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义,相当于生物界找出了一头活生生的恐龙。
可她目前面对着这些奇怪的字符,却毫无下手整理的头绪。
她期盼似的望着莫颜,而后者仿佛对她的心思了若指掌,微笑的接过那本书:“我来教你。”
每一门语言,在不用去详尽掌握它的前提下,想要寻找特征和规律,对于专业的学者来说,并不是件难事。杜微言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莫颜在教导她辨识字符的数日之后,她已经可以找出相应的句型和规律了。而她每深入的了解一分,心中的敬畏便愈加深一分。每次和莫颜分开,她回到夏朵的家中,就要整理笔记到半夜。
当她搜集的句型、语料,足够支撑她写下一篇论文的时候,杜微言终于怅然合上了电脑。这一片桃花源,终于也到了分离的时刻了么?
第二天莫颜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和她同时到达湖边。他早早的等在那里,没等杜微言开口,就微笑着说:“我很久没去集市了。”
杜微言本就有些心神不宁,听他这么说,点头回应他:“那我们去逛逛。”
扎布楞的大门已经关上,过往数日的繁华如同硝烟,在瞬间之后就已经消散了。而门口照例铺满了小摊,人们熙熙攘攘的来回走过,挑选着可心的东西。
杜微言走在莫颜的身侧,目光却落在一个面具摊上。
最不起眼的角落有一张黄杨木雕成的面具,被漆上了一层古朴而厚重的棕色,鼻梁高耸,双目突出,像是威武的金刚。她伸手拿下来,笑嘻嘻的扣在莫颜脸上。面具很狰狞,而他的晶璨的瞳孔透过面具的眼孔,熠熠生辉。
杜微言踮着脚尖替他摘下来,还给老板,又拉着他去看一旁阗族姑娘亲手绣制的织品,有帕子,长裙,也有手纳的鞋子。离开这个小摊的时候,杜微言的脚上已经换了一双绣花鞋。鞋底纳得很厚实,而鞋面上是精致的牡丹花纹,仿佛是长裙上的石榴汁荡漾出来,将鞋子染上同样的色泽。
杜微言在扎布楞门口站了一会儿,又悄悄的问莫颜:“我们是不是在里边见过一面?”
他低头看着她,目光中盛满她看不懂的情感,只说:“你想要进去?”
他没等她反对,轻而易举的推开门,带着她走了进去。
杜微言踏进去的时候吓了一跳。她听夏朵说过,平常的时候决不能踏进这个地方。
“莫颜,还是出去吧?”她扯扯他的衣袖,“我好像不该进来。”
他的剑眉一挑,语气凛冽,却又不容她再犹疑:“你是和我在一起。”他拖着她的手,一直走到那尊塑像前,抬起头,慢慢的绷紧了唇。
“它……是你们的图腾?”杜微言看见巨大的黑狗龇着牙,深碧的眸子神气的瞪视着远方。
“你是说祯柙?”莫颜指了指塑像,微笑着说,“不是。”
“它可以帮忙,寻找到自己的爱人。”他柔和的转过头,注视着杜微言,“我听说外族人会把它叫做黑狗灵王。”
杜微言走到那一大堆鞋子边,兴趣盎然的问他:“那这些呢?”
