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先不回宿舍,咱们去那边坐坐。”叶婉婷指向花园里,那里还有几盏晕黄的路灯。 叶婉婷有些害怕今晚的刘天宇,他现在的状况真是很让人担心。
“说吧,怎么了。”斜坐在长椅上,看着暗沉的路灯下轮廓虚虚的刘天宇,叶婉婷追问。
可刘天宇竟然从裤袋里又摸出一听啤酒,拉开环,张口就倒进嘴去。叶婉婷也默不作声,只安静地看着他。
不知道刘天宇受到了多大的刺激,原来以为他是脸皮最厚的,身旁的同学给予他的常常都是打击,不管是嘲讽讥笑,甚至于侮辱谩骂,他都是一笑了之,好像从不放在心上。从小在菜市场里混迹长大的孩子,没有母亲的体贴照料,再有那样嗜酒又残疾的父亲,他所有过的经历,恐怕远远会超出自己的想像。
没有三分钟,刘天宇又灌下去一听,脸上的神情倒是放轻松下来。
“现在说来听听吧,行吗?”叶婉婷柔声问道。
“那个女人回来了,我没在家的时候她回来,先找到我爸,说要把我带走。”刘天宇咔嚓一声捏扁了易垃罐,冷笑:“她现在有钱了,这么多年一直再没有孩子,现在又想要我……”
“那你要是不愿意,你可以不走啊。”叶婉婷想了想才说道:“你现在有本事养活自己,还能养活你爸爸了,你可以不跟她走的。你都十六岁了,应该有选择父母的权利。”
“可是我不知道我爸怎么回事,骂了她一顿之后,也让我跟她走……”刘天宇的黯然显而易见。“她说去她那里,能给我更好的生活、教育、还有更专业的训练。”
“现在靠你自己,你的生活、学校、还有训练不是都很好吗?她这样做,不会觉得很多余吗?”
刘天宇将手中的易拉罐扭得变了形:“呵,错!她说英才是因为她的关系才收的我!她是背着我们给学校交全了全额的学费,这几年的费用单据就在她的手里,她都拿到我的面前,厚厚的一沓……来英才上学,并不是因为我自己的能力……所以,我不来上学训练了,我才不要她的东西!”
刘天宇用双臂抱着自己的头,脸深深的埋进了臂弯。叶婉婷再听不到他的声音,只看到他的肩胛在一耸一耸。
是他哭了吗?叶婉婷没有再问,顿了一会儿,只伸手拍着刘天宇的背。
叶婉婷有些搞不清楚,刘天宇的妈妈是真的想要回儿子吗?难道她不懂这样会毁了刘天宇好不容易竖立起来的自信心?她那么天真地以为仅仅几年的学费就能打动得了丢弃了多年的孩子吗?
刘天宇慢慢安静下来,再抬起头时,胡乱地用袖子将脸蹭了几下。他眼睛里明亮的星光被打破,剩下的,只有混沌。
“也许,你妈妈她,有她的苦处,是你不了解?或者她一直心里对你很歉疚,要补偿给你……”
“我才不稀罕她来补偿!我要是早饿死了,我看她去哪里找我?”刘天宇又激动起来。“她和她后找的那个男人没有孩子,现在才想起来我,谁稀罕她那点财产?我这就退学,让她再找不到我!”
叶婉婷皱起眉:“你不在这里上学,那你想去哪里?体校现在还能进吗?”
“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我明天就去退学,我才不要她给我付学费!不过……我不好意思去找教练,他一直待我很好,比我爸都好多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要不然,我给他留张纸条?”刘天宇对着夜空喃喃自语:“可是,我写字太难看了,叶子,你帮我写吧,给他写些什么好呢?”
