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不过他们到底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并没有发生骚乱,都瞪大眼睛等着舰长作指示。
舰长盯着单尔信:“你就是程伟从A大队借来的维修人员,那么拜托了。”
单尔信摇头:“我不擅长拆弹,这个仪器你们可以拿去让别人使用。我的专业是电子对抗,刚才你说需要破坏电磁通讯,这个我可以帮上忙,我可以根据你们的要求选择性破坏,甚至改变。”
舰长的眼睛亮了,从出现以后表情第一次出现松动,知道遇见高手了。
单尔信紧抿着嘴唇,眼神笃定自信,在真正属于自己的领域,他向来都是自信的。
舰长神经略微松动之后,又注意到了单尔信旁边的郝靓,他以目示意,郝靓赶紧道:“我是翻译,有需要我帮忙的吗?”
舰长眉毛皱起:“翻译,外语吗?会讲闽南话吗?”
郝靓点点头:“还可以。”闽南语恰是她比较熟练的方言之一。
“那一起跟我来吧。”舰长匆匆走在前面。
六十四
来到弹药舱口,郝靓才对现在的危险境地有了更直观的认识。一个黑黑瘦瘦的少尉军官,脸上似哭似笑,精神状态很差,一双充血的眼睛红彤彤的,他一手拿着一个液晶显示器,一手拿着一个遥控器,腰上还捆了一圈炸药,嘴里喝令大家不许靠近,否则他立刻引爆。
本舰指导员正站在离他最近的位置,苦口婆心地劝着什么,可是这个被称为李闽的军官只是摇着头,手上丝毫不放松,嘴里不停地说:“开往台湾海峡,我有卫星定位系统,你们别想糊弄我,否则大家一起完蛋!”
他身上的炸药并不算太多,埋在周围的定时炸弹威力如何且不去说,可后面的弹药库一经引爆,这艘战舰上的人恐怕无一能够生还。
在场的人统统把心脏提到嗓子眼儿处,先前的中士来到舱口见此情形早已软倒在地,哭着说起了家乡话,用闽南语嚎叫:“李哥啊,你这是要干什么啊?!”
李闽黑瘦的脸上闪现一丝愧疚,不过马上就强硬起来,大声喊:“我没想要你们的命,到了台湾你们都跳海,等我离开战舰你们上来再开回去!不过现在别耍花招,否则大家一起死!”他的普通话很差,夹杂着大半的闽南语,很多人都只听懂了个大概,却也明白谈判是失败了的。
指导员伸手按住要暴起的舰长,继续苦口劝道:“李闽,你参军这么多年,组织上也够照顾你了,除了不让你出境,你提的什么要求没有解决?有事好好说不行吗,怎么就这么极端呢?”
李闽激动地喊起来:“好好说?好好说人就不用死了吗?我妈死的时候我在哪里?我在出海出任务!我爹死的时候我又在哪里?还是出海出任务!家里人指责我不孝,我能说什么?我还只能说我们在演习,因为任务是保密的!我因为演习不给爹妈送葬,在乡亲们来看,我官迷心窍,连混蛋都不如啊!”
李闽哭了一阵,瞪着眼睛道:“现在我妹妹在台湾打工,死在那里,还是非正常死亡,你们连收尸都不让我去!那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你们还是人吗?”
指导员苦着脸,用尽量柔和的声音道:“你是现役军人,按规定不能离境,包括港台地区,这些事情都会有人帮你处理,再说你要真想出去,可以打退役报告啊,解密期过了就能出去,国家不会限制你的人身自由……”
“放屁!”指导员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闽打断“你们这些当官的站着说话不腰疼!退役?我当了十年兵,出生入死多少回,才混到个少尉,拿着这点工资,孩子小,老婆病,退役了你让我全家都饿死啊!我妹妹要帮我养家才去台湾打工的啊,死了连个收尸的都没有,啊……”
也许是常年吹海风,李闽的嗓音粗噶中透着悲怆,似哭似嚎的声音让在场的人听了都极其难受,可难受归难受,要命的事儿摆在眼前,也不容他们逃避,这国内最先进的一艘驱逐舰真开到台湾,那可就不止是要人命的事儿了!
