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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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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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巷子口坐着几个戴红箍的老太太,属于小脚侦缉队,他们正围着一张告示在点评,手指点点戳戳。不经意间,他也凑上去瞄了一眼。是公安部的A级通缉令,通缉一个叫马加爵的人,他是云南省的一个大学生,一口气杀了四个同宿舍的。
  老太太甲说,这个面孔看上去就是杀人胚子。
  老太太乙说,是一脸的凶相。
  丙说,是啊,现在的小年轻都很“结棍的”,不是亿万富翁,就是杀人犯,诈骗犯。
  乙突然惊叫了起来,这个人的嘴巴好阔,这是狮子口,凶相,凶相。
  几个老太议论的时候,其中一个还无意中看到了在旁边探头探脑的李大嘴,李大嘴下意识地捂了一下嘴巴,但还是被其中一个眼明手快地指出来了,那人小声的说,旁边那个倒有几分像这个马加爵,嘴巴一个样,特别大。
  另外一个小声说,搞来,不是的,不是的,马加爵的鼻子和他不一样,马加爵的鼻子是狮吼鼻。
  那个说像的倒也不坚持,嘟囔说,就是嘴巴像来。
  李大嘴把脸凑上去说,老太太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看看清楚,马加爵的脸有我这么慈眉善目吗?马加爵的脸有我这么正气凛然吗?
  其中一个笑了,说你的脸同马加爵大体上还点区别的,只是也不怎么正气凛然啊。
  另一个人故意话中藏话,对着大嘴说话时,趁机再把大嘴看个仔细,她认真地说,马加爵是逃不过全国人民雪亮的眼睛的,他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也会将他捉住的。这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小伙子你知道吗?
  大嘴被说的心里一乱,突然心事上涌,匆匆离开。
  晚上,他先是坐在人民路上新建的绿地公园的长凳子上,看着城市里的灯光渐渐地暗下去。
  他把手机关了。
  后半夜,他在人民路上游荡。像只孤魂野鬼。
  他想陶可或许在找他联系,或许她已经对他彻底绝望了,他浮现出她的明亮的眼睛,晃动的马尾巴和那红色的双肩包的时候,他就觉得一股来自内心深处的十分的温暖。他不知道她跑下楼梯后去了何处?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在淌眼泪,不知道她是否回家?
  他终于想起拿起手机,想给她拨过去,在这黑暗的公园路灯下,但是,每次他拿起来,拨了几个号码,就再没有勇气往下拨下去了。