“我才不会给你写!你还没有想清楚,不能因为一时间制气,就毁了自己的前途。”叶婉婷一时也觉得很乱:“先别急,再考虑考虑……不然再等等,你再给我点时间,让我再想想……反正你先别去退学。”
“怎么成了给你时间?”刘天宇笑了一下:“这是我的事……我是来这儿跟你先告别一声的。我还没太想好……去不了体校,再没机会比赛。也许,我就出去打工,我就不信我找不到工作的……”
“刘天宇,你想找什么工作?去当搬运工吗?还是去洗碗?”叶婉婷大声问道:“那你这几年的训练都白白浪费了。你相信我,别太冲动好不好?再给自己点时间,多想想?”
将刘天宇弄回宿舍,已经过去一个小时,空气微凉,叶婉婷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叶婉婷!”才出了宿舍区,就听到赵琪在身后喊着自己的名字。她一步步走过来,脸上都是了然而狡诈的笑:“我可都看到啦,你和他……真的?”
“真的什么?别胡猜。”叶婉婷笑着:“就是刘天宇来找我说两句话。”
“就这么简单?”赵琪满脸的不相信。
“对,简单,没别的。”叶婉婷不再理她,往家里一溜小跑。
可能是晚上坐在公园里的时间有些久,本来有些冰冷的身上,又出了一层薄汗。
第二天是周五,早上起床就觉得鼻子有些堵塞不透气,头有些昏昏沉沉。中午,叶婉婷去了刘天宇的宿舍找他。刘天宇还在宿舍里躺着,可是看起来冷静许多。
“刘天宇,我想,你还是不能退学。”叶婉婷忍着头疼,直接说道:“你现在去打工,没有学历没有特长,只能做些出力气工资又低的工作。而且你真的决定放弃跑步了吗?”
刘天宇摇摇头:“我就是舍不得这个……”
“再和你妈谈谈吧,假如你不和她走,难道她就不给你付学费了吗?我觉得她不会的。我知道你不想要她的钱,可是现在你已经用了三年了,如果她过去欠了你的,她想要补偿,就让她补好了,你将来可以还给你。”
刘天宇又倒回床上,闭上眼睛。
下午的课没有挺住,剧烈的头疼还是让叶婉婷请了假提前回家。睡上一觉,觉得舒服多了。还在床上躺着的时候,听到开门的声音。
叶婉婷以为是周欣回来了,却听到开门声又停下,接下来手机铃响,是叶宽。
铃响了一会儿,叶宽才接了起来,他的声音有些不自然:“对,是我。你是……唐秋?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叶婉婷屏住了呼吸,听爸爸停在门口,低低地讲话:“马克是你的孩子?我真的,真没想到……聊聊?有关孩子的事情……好吧,你说地方,我记一下……龙潭街,偶尔时光茶楼。好,我记下来了,现在两点,那就三点吧。一会儿见!”
叶婉婷躲在上铺的床上,叶宽似乎没有留意到她的存在。呆滞了片刻,就听到关门的声音,一定叶宽换上衣服出去了。叶婉婷马上跳下来,追出去,看着叶宽头也没有回地打开车,驶出小区的大门口。
叶婉婷站在路边四处张望寻找出租车,可是这时候偏偏就是一辆都没有。想了想,向通往学校的大路口跑去,那里也许会有更多的车通过。翘首而望,宽阔的马路上只有片片黄色的落叶,在风中打着旋,连个出租车的影子都没有。
急得要跳脚的时候,看到一辆银色的车从街角拐过来。叶婉婷伸长了胳膊摇晃,可那根本就不是出租车,唰地从她身边经过,只留下一个闪闪发光的影子。
叶婉婷又向前而的路口跑去,谁知那辆银色的车却调头开回来,停到她的身旁。车窗滑下,是一副大大的太阳镜,镜片后面的眼睛正仔细看着面前似乎已经不认识的叶婉婷。
然后摘下眼镜,露出一张近乎雕刻般的脸:“叶婉婷?不认识了?”
“齐格勒?你怎么在这里?”叶婉婷诧异地问道:“你不是应该在A大上学?”
“有些事,先回来。”齐格勒打开车门,淡淡地问道:“你不上课,这么急着要去哪里?这里不好打到车,我送你吧。”
叶婉婷咬了下嘴唇,上车:“好,那快一点,龙潭街,偶尔时光茶楼。”
“去找谁?”