正在僵持中,悠扬清脆的歌声突然在空旷的舱室响起:
“月娘光光挂天顶嫦娥在彼住
你是阮的掌上明珠 抱著金金看
看你度晬看你收涎看你在学行
看你会走看你出世相片一大叠
轻轻听到喘气声心肝宝贝子
你是阮的幸福希望斟酌甲你晟……”(全文见注释)
这是一首闽南语的童谣,郝靓在剑拔弩张的时刻唱出来,她嗓音本就婉转动听,带着江南女子的软糯水汽,又是学语言出身,对于音调咬字都把握的十分到位,一曲《心肝宝贝》唱完,在场各位铁打的汉子,也不由都想起自己童年的美好时光。
李闽更是痴了,手垂下来,呆呆地看着郝靓,郝靓眼角含泪,硬挤出一朵笑容看着他:“你真的好可怜,不过你的父母在你成年后才去世,我爸爸一个人把我养大,却和继母在我14岁的时候就死于非命,我也没见到他最后一面,但是我知道,他们在天之灵肯定希望我过的好,我若是因为他们的缘故送命,他们肯定会很伤心很难过。”
李闽想说什么,喉咙却被堵住似的不能开口,郝靓继续柔声道:“我的弟弟跟着他父亲去了海外,我们六七年没见了,他说愿意用现有的和未来的一切换得过去的美好时光,我们都知道那不可能。如果今天真的出了事,他肯定更难过吧。除了我,还有在场的各位,家家都有父母儿女,他们亲人该有多难过呢?”
“还有,你也不是一个人,你妻子生病,你的孩子还小,他还要靠你抚养长大,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们这一船人因为战争,在和敌人的火拼中牺牲,那么他们会是烈士家属,可现在又算得上什么呢?我们是陪葬,你呢?难道让孩子长大了,问起他的爸爸,别人都指责他说你爸爸是个叛国贼,还是个刽子手,杀了一百多人给他陪葬吗?”
“至于你的妹妹,我想和我弟弟一样,不管怎么样都是希望留住美好时光的,她为了她的哥哥,她的嫂嫂,还有她的侄子,孤身前往海外打工,难道是希望哥哥自杀,侄子在朝不保夕被人鄙视的状态下长大吗?”
“你是国家的军人,能来到N舰队的,能来到N舰队最先进的一艘驱逐舰上占有重要位置,这本身就说明了你的优秀和不可替代,你们都是英雄,英雄的勇敢不是可以随时去死,而是努力活着,活着才有一切的可能。”
“你是现役军官,国家干部,你的亲属就是军属,即便不是,我们的国家也不会任由公民葬身海外不管,自然有人会处理妥当。你又为什么非要把自己置于那么悲惨的境地呢?你想过没有,即使你夺了舰登上台湾岛,你有没有身份?能不能给妹妹顺利收尸?收了尸你们还能回来吗?难道你要把她葬在海外?死了的人且不说,你的妻子和孩子又该怎么办?也去台湾找你?你在大陆都要靠军人的工资养家,去了台湾又靠什么?李大哥!”
这时指导员也醒过味儿来了,他先用赞赏的眼光看了下郝靓,又对李闽道:“你小子就算不顾及我们这些并肩多年的战友,也要考虑一下人家小姑娘吧!人家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了保障战舰的安全上来做维护工作,花朵儿似的姑娘,却因为你犯浑丢命,你妹妹死了你心疼,人家也有兄弟,人家的兄弟不心疼吗?”
李闽在听了郝靓的歌之后,眼里的疯狂就减退了不少,多了几分迷茫,他本就是在一种魔怔的状态下做出的决定和行动,此刻被两人的话惊醒,就像做了一场大梦,醒过来之后就忽然有了惧意,他脸色灰败,眼睛里透着绝望喃喃道:“我是活不成了吧?”差别只是晚几天被枪毙留个全尸和现在自爆粉身碎骨的区别。
他做出这样的事,恐怕是要递交军事法庭了,这事谁也无法打包票,全场静默了片刻,就在李闽的手越来越哆嗦,大家愈发提心吊胆的时候,郝靓忽然喊了一句:“他精神行为能力失常,其实根本不适合待在军队,你们谁把他招进来的?”