第59章


  大头从单位一路跑回家,心里郁闷得像团火在烧,他在洗手间冲了把冷水澡,也不能压制住对自己的愤懑,他光了屁股,站在雾气腾腾的镜子前面,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骂自己恨自己。
  他抽一下自己耳光,骂自己瞎眼,怎么那次就想到找大嘴给他当婚托呢?怎么就找到这王八?记得是在人民路碰到那厮,看他西装领带,真是鬼迷心窍。
  他又抽了一下自己,脸都有点肿了,他心想对不起农药厂的兄弟姐妹,是他们在自己下岗之后,凑钱给他开了门店,现在如何向他们交代?
  想到儿子,他又抽了自己两下,儿子怎么办?自从老婆出走后,他全部的希望就是能够让儿子读个大学,不要走自己的老路,但现在没有钱了,以儿子的成绩来看读大学是上天入地都没门了。他以前的想法是,尽管儿子不争气,但是现在大学扩招了而且有自费生,现在这一理想今天被李大嘴给彻底剿灭了。
  他想到自己的未来,想到儿子的未来,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没有了,脆弱得像被风折断的冰棱子,他不仅在洗手间里放声大哭。
  这一次,说不定他还是要牵连进官司?人一旦有了孩子就有了牵挂,为了他儿子的将来,他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读高中的时候,他的爸爸是在吃官司。那样他的儿子一辈子都会抬不起头来的。
  他从浴室出来,穿好衣服,来到自己的儿子侯小欢桌子前,深情地抚摸着他的一个发黄的笔记本,翻看扉页,上有小字歪歪斜斜地硬笔字,胡乱抄录着一些课文的讲义,还有两句灰色童谣:《小学生活》一年级的强盗;二年级的贼;三年级的小妞没人陪;四年级的帅哥一群群;五年级的情书漫天飞;六年级的鸳鸯成双对。
  以往他一定会像弹簧一样跳起来,勃然大怒,然后拽过儿子的领子,往床上一按,利落地扒下他的屁股,一通狂揍,或者抓住他的背心,向墙上扔过去,撞得他嗷嗷直叫。今天,他却没有,他微笑地看着这些小字,觉得这些小字写得还是蛮秀气的,至少在这方面,儿子还是比自己强很多,心想,抄这些打油诗不正是自己少年时代的影子嘛?谁叫他是我大头的儿子呢。
  他往下翻,后头两页还是有不少笔记的,尽管记得不好,遗漏很多,但也不容易了。期间,他看见儿子又抄了两句儿童童谣,什么“朝辞白帝彩云间,李白坐在马桶间”。他不仅微微笑了。觉得儿子还是很有童趣的。
  他想起1981年的时候,自己初中的最后几场考试,他和同学们在考场上大展八仙过海术,各显神通。他背公式背不下来,就把所有的重要的公式抄在铅笔盒的背面,密密麻麻的,那个字体和今天儿子写的小字,看上去是那么得像,时空错位了一样。
  他记得自己当年也是一样的调皮捣蛋,这可能是他这个家族遗传因子在起作用。想起这一切,他的眼睛里出现了很柔和的光,他爱抚着他的本子。
  现在,外面的天色渐渐有点灰暗下来了。
  他突然站了起来,走到窗口,眺望着。
  他喃喃自语,是大嘴毁了他的事业,毁了他的生活。
  全是这个傻B。
  是他毁了他的下辈子,特别是毁了他的儿子的前程。
  傻B。
  他清晰地骂道,我要废了你……
  他突然立起来,热血在体内狂流,控制不住自己,冲到厨房去把所有的箱子全部拉倒掀翻在地。
  找他当年的那根双节棍。