“……我爸爸。”
齐格勒挑眉看了眼脸色发白的叶婉婷,踩下油门冲了出去。
龙潭街,湖边很短的一条幽静小路。远远看见红黑相间的木格装饰,那里就是名为偶尔时光的茶楼。此时客人寥寥无几,安静得能听到落叶的沙沙声。
齐格勒还未停好车,叶婉婷已经先跳了下去。她正四处寻找叶宽的踪影时,却看到一个黑衣女人也正在下车。白暂的皮肤,烟笼般的眉目,淡淡的唇色……不知为什么,叶婉婷认定,她一定就是唐秋。
22
22、茶楼 。。。
叶婉婷还在怔怔地看着那个黑衣女人款款走向茶楼的背影,齐格勒已经泊好车走过来。追随着她紧皱眉头凝视的目光看过去,他似乎马上就已经明白些什么。
“走吧,人都进去了,你不是要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吗?”齐格勒转头,对着叶婉婷耳语。
好似没有听到,叶婉婷一动不动。
终于见到这个在心底里描摹过千万次的女人,唐秋的样貌还是和叶婉婷的料想有些不同。她不够娇艳美丽,也不是那种成熟性感,更不够婉约和小鸟依人……总之,她不是叶婉婷想像中的样子。她,似乎只是淡淡的,甚至描述不清楚具体的面容。
不知为何,叶婉婷忽然心如擂鼓,她本是恨的,可她恼怒地发现,自己现在竟然有些畏惧了。她懦弱地不想听到唐秋给叶宽揭晓的答案,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那个结果。
直到觉得肩膀忽然被一条有力的臂膀搂住,热量从他温暖的手掌下源源不断地传来,接着又晃了晃她的肩,叶婉婷才木然地转回头来——是齐格勒。
齐格勒想带着她向前走,却感受到了她的迟钝,他立即停下了脚步,锐利的目光在叶婉婷的脸上逡巡:“不管怎样,总是要面对的……难道,现在你想回去了?”
叶婉婷坚决地摇了摇头。
“那就好,我帮你。”齐格勒笑了下。
她在齐格勒的裹带下前行,走进了这间古朴雅致的茶楼。听不清齐格勒低声吩咐迎上前来的服务生些什么,只是马上就有位清秀的茶艺师上来,引领两人走上二楼,为他们掀起一个青青的竹帘。
迈进帘内,茶艺师不再询问,就自动在黄杨木雕的小桌边无声地泡起茶来,茶香溢出时,转身退出,带上了房门。
齐格勒先走到窗口前,观察了一会儿,向叶婉婷招手。叶婉婷走近,似乎有隐约的声音自隔壁传过来。
原来在这个八角的环形小楼中,两个紧邻的房间各占据了一角。只要站在窗前,就能看到隔壁的人影晃动,而叶宽和唐秋他们的那间茶室,窗子开着,连窗帘也并未拉下。
齐格勒轻轻推开木格窗扇,声音传来更清楚些,那正是叶宽含笑问候的话语。令叶婉婷安慰的是,叶宽似乎很从容,那正是她所希望的。
齐格勒抬手放下竹帘,叶婉婷就站在窗格的阴影里,侧耳倾听。寒暄过后,终究还是唐秋主动,她首先提起了马克。
“没有跟你提过马克的身份不是我故意隐瞒,是我不希望你对他有另眼看待……”
“我不知道让马克在国内受完基础教育好,还是跟着我在国外的好……”
“我也希望他能多了解自己的国家……”
不用叶宽说出,叶婉婷也知道,他给的答案当然是留在国内。
终于,叶宽对国内外教育的利弊侃侃而谈结束后,又听他问道:“马克的父亲是谁?怎么不介绍给我认识?”