李闽停止了哆嗦,带些怒意地看向郝靓:“我没有精神病,你……”
从被指导员摁下之后就沉默至今的舰长忽然开了口:“就这么办了,李闽长期出海精神出了问题,回去以后就专业回地方治疗吧!”
末了又道:“下了这个船,就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演习圆满完成了任务,大家听清楚了没有?”
在场没有人开口,刚才的惊魂以及现在的担心都还没有褪去,舰长忽然又大喝了一声:“都他妈听清楚没有!聋了吗?”
“听清楚了!”这次大家醒过神来了,声音虽不整齐,却还算洪亮。
啪嗒一声,李闽手中的遥控器和定位仪都掉在地上,他一下子跪在舱板上抱头痛哭,立刻有几个官兵冲上去把他拖离弹药舱,并以最快的速度解下他身上的弹药。
李闽痛哭流涕之下不忘问舰长:“可是咱们都快到台湾海峡了,上面领导肯定会追究原因的吧?”
舰长面目狰狞,抬脚想踹,想了想又忍住,一把拎起他的后领拖到甲板上:“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你真以为咱们这帮老爷们儿都是怕死的啊?还台湾海峡!老子被你炸死了也不放过你,到了地府兄弟们合伙扔油锅里再炸你几百遍!”李闽泪眼昏花的抬头观望,发现不远处已经是舰队基地的港口。
原来经过单尔信对信号的改造,不仅李闽手中的导航系统失了灵,连他手中的遥控器也不能发挥作用了,大家后来最担心的,是他身上绑的炸药和弹药舱里的火力。
战舰随着演习的舰队慢慢驶回港口,郝靓几乎是最后一个上来,因为哭过,她的眼睛还处于红肿状态,心里茫然若失。
这次几乎算是她生平第一次面对死亡的威胁,死里逃生之后又后怕,又庆幸,心情却不轻松,她不知道自己那一言的提醒,还有舰长的保证能不能算数,毕竟是一百多条生命和中国最顶级的战舰受到了威胁,代价太大,后果也就很难预测。
然而李闽是个可怜人,这也是不争的事实,此刻郝靓觉得很难受,心里发堵,连指导员的招呼也只是点了个头回应。
来到甲板,见单尔信跟着拆弹人员把最后的炸弹清除,把仪器收起来,郝靓忽然快走几步冲到他身边,一把抱住他,把头埋进他怀里。
单尔信呆了一下,任由刚才还慎重检查的仪器掉落脚边,反手紧紧搂住郝靓,他几乎不敢呼吸,似乎天地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个,可他还是紧张。
“你怎么都不担心我?万一我在底下被炸死了怎么办?”郝靓呼吸不畅,瓮声瓮气地问他。
“那是弹药舱啊!70年代末有个战舰也是被船员引爆弹药舱,先在海面爆炸,沉没之后继续爆,最后被冲到岸上的的只有几小块船板。你被炸死了,我也活不成,有什么可担心的?”单尔信想也不想地说出口。
“单尔信,回去以后,我们的事就跟家里说吧。”在他身上抹干净了鼻涕眼泪,郝靓抬头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有事,最早周二晚上更。
那首闽南语的歌曲是凤飞飞唱的,很好听,歌词全文是:
月娘光光挂天顶 嫦娥在彼住
你是阮的掌上明珠 抱著金金看
看你度晬 看你收涎 看你在学行
看你会走 看你出世 相片一大叠
轻轻听到喘气声 心肝宝贝子
你是阮的幸福希望 斟酌甲你晟
望你精光 望你才情 望你赶紧大
望你古锥 健康活泼 不惊受风寒
鸟仔风吹 拢总会飞 到底为什麼
鱼仔船只 拢是无脚 按怎会移位
日头出来 日头落山 日头对佗去
春天的花 爱吃的蜂 伊是在佗位
鸟仔有翅 风吹有线 才会天顶飞
鱼仔有尾 亲像行船 希望著爱找
日头出来 日头落山 日子拢按呢过
花谢花开 天暗天光 同款的问题
翻译出来的意思是:月亮光光挂在天上; 嫦娥在那儿住;
你是我的掌上明珠; 抱住你近近的看;
看你度晬; 看你收涎; 看你在学走路…
看你会跑; 看你出生; 相片一大叠
轻轻听著喘气声; 心肝宝贝孩子;
你是我的希望和幸福; 用心养育你;
希望你聪明; 希望你有出息; 希望你赶快长大;
希望你可爱; 健康活泼; 不怕受风寒
小鸟和风筝都会飞; 到底是为什麼呢?