  大头,说,儿子,儿子……对不起啊……


第60章


  白天,大嘴在江宁路上找了个弄堂旅馆睡了一觉。
  晚上八点钟的时候,大嘴热得睡不着,一个人搬了椅子坐在弄堂口,听见边上有户人家在听广播,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全国各地新闻联播节目,那音乐响起的时候,他就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夜晚,和爸爸住在老房子的时候,吃完晚饭,三个人总是搬了竹椅子,坐在弄堂口,听评书,不是刘兰芳的就是单田芳的,听完评书就听新闻联播,现在想起来,这个场景真是很感人。那样安详的傍晚,那样静谧的巷子,只有风吹过的声音,叶子哗哗的摇曳,不像现在这个样子,那时没有满大街的汽车和杂音,世界好安静。爸爸和他两个,都四仰八叉地半躺在各自的竹椅子上,那时爸爸还不大喜欢说话,他总是沉静地听着广播,大嘴那时候还是小嘴,两条小腿总是在椅子上多动症似地晃动着。
  很多年过去了,发现唯一不变的是,全国新闻联播的节目的前奏音乐还是那个样子,主持人还是那样严肃的态度,用沉稳和标准的普通话口音,开篇就是党和国家领导人胡锦涛、温家宝、曾庆红干嘛干嘛了,或者是我国社会主义建设的辉煌成就。
  如今在这样的一个情境下,突然听到这样熟悉的前奏音乐,坐在差不多样子的弄堂口,人就突然回到了过去的那个时光。依稀看到自己和爸爸还高兴地坐在那里。
  那片纯净的世界。
  又一阵风吹过,让人的灵魂飘动起来。梧桐树的叶子动了,这让他感到了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气息,这气息拂动着他的神经。
  然后,他又突然想起了陶可,想起她的明亮的眼睛。
  想起第一次在人民路的夜晚碰头,第一次看到她,她的马尾巴,她的忧郁的笑容,她口袋里只有两块钱的情景。
  想起第一次牵住她的手的瞬间,手指缠绕着,紧紧感触着对方,在大操场上,气候闷热,远处的闪电耀眼。
  还想起那次美国领事馆门前的游行,旗帜招展,人们振臂呼喊着口号,一只只墨水瓶砸向墙壁,像朵朵绽开的花朵,他第一次和她在暮色笼罩下的人群中接吻,她的牙齿碰到了他的嘴唇。
  想到前两天,她愤怒地站在楼梯上,像被豺狼咬伤的小羚羊,眼睛里面全是泪水,到现在他都仿佛听到她清脆地大吼一声,别碰我!
  想起陶可的眼神,想起她的学校,他不禁又踱到了人民中学的门口,他感到陶可似乎还在这个学校里面,即将推着自行车从校门里面出来。他站在那棵经常等她的大樟树下面,慢慢靠在树干上。对面那个小卖部还是老样子,学生三三两两地路过,只是那家店不再放老狼的歌,而在放S。H。E。的歌了,好像YOU ARE MY SUPERSTAR,他跟着哼了两句,哼得跑了调。
  那一刻,他竟有些痴了,忘了自己是谁,在干嘛?他情不自禁地掏出手机,给陶可拨了一个电话,他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提示说,主人已经关机,但是可以在嘟声后留言,他踌躇了一下,嘟声已经来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动了一下,但是终于没有说出来,沉默在那里许久,还是没有留下啥话,时间到了,电话自己嘟嘟挂断了。