莫颜走到她的身边,和她一道看着那些鞋子,淡淡的说:“定情的男女其中一方,将自己的一只鞋子扔在这里作为凭证。他日有一方出了事,祯柙就能帮另一方找到爱人。”
话音刚落,他的忽然将杜微言抱了起来,直到将她放在了塑像前的案桌上,双手捧住她的脸,柔缓的说:“微言,你愿不愿意将一只鞋子留在这里……”
她一愣的时候,他已经倾身吻了上去。一手扣着她的腰,一手扶着她的后脑,呼吸缠绵的交错到她的心肺深处,却又用剩下的气息喃喃的将那句话补充完整——“这样我永远也不会把你找不见……”
大殿里的光线是昏暗的,他霸道的胁迫着她按照自己的频率喘息,偶尔渡给她一些新鲜的气息,却又很快的将一切掠夺干净。杜微言睁开眼睛,看得到他闭着双眼,睫羽轻轻的颤动着,仿佛里边有着隐秘而汹涌的情感。
他的吻渐渐的变凉变柔,直到最后分开。杜微言看着他取下自己脚上的一只鞋,慢慢的扔进了那一堆鞋子中。
啪的一声,似是扬起了一阵看不见的烟尘。
她觉得好笑,可是他的背影挺直,在那个角落的地方站了很久,像是虔诚的在祈祷着什么。真像是一座塑像啊,就像在那里等待了千年……她有些怔怔的想着,唇角被他吻过的地方,竟无端的变得苦涩。
莫颜再一次站在她面前,视线几乎与她平行。那双极黑极深的眸子深处,已经有什么东西破裂开,他的语气中,有着掩饰不住的激烈:“微言,你留下来陪着我,好么?”
杜微言的双手紧紧扣着案桌,竭力控制着自己。脑海中浮现一帧帧的画面。他在月光中亲吻自己的身体;他耐心的教自己那些奇怪的书写方式;他躲在面具后,虚幻得让自己觉得心慌……
她怎么可能答应他?留在这里,日日夜夜陪着他在月湖边缠绵?留在这里,好奇的旁观族人对他的顶礼膜拜?她本就把他和他的出现当做了一场奇遇,才不会去在意他是人是神,甚至对他的一切都刻意的不闻不问。
或许在自己心底,这不是别的,只是一场露水情缘。
短暂的沉默后,杜微言听见自己说:“不,莫颜。我们太不一样了。我有自己的生活。”
他的眼神在瞬间黯淡下来。
而两人的头顶,那尊巨大的黑狗塑像,依然平静的望着远方,碧色的眸子像是蓝天,深邃而遥远。
杜微言再也没有去木樨谷。
收拾行李的时候,她在箱子的最下边发现了一张形如鬼魅的面具,面具的下边,是一只牡丹纹饰的绣花鞋。
他什么时候将这两样东西放在了这里?杜微言犹豫了一会儿,合上箱子,又将一千块钱留在了厝文大叔家的桌上,张望着屋外的天色。近乎青黑的蒙蒙亮光,小镇上最勤快的公鸡也没有开始打鸣。她拖着行李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偶尔行李轮硌着一块小石子,颠簸的力道震得她手疼。
这里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车站,在拖拉机突突的声响中,杜微言沉默的坐在后边的拖斗里,用目光和一切告别。
她想起陶渊明的名篇《桃花源记》中这样写到:
“停数日,辞去……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后遂无问津者。”
夏朵,拉布楞,瓦弥景书……莫颜。这些落英缤纷,她不会再见了。
就像那个武陵渔人一样。
十六 (上)
你为什么这么奇怪?——
空落落的夜色中,易子容的眸色很深很沉,却掩不住其中如细微星火般的一点怒意。
他半直起身子,唇角边竟然勾起了一丝笑意:“你为了那本书来接近我,最后不辞而别,心里甚至还装着别人。杜微言,这些我都知道。我想了很久,才决定出来找你。你还是觉得我很奇怪?”
有一根绷得很紧的弦在瞬间裂开了,轻轻“扣”的一声,仿佛一道看不见的刀锋,割裂了拨弦人的手指。
杜微言没有说话,隐约可闻逐渐变得粗重的呼吸声,她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们彼此间纠结的,似乎并不是同一个问题。可他没有察觉,而她,也只是迷迷糊糊的觉得哪里不对,依然沉默。
隔着薄薄的空调被,他的指节修长而有力,又一次按在她心口的地方,语气一并柔缓下来:“隔了那么久……你究竟找到你想要的了么?”
