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莲侧过身去,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他伸手,却忽地怔住,那手悬在半空,他心里慌着,不知如何自处。
“阿季,你,你听我说……”
是憔悴不已的声音。自十九岁那年的家族大变故之外,穆枫遇大事不惊,从来没有过此时此刻的憔悴,与绝望。
他多怕,在她心里,他只是可鄙的杀人者。
“不必了,”她的声音透着一丝凄凉,“九哥,你叫我知道,在你们眼里,褚家和张家是同气连枝的,你们,不把‘我们’当家人……风载哥哥如果还在,一定很伤心。”她低下头,抹了一把眼泪继续道:“那么我呢?我父兄的死与九哥脱不了干系,你——你为什么当初不把我也一起杀了?”她嗓子里逼出颤音,整个身体抖的厉害:“父亲和哥哥,怎么要把我孤零零一个人留下?”
她的每一滴眼泪,都叫穆枫难受。但他没法子,只能眼睁睁看着,此时他是词穷的,事情的确是他做的——世家的少壮派摆在桌面上一计一计核出来的,但他要怎么和褚莲解释?
他忽然伸出手,但那怀抱却再也圈不圆了。褚莲像受惊小鹿似的避开他,穆枫一惊,却是无可奈何地僵在那儿——他看着她,那样高高在上的“穆先生”,第一次,眼中竟也泛起泪光……
他轻声:“阿季,你……你叫我抱抱……以后,我,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了。”
她狠心挡开他的手。然后,回头孤身离开。跨过门槛时,差点被绊住,她本能地伸手扶门框,忽然觉得头一阵眩晕,立着稳了好久,眼中园林山水疯狂地旋转,在泪雾中碎成了一片一片的花……
那个满心欢喜要告诉穆枫的好消息,再也不会从她口中说出来了。
其实她只是想亲口告诉他:小枫哥,阿季有我们的宝宝啦,你开心吗?
太残忍。却让她无意撞见这样残忍的真相。
是穆枫。站在檐下的样子,在月光下似一片剪纸,他背门抽烟,手卷烟草的味道萦萦袅袅。散散月色,落落青衫。
他背后,是一条愈高愈寂寞的王者之路。
这一辈子,堪堪就这样过去了。
从此,大概在这沉闷的宅院里,只有腹中的骨肉,愿意与她说话。
不见明月,不邀清风,这样寒冷的夜——要怎样度过?闭上眼睛,却还是穆枫的影子。
最亲的人,却成了她最恨最深的仇人。
溪口张氏182条人命,她父亲和兄长的命,原来在他口中,只不过像下午茶的任何谈资一般,云淡风轻。
是她太苦。
披霞的早晨,他携早霜归来,很静的屋子,不爱笑的太太,他蹲下/身子,耳朵贴着她的小腹:“阿季,咱们的宝宝在动……他好可爱……”
但没有回应。
他微微一怔,眼中泛着泪花,却仍在笑:“阿季,我好喜欢——咱们的宝宝,我好喜欢……”
促长的叹息,如轻烟,袅袅散在四方。
第112章 画楼西畔桂堂东
少女站了起来。身边的柴垛火光已熄;几缕青烟袅袅直上;不时还有“哔啵”一声窜起,柴垛中爆了一个竹花儿。她看了不远处毒贩集聚的地下娼寮一眼;歪着头问穆枫:“穆先生,我们回去?”
漫天星子交映成辉。他也站了起来:“你跟我走?”
少女一愣;说:“穆先生,那样,美国人不会放过我……”
“如果你完成任务了呢?”他换了个问法:“穆枫今天已经被你‘杀死’;小姑娘,你不问美国佬要赏金?”
她懂他的意思,聪明人之间的对话;向来无需太直白。
但她还是问了一声:“穆先生为什么要帮我?”
穆枫的回答大出她意料:“因为……我没钱了,”他笑了起来;“是这样的,女士。这几个月我躲的够了,下一程,我准备去清迈,可是……”他笑起来的样子极好看,一口整齐的白牙,在夜色下,竟皎如月光:“可是,我身上没有绿纸了,买机票总要钱?我装死一会儿,等拿到美国佬的钱,我们再一起飞清迈……”
“那是,穆先生算盘打的很精,”她也笑了起来,“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呀!可是,师兄怎么就认为我一定会乖乖合作?”