鱼儿和船儿; 都是没有脚; 怎会移动?
太阳出来; 太阳下山; 太阳往哪去?
春天的花; 贪吃的蜜蜂; 他在哪里?
鸟儿有翅膀; 风筝有线; 才会在天上飞
鱼儿有尾巴; 好像船在航行; 希望要去找
太阳出来; 太阳下山; 日子都是这样过
花谢花开; 天暗天亮; 都是一样的道理!
六十五
演习持续了三天,所有的圆满与不圆满,自有人慢慢去总结和研究,然而这么多人忙碌了许久,演习总体来说还是很成功的,还标志了某些历史性的时刻,因此庆功宴也是必需的。
A大队和D大队的官兵,经过一场演习,和N舰队的地头蛇们也大都混了个脸熟,有些甚至还发展出革命友情和兄弟义气,比如程伟处长和单尔信,程伟早早地就带了人来这边敬酒,正热闹着,一个N舰队的上尉军官匆匆过来,先敬了个礼,然后道:“我们参谋长邀请单队长和郝翻译过去。”眼睛在几个女军官处巡视一圈,最后停在郝靓身上,微微一顿。
作为A大队的最高领导人,朱海峰去主桌做了代表,而口才好酒量高的李白则负责前往各处发展“外交”关系,据说在这次演习中李白表现出了过硬的军事技能和领导协调能力,他和他的行动支队,很是出了把风头。
单尔信作为剩余人中军衔和职位最高的人,负责留在本地压场子,接到邀请不仅两人有些意外,剩下的人也面现讶色,尤其是刘苗苗,目光不停地在郝靓和单尔信之间徘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从演习回来以后他们之间的氛围就有些不对。
年轻的上尉皮肤虽黑,五官却很明朗,牙齿雪白,一路给两人指路,却谨慎地走在旁边,并不越过单尔信,若说他的礼节有什么不到位的,那就是看向郝靓的次数过于频繁了。
郝靓还不觉得有什么,单尔信却感觉不适了,他步子微微停顿,扭头似乎要说话,郝靓却抢在他之前赶紧开口问:“请问您知道参谋长为什么叫我们过去吗?”目的在于打岔,却并不指望他能给出准确答案。
上尉微微一笑:“应该跟你们在战舰上的出色表现有关,对了,郝翻译,听说你会十几种语言,都很流利?”
郝靓听了这样的话丝毫没有喜悦,心里反而咯噔了一下,不着痕迹地和单尔信交换了个眼神,发现他刚才的懊恼也不见了,换上来的表情也是担忧。
难道那件事还是曝光了?李闽,到底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郝靓心不在焉地应付着上尉的问话,一行人已经来到主桌所在的包房。
除了刚才开宴之前讲话的几位大头头,这一桌的人大都很陌生,他们十之八九肩膀上都扛着至少一颗金星,朱海峰在里面的军衔是最低,年纪是最轻。
当然,三个年轻人的到来刷新了这个记录,不过上尉军官把他们带到之后立刻敬礼告辞,单尔信和郝靓便成了唯二的两个异类。尤其是郝靓,她还是唯一的女性。
本以为两人站着敬完酒,听完训话就能完事,可整个演习的指挥官中将参谋长刘沙居然大手一挥,示意勤务兵给两人加了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