐含了冰凉的怒意:“杜微言,你住在这种地方,还敢这样洗澡?!学生都在外边乱跑着!”
杜微言被噎了一噎,许是被他的表情吓到,一时间忘了自己的立场,竟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反应过来,脸涨的绯红:“我的学生都懂礼貌!闯进来的是你吧?”
她一边狠狠的剜他一眼,顺手将房间里那支白炽灯打开了,光线在瞬间撒播开去,轻柔的落在易子容的脸上——这是在重逢后,杜微言第一次清晰、又毫无滞碍的面对面看清了他的容颜。
她的手指还扶在开关上,愕住,再也难以挪动分毫。
三年的时间过去,不长不短,虽然不至于让一个人老去,可是多少会留下一些印记。就算是杜微言,护肤品从当年的控油清爽,也逐渐升级到了保湿滋润。可是这个男人,用神祇般的惊人英俊,以一种时间都无法使之褪色的方式,又一次的,让杜微言回味起初见他之时的那种惊艳。
易子容站在离她并不远的地方,被她凝视,可是也在凝视着她。
她的表情太过明显,应该是陷在回忆中,一时间难以抽身出来——这让易子容有些怔忡,又有些浅浅的紧张。
过了很久,杜微言缓缓的将手放下来,大约有些无意识的随手拨了拨头发,轻轻的说:“莫颜,你真好看。”
只有此刻,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丫头吧?突如其来的闯进来,然后一声不吭的消失……他抿了抿唇,在书桌前坐下,仿佛没有听到她说的话,只是翻了翻学生的作业本,轻轻笑了出来:“你也挺好看的。”
杜微言觉得他的语气很轻快,可他是莫颜,他从不骗她……这样一想,她忍不住微笑起来,点头说:“谢谢你。”
她也在床边坐下,一时间无事可做,只能伸出手,抚平了枕巾。气氛似乎从刚才那样的激烈和意外中,倏然沉淀到了此刻的相对无言。
“莫颜,你……怎么会出来的?”杜微言酝酿了很久,终于还是开口问他,“我在天尹见过你一次,还以为是认错了。哦,还有一次,是在电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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