“我有护照,”穆枫笑道,“很多很多,你要几本有几本。”
她败下阵来。穆枫的“威胁”不动声色,他相当聪明,直戳人软肋,光有绿钞,没有护照,也是寸步难行的。像穆枫这种地位的大佬,家族里的分类部门早就为他出门准备了各种身份的护照,甚至即便他在国外犯了事,撕一本护照,找个替罪羔羊也是极容易蒙混过去的。
成交!
是急行的雨夜,穆枫戴雨笠穿蓑衣,站在她身后。他低着头,尽量不引人注意。对美国人而言,这位是道上交往很久的老朋友了,FBI的领军人物,难有没和穆枫打过照面的。
穆枫更是小心翼翼。对美国人打探怀疑的目光,能避则避。
他们在用英语飞快地交谈着,穆枫听见那个美国人在问越南裔少女杀手:“他是什么人 ?'…87book'”
“是土著。”少女连眼都不眨:“我在这儿的帮手。”
“那么?”美国佬显然有点担心。
“没关系的,他只会一点简单的英语,根本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再说,”她反应相当快,“知道又怎样?穆家已经起不来了,后面所有的事,不都归‘张先生’管?”
穆枫在她身后悻悻笑。张先生,张风载,她上口倒快。如今连美国人都见风使舵,穆家摊在夏京传手上,半死不活,他又累月不在三藩,美国人现下的态势是要助张风载一口吞了穆家……
美国人也算谨小慎微,目光从她身上转过,很快在蓑衣上驻停:“土著?当地土语会说?”
穆枫一愣。少女过来解围:“他英语不是很懂,先生您说慢点……”
美国人很快又重复了一遍。
目光剌剌地挂在他身上。穆枫有点不适应,他不习惯被曾经的“盟友”这样盯着看,但他也不想纠缠,囫囵学了一句东南亚土语,口齿有些含糊。
“嗯?”美国人抬头审视。
穆枫出手太快,她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个美国人已经像流星一样从眼前滑过,倒在地上。穆枫顺势给他补了一枪。消声器将惊爆声掐在了枪管中……
雨势极大,满地污血很快被冲刷干净。天助的气候,他利索地退了膛,将枪和子弹夹分散扔掉。
她拦了一下:“穆先生?不留着防身?”
“没用了,”他似乎很轻松,“反正也过不了安检,你的也扔了,我们马上飞清迈。”
她居然听话地跟在穆枫身后。他总有一种魅力,让人紧紧跟随,不问因由。
后来她问过穆枫,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去清迈?
他居然答:“我太太快过生日了,今年赶不回三藩,我太太爱莲灯,很多年前我就答应过她,每年生日,都会有千盏水莲灯,是我亲手扎的……”
她一惊,着实没想过,三藩名扬天下的穆先生,居然这样柔情、这样细心。他背后的那个女人,又该是怎样玲珑?