这句话并不是在问她,只是喟叹。千转百回之间,有一种难以掩饰的情感正慢慢的循着自己掌上细微的纹路往外渗透,直到弥漫在她的心尖。
杜微言怔在那里,刚才的怒气在瞬间消弭得一干二净,她无意识的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背,一点点的捏紧,声音正在变得苦涩:“莫颜,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利用你。”
他没有开口,静静的望着她。她的掌心比自己凉得多,全是冷汗。
“我也没想过你会来找我,就像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让我陪你十年一样……”她异常艰难的开口,“不管你信不信,那时候在月湖边遇到你,看到瓦弥景书,都是意外。”
她侧身,啪的把床灯打开了,光线刺得两人的眼睛都有些微疼。
“你从来我不在我的计划之中……又怎么会是我想要的?”杜微言顿了顿,垂下眸子,不敢去看此刻他的表情,“这是我的真心话。”
易子容将衣服穿好,一言不发的走到门口,指尖触到了房门的金属把柄,却没有往下压。他很快的转身,看着犹自神色怔忡的杜微言,黑色的眸子闪过一道异样的光亮,有些恶意,又有些挑衅的俯下身,脸颊几乎蹭在她的鼻尖,声音很低。
“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是你计划之内的?”
杜微言偏了偏头,没有搭腔。
他的衬衣没有扣好,加上又淋过水,仿佛被人狠狠的蹂躏过,皱皱的挂在身上——可这并不能让他显得有一丝的狼狈。
他气定神闲的望着她,轻轻碰了碰她的唇。
“你爸爸,你的语言学……还有江律文,是不是?”
她在刹那间睁大了眼睛,头往后重重的一靠,磕在了墙上。
这种反应,像是愈发的证实了易子容的猜测,他直起身,轻松的笑了笑:“我知道了。”
“你等等!”杜微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看得见他的背影异常的僵硬,在门口顿了顿,随即面无表情的转过脸,唇角牵出一丝冷笑:“怎么?提醒我别忘了东西?”
“不是。”她半坐起来,微微仰了头看他,“我等你解释十年。”
他站在原地,轻声低笑:“杜微言,如果我不是你计划内的——连这个前提都没有,我不认为你会接受我的解释。”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这么直接的拒绝她的要求,声音清清淡淡的传过来,似乎有些漫不经心。杜微言红了脸,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失望,冷哼了一声,扬眉望着他,片刻之后,那丝冷漠转为略有些矜持的微笑:“很好。我可以理解为你不会再纠缠了么?”
她有意的加重了“纠缠”这个词,如愿的看到了易子容神色间的那丝厌恶和不悦,随即是大门重重被甩上的声音。
屋子里重剩下她一个人,身上还残留着欢爱后的酸痛感,她赌气一样把被子拉到脸上,全然不知道这个局面怎么会倏然间变得这样不可收拾。
第二天起床,对着镜子刷牙,杜微言不经意的扫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脖颈的地方有着昨晚留下的、很明显的痕迹。幸好是冬天,她把已经穿上的V领毛衣换下,重新换上高领毛衣。今天不用去研究所上班。前几天就接到通知,因为明武市整体申报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召集了各方各面的专家在东山宾馆开评估会议。
根据拿到手的日程表,会议进行两天。她所在的小组负责的是方言和戏曲。其余的民俗、建筑、历史等方面也各有专家团组成。最后把结果汇总,就是一份相当详细的申报计划书了。杜微言在指定的候车点等车,到的早了些,省宾馆门口的警卫照例站得笔直,她将双手插在口袋里,一低头的时候,有一辆黑色的车子极快的从身边开过。
车子有些眼熟,她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目光看到那个牌照,松了口气。外省的车,虽然像,但肯定不是易子容的。
想到这个名字,指甲便掐重重的进了掌心。
昨晚的事……杜微言镇静的抬起头,强压下心口的那几分赌气,看着那辆慢慢驶来的大客车,她会用老办法的:只要不去刻意记起,它就会慢慢的淡下来淡下来……直到被时光冲刷得一干二净。
上了车,杜微言捡了后边的位置坐下。她听到后边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声音有点耳熟,愣了一会儿,才迅速的回头。
“爸爸!名单上没有你啊?”她下意识的在脑海里过滤了一遍民俗组的名单,“你怎么在这里。”
杜如斐呵呵笑了笑:“我好歹是全国民俗学会的荣誉理事。参加你们这个会还不够资格啊?”