叶婉婷屏住呼吸,等待唐秋给出她藏在心头已久的答案。
“他是我收养的孤儿!”唐秋的回答,让叶婉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一直没有结过婚,也没想过要当未婚妈妈……”
“可是,你妈妈给我看的那张照片上,与你在一起的男人?”叶宽诧异地问。
唐秋轻笑,却有多少苦涩:“我后来才知道那件事,那只是我的同学,那是我妈妈故意骗你的……你无需抱歉,我们没有谁欠了谁,我单身这么久,并不是全部都因为你……可能有你的关系,但也可能是这么多年以来,还没有遇到那个能够让我觉得可以托付一生的人……我也是后来才发现,自己的观念竟然是这样老套的,我不想会结婚后感觉不好再去离,我想要一个陪我一辈子的人……”
好久也听不到叶宽的声音。一阵杯盏的碰撞之后,还是唐秋继续讲下去。
“十年前,在西雅图开会时,遇到一位导师和他妻子,我和他们夫妻聊得很开心。他们结婚多年也没有孩子,后来他的妻子卡罗琳跟我说,她要收养个孩子,让我陪她一起去孤儿院。就是在那里,我遇到了独自一个在角落里玩耍的马克,那时他才六岁。你想不出我见到他时的那份意外和惊喜。”
唐秋的声音缓慢而低沉:“你看到马克,没有觉得他酷似你吗?”
“……好像有过,可是,我从未没有仔细想过……”叶宽的声音很困惑。
“一见面,我就觉得他简直像极了你,我当即就决定收养下他,从此,他一直留下我的身边。他原来有些自闭,不过现在好多了。他很懂事,也很聪明……”提起马克,唐秋好像任何一个父母,开心溢于言表。
“我并不知道他的亲生父母是谁,可是,我只是当他是冥冥之中上天送我的宝物。在那里,我确实很寂寞……一个人在异国飘零,想家……也想你……”唐秋说到这里,却不再开口。
“对不起……”过了半晌,叶宽才艰难地轻声说道:“十几年的事了……你,应该有新的生活,你值得更好的……”
这一次,轮到唐秋沉默无语。叶婉婷透过竹帘的缝隙,见她端起茶杯,一口饮下。
叶婉婷用冰凉的手摸着竹帘,那上面有些小刺,刺痛了她的指尖。现在,她终于见到了唐秋,将叶宽与唐秋年轻的身影与她曾经有过的设想叠加到了一起。
那些青春年少,那些草长莺飞,那些伊人已去的似水流年。
是谁独自远行?是谁步履蹒跚?是不是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美的?
她的心好似被人抓紧般的难受,难道爸爸就是这样被打动的?叶婉婷低下头,拼命地用指甲向外拔着扎在手上的小刺。
一只大手,拉过了她的手臂。叶婉婷抬起头,惊慌地看到齐格勒正把自己的指尖含在口中。叶婉婷吓得猛地向外一扯,却抵不过齐格勒的力量。
他轻轻吸吮了一下,湿润的舌尖滑过,迅速找到小刺的位置,才将手指拿出掐住,趁着指尖发白的瞬间,用指甲将近于无色的小刺拔了出去。
叶婉婷咬住嘴唇,抽出手,退后一步,漆黑莹润的眼珠从齐格勒脸上堪堪扫过,立即又垂下眼睑。
“好了,我们都知道,过去的已经都过去,现在不必再说这些。”窗栅那头,唐秋又恢复了她的平稳,也打断了叶婉婷的慌乱:“你还记得王向东吗?”
“……记得,”叶宽想了想,他的声音也逐渐平静。看他抬起手,又给唐秋的杯子注满:“王向东跟我们一个系的,另外一个班的吧,接触不多,不过我记得他上学时就住在我隔壁寝室的,唱歌唱得特别好。”
“你还记得他唱歌好听。”唐秋笑了下:“我前几年回到法国之后,竟然在巴黎的美丽城见到他。”
“你知道那里很乱的吧?那天,我是去那儿找个回国的朋友取他带的小中药,回家时晚了,见到几个人在打一个,我本是要马上离开的,可是那个被打的人竟然用中文喊着救命什么的……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拼命地不停按车喇叭,又用大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