“那么穆先生,三藩栽在夏京传手里,现下大乱,恐怕已经腾不出位置来给您太太办一场盛大的生日宴……”
“清迈很快就是水灯节,水灯替莲灯,希望阿季开心。”他似乎在自言自语,挑不出一丝毛病的纯正英式发音,即使他现在看起来落魄、潦倒,却依然能叫人感受到那股子油然生起的绅士风派。不知何时,他已经点燃了夹在手里的烟。
东南亚寂静清和的夜,于此告别,从今天起,世家地下王国又将迈入新纪元。
他与张风载,终于握手言和,共襄伐谋。
而数天以后的泰国清迈,将掀起另一场风雨。
她被留在清迈的小客栈,穆枫走的时候,留足了房费,她被口头禁足,穆枫最后留话,在美国佬消停之前,她不能露面,否则将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也会叫穆枫束手束脚。这几天,她居然真的乖乖待在客栈,清迈静悄悄地上演了一场好戏。不知不觉,竟过了一月光阴。
一月后,她仍在清迈,换了一间客栈,在另一座小镇,闲暇时晒太阳、植花,听老人、孩子讲一个月前这座小城发生的故事,在柴米油盐酱醋的味道中,又仓促混过一天。
彼时穆枫已经回到三藩,居然在几天之内让三藩穆氏帝国重振旧日风采,元老悉数回归,一时之间,星条旗下的自由土地人心惶惶,联邦政府都搞不清楚这位重登高座的大佬到底在敲什么算盘,更让人叫绝的是,溪口张氏非但“容忍”了当年“仇人”穆氏的崛起,居然还在暗中扶植三藩势力……
一时间,五大家族势均力敌。大有同气连枝的态势。
孩子们讲的津津乐道,三藩穆先生来做客一番,顺势铲清了碍眼的毒枭势力,孩子们似乎什么也不懂,但对那位如雷贯耳的华人世界大佬,却又似乎都能说出些道道来。
她笑着听故事。心想,不知风波过后,她去三藩问穆枫要学费,她的那位麻省师兄还认不认账?
个中情由,她懂几分。穆枫在她眼里是再狡猾不过的狐狸,现在想起来,穆枫起先和张风载台面上几乎撕破了脸,张风载领张家做大,他“无奈”避走东南亚,却竟然是个局子!
当年溪口张氏倾覆一事,表面上看,是世家倾轧取利的结果,但她近期帮美国人做事,知道些内因,始知当年张氏一案,应该算在大国争利上头】。世家在自己一亩三分田里做大,但一旦摆上国际大局,世家何其小也,那些争斗,根本不够背后大国为利益互斗看的。当年,联邦政府为分化华人势力,才挑动世家内斗,如今真相大白,穆枫等风字辈大佬自然不愿再钻圈套,反而极力纠正当年父辈犯下的错。但联邦政府仍在,穆枫想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帮助张氏重返王座,必然要遭到联邦政府的百般阻挠。与张风载两相合计之下,他决定避走东南亚,将
三藩大业完完全全交给夏京传。
他做他的闲散皇帝,躲在东南亚堕落,让眼盯着他的所有人都认为,穆枫一蹶不振,被美色所迷,连家族百年基业都给了外舅……只有三藩势消,联邦政府才会放心培植溪口张氏势力,权掌张氏,借张氏余力慢慢扫清其他家族势力。
换一句话说,联邦政府绝对不会坐看华人势力异军突起,它必须防人口众多的华人势力区,必然不肯让五大世家同时做大,美国人很聪明,对待权倾天下的世家,一直信奉“此消彼长、互相牵制”的原则。
没想到,在这件事上,反被穆枫和张风载联手摆了一道。张氏在崛起的同时,一面维护被穆枫掩藏的三藩各业,为穆家保存实力,一面与联邦政府周旋,汲取营养,迅猛发展自己的力量。
清迈的约定,是两大世家碰头的关键。在这里,他们准备解决一切,穆枫接到张风载辗转送来的消息,大势已定,大局已成,穆枫不必再韬光养晦,张风载将在带领张氏重回王座的同时,提携穆家,形成“双霸”的局面,这是美国佬始料未及的。
此时清迈阳光甚好,她躺在竹椅上,闲适地晃动身子,阳光懒懒打在她身上,相当倦怠享受的时辰。
闭上眼睛,穆枫的影子就在眼前。是当年麻省理工过道上见过的样子,他永远这样自信、低调,却让人一望,再难挪开目光。
他早就不是麻省遇见的师兄了。运筹帷幄的穆先生……她轻轻笑了,还欠她一份学费呢。
一个月前。
清迈被几股神秘力量冲击,穆枫归来的姿态轰动而浩大,一入泰境,各方元老都在暗中接洽,他一路走的十分顺利。