杜微言撇撇嘴,没说什么。她知道主持这项申请工作的沈教授,算起来还是杜如斐的师弟,以他的资历进来,绰绰有余。
“怎么脸色这么不好啊?”向来都是杜微言关心爸爸的身体,这次却掉了个儿,“是不是太忙了,晚上又熬通宵了?”
杜微言尴尬的转开眼睛,含糊的对爸爸说:“嗯,整理资料。”她很快的转了话题,“爸爸,你不是还在忙红玉的民俗考证么?现在掺和这个干吗?”
杜如斐神秘的笑笑,有点像是老顽童,得意洋洋的说:“文化是总是由一个中心慢慢向外渗透的。明武就在红玉的外沿,我看看边缘的整体文化方向,再回过头去追溯红玉的民俗,宏观上更能控制住这种动态的发展。”
车子开进临秀省的干休基地、著名的风景胜地东山的半山腰,一打弯,就是东山宾馆。
她和杜如斐一道下车,先在报到处签到。
报到处拉了整整一条长桌,覆着暗红色的丝绒,小姐笑容可掬的递上签字笔。杜微言一低头,嗅到水晶浅口杯中睡莲便散发出的浅浅草木香气。
等到抬起头的时候,门口恰好走进来一个男人,修长而熟悉的身影,正折向另一间会议室,没有注意到这里注视着他的一道目光。
杜微言犹豫了一会儿,问一旁的领班:“你们这边今天有两个会?”
领班微笑答她:“是,大会议室是历史名城的研讨会。小会议室是红玉自治州政府租借的。”
杜微言“哦”了一声,有些困惑,那么江律文来这里干吗?
十六 (下)
早上的会议结束,用过午餐,紧锣密鼓跟着的是下午的分组讨论。杜微言从大会议室出来的时候,几乎忘记了签到的时候还见过江律文。
于是面对面的,就在大理石铺就的走廊上遇到了他。
此时杜微言挽着杜如斐的手臂,大概是说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自己咯咯的笑个没停,像个小姑娘一样,嘴角的梨涡仿佛小花绽开,即便手中抓了大把的文件,身上的衣服再职业不过,还是透了些许的稚气出来。
江律文停下了脚步,侧头对秘书说了句话,周围的人便先行散去了。
杜如斐看着这个年轻人停下了脚步,十分有风度的冲自己点点头,于是询问似的望向了女儿。
杜微言抬头的时候,恰好撞上江律文的目光,她眨眨眼,十分自然的冲他打招呼:“嗨,江总,这么巧。”
“爸爸,这是我朋友。”杜微言对父亲简单介绍了一下,最后又转向江律文说:“这是我父亲。”
他在一旁看着她自如的介绍,心底却有些莫名的烦躁。
她已经不会在看见的自己的时候慌乱无措、仿佛手脚都没有地方放置……就像在医院里,自己俯下身去亲吻她,她甚至没有脸红,只是挣扎不过他,于是直直的挺着头,任由他的气息覆盖住自己。
杜如斐上下打量着着这个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的年轻男人,呵呵笑了笑,伸出手去:“江先生你好。”
“杜教授,幸会了。”江律文和他握了握手,又转头对杜微言说,“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神态亲昵,杜如斐十分敏感的看了女儿一眼,并不插话。倒是杜微言,垂了垂眸子,平静答他:“早上。明武申报历史文化名城。我们在做准备。”
“杜教授,红玉马上也要开发,到时候还要辛苦您给我们做顾问。”江律文双目中滑过一丝光亮,“您是微言的父亲,那就更方便了。”
杜微言滞了一滞,又不好说什么,只能笑笑:“呃……我们现在要去吃饭……”
这算是甚为明显的逐客令了?杜如斐有些诧异的看了看女儿,觉得有些异样。
“……好,我们在和红玉政府谈开发的事,这里也会住两天。说不定晚上还能再见。”江律文也不以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