此行是世家前途命运的转折点,他有太多的事要做,但他此行唯一想见的人,却只有一个。
阿季还好?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在阮素泠的番外中提到过。。。
第113章 画楼西畔桂堂东(2)
清迈水灯节。
暗线组织全线打乱了原来的计划;泰国小小一方土地;波涛暗涌,风云诡谲。连平时一贯冷待四方风声的白粉佬都坐不住了;几支力量颇大的队伍已经汇集清迈,静听风声。线上最大的消息叫人激动;听说张氏已经在美国佬的扶植下,成模成样,开始接收原先属于三藩穆氏的势力;而穆家,近几月来,直隶企业已经被美国人暗中转交溪口张氏;彼一方长,此一方消;张氏与穆氏近十年在华人世界的地位,该颠个个儿了。
与此同时,东南亚四方魑魅魍魉蠢蠢欲动,在这个大势洗盘的关键时刻,连小鬼也想来分一杯羹,往年压在头上的穆家,大厦将倾。呼风唤雨的穆先生,此时早就人迹无踪。
泰国清迈,将举行一席由张氏主持的会议,重新分划世家势力。据说与会者来头奇大,昔年老友,又将重聚……
溪口张家,漠河白家,北境易家,伦敦许家,除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穆家,华人百年大家族在张氏力主下,破冰重聚。
而此会真正的主持者,是失踪多年的张家长公子,张风载。
穆成带着一众毒枭赶到时,听说会议中出了一点状况,会开一半,被打断再三,会议本由张风载主持,但中途却冒出一个老太太慷慨陈词,与会众位世家公子竟没有一个人敢打断。穆成当即便向相熟的喽啰打探,他心里有点数,一探之下果然是家里的老太太来了。
七婶。
连张风载都要尊称一声“七婶”的老夫人,世家上一辈皆数短命,还健在的长辈本就不多,这位老夫人乃上一届“穆先生”原配太太,几十年如一日陪在穆氏权力中心周侧,悉熟世家规则的运行。短短几个月,穆家已然风光不再,老夫人不忍自己丈夫、儿子两代经营的心血付之东流,只能在关键时刻,撑着亲赴东南亚。
世家的子侄,她也许多年未见了。尤其是张风载,当年事件像块石头似的压在她心口,为当年血光之灾所累,世家与她同辈的众位先生们皆负疚早亡,唯她,牵着梓棠的手,撑过了一季又一季。却在安享晚年的时刻,亲见张风载活着归来,这本来是好事,但自己儿子却人迹无踪,穆家势力也面临着被各方势力吞并的威胁。
无奈,她只能亲来,代自己失踪的儿子,周旋在各派势力之间。
此次清迈的密会,自然也有各大国的政治势力渗入。张家当年遭一劫,各大国政治势力本就是背后最大推手,各派代表此次前来,本意是要看张氏如何复仇,依靠日渐崛起的势力,将三藩穆家打入地狱,永世不得翻身,许家、白家、甚至北境易家,亦在张风载的复仇名单上。
连穆老夫人都咬着牙,明知张风载此番动作必然大,也不敢为家族求情。谁都知道,当年张家背负的耻辱与深仇,绝非一朝一夕能熄灭。
她决计,对经历万般磨难侥幸活下来的子侄张风载,开不了这个口。
是美国人的一盘好棋,对付势大的华人世界,逐一分化瓦解,甚至用挑拨离间的方式,借华人势力,来消灭华人势力,而帝国,则无消任何力量。
真是一局稳赚不赔的好棋。
却没想到,这样滴水不漏的盘算,最终还是输在穆枫与张风载的合谋算计上,帝国最终被“盟友”张风载,反戈一击。
张风载站了起来,扶老夫人坐下:“七婶,先休息一下,我想梓棠应该还活着,他会回来。”
他说这句话时,穆枫早已入境,并且带了大批当年张氏的遗臣过来。一切都在原定计划之内。
老夫人眼下有泪:“风载还认我这个七婶……不消说,你和梓棠,是一样的好,一样好……”她掏出丝绢抹眼泪,却听见张风载动容道:“风载是七婶看着长大的,不管走到哪里,七婶都是风载的长辈……”
穆老夫人叹气,终于将往年藏太深的秘密轻描淡写地说出来:“是七婶一时糊涂,存着一点私心,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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