第61章


  傍晚的时候,他打算去看看父母亲,他慢慢走回人民路,觉得街景十分可爱。人民路上一片老宅子给拆了,造了片绿地。站在绿地的高处,就能够远远地看到父母亲住的那栋四层楼的老公房,那公房很破旧,没有电梯,年纪日益增长的父母亲总是爬得呼哧呼哧的。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打量父母家的阳台。
  那阳台的顶部是父亲用油毛毡子封起来的,上面压了几块成色不一的砖,像打了补丁,显得很不经久,但此刻他看了觉得很温暖,那个小小的没有任何装修的阳台,他想起自己经常在那里练苏北意大利语的美声,想起母亲在阳台上给他晾衣物晒裤衩,想起父亲每天早上六点晚上八点在那里甩手练功。
  他突然想起,就是不久前,好像就和昨天发生的一样。
  他穿着花裤衩,和老妈的并肩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是老崔主持的人造美女的选美节目。
  老妈说,人造美女,高手术,她们疼不疼啊?他说,这叫为了理想而献身;老妈说,那能叫理想吗?商品社会毒害人啊。他说,人各有志啊。说着说着后来两个人就闹别扭了,他站起来,把电视机给关了,惹得老妈生气了,嘟嘟囔囔的。
  他记得后来自己一个人来到阳台上,想唱句帕瓦罗第的美声,外面却是很嘈杂的世界,让他的注意力一点点也集中不起来。
  他想起他一个人躺在父母家的地板上,独自望着天花板。
  天花板好像会慢慢打开。
  这让他看到时光是如此飞逝。
  他很想回去看望他们,回去吃老妈烧的菜,但想到条子正在四处找他,他还是没有敢回去,他在人民路的新建的草坪上踌躇着,想是不是该把桂芬的钱给退回去,是不是该给大头道声歉,是不是该去向陶可作次详详细细的解释,让她骂自己打自己一顿,打起领带到处面试,重新捡起正常的生活?
  他又想这么一来,以前的努力全白费了,又有点不甘。
  他脑子里的这两个想法像两个人一样,在疯狂地对打,把他拉来拉去,一会儿甲占上风,一会乙占上风,打得他累坏了。
  人民路的这片绿地很热闹。
  一群人围着石凳子在打大怪路子,输了的人脸上贴满纸胡子。
  旁边一个老头在放收音机,声音很响,是一个点歌节目,一个女生打电话到台里,和节目主持人说,今天是哥哥张国荣二周年祭日,想点首张国荣的歌,是他当年复出时唱的《风继续吹》,她说他当年在演唱会上突然摘掉面具,俊美的娃娃脸上多少已刻画了许多岁月的沧桑,那最后一刻,回眸一笑百媚生,牵动多少人的心弦。
  那收音机音质不太好,有点沙沙,但那稔熟的歌还是贯耳而来:
  我劝你早点归去你说你不想归去
  只叫我抱着你
  悠悠海风轻轻吹冷却了野火堆
  我看见伤心的你你叫我怎舍得去
  哭态也绝美
  如何止哭只得轻吻你发边让风继续吹
  他不忍远离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哼起来,他似乎看到自己那次和陶可一起去K歌,唱了一晚上的张国荣。他想起,她是麦霸,她唱的时候总很认真,眼睛眯成一条缝,她唱到动情的时候,手忽然会挥舞一下,还有一刻,竟真的会哭。
  他这么想着,不觉痴了,往前又走了几步。
  绿地的另一头,一群中老年人刚好练完了什么功,收了白天的宣传横幅和喇叭,正散了场,往这里说说笑笑地走,他们穿过他,和他往相反的方向走开,他在人群中像逆着溪水流动的鱼。
  热闹的人群很快走完了,在队伍的最后,他发现一个人停在他面前,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他看到绿地里的路灯亮起来,正好照在那人的脸上,那人的脸很大,脖子很短,手里拿着二节黑黢黢的什么东西。
  是大头。
  大嘴嘴巴动了一下,说,你好。
  大头一动都不动,像僵尸一样盯着他。
  大嘴心知不好,甩腿就想跑。
  他望见大头手里拿着棍子,一节棍在前面举着,一节棍荡在手臂下面看不着,他突然听到他大叫了一声“白蛇吐芯”,棍子迅速翻动了一下,闪电一样,想躲,已经晚了,他感到天灵盖被尖锐地剧痛撞击挤压了一下,哄地一声,世界就旋转起来,旋转着不停,所有的光在眼睛里变成了曲线,扭动如蛇,然后扭曲忽然不见了,世界像沸腾的锅炉,热油从脑子里外面涌入,远处的声音响得如雷电爆裂,轰然作鸣,接着感到胸口和后脊椎又中了两下,脊椎发出裂帛声,终于声音也没有了,万籁俱寂。
  他踉跄了两下,轰然倒地。


第62章


  那天大学放假,陶可和一个从前的中学女同学手拉手在人民路上散步,从街的南头踱到东面。她们俩聊了会儿大学的同学,也聊了会音乐,她同学问她,现在喜欢谁的歌,是不是还是张国荣的?
  她没有问答,她突然变得愣愣的。
  她发现她们已经散步到人民中学这片了,东门正在拆除,好像那里要开一家火锅店,工人们正在那里电焊切割,嗤嗤声作响,没有了往日的宁静。
  她的同学推了她,你怎么啦?不说话。
  啊,她回过神来,你是说歌吗?张国荣?不,我现在只听了S。H。E。。
  她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望着人民中学那即将拆除的东门,她说,张国荣的歌不听了,是因为我要听高兴一点的歌,S。H。E。的歌要快乐很多。她就站在那里小声地哼起了You are my superstar,唱着唱着,她突然停住,她对她同学说,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好吗?同学不解地望了她一眼。
  两个人并肩坐在东门边上的台阶上。
  她低声哼着,哼着,她突然抱着自己的肩膀低下头去。
  她同学勾住她的肩膀,说你今天怎么啦?她发现她在小声的哭。渐渐这种压抑的小声哭泣像秋天的小雨一样阴阴的连绵的。,
  她的女同学拉住她,说怎么啦?说呀说呀。
  她说,没有啥。你先回去吧,我心里有点乱,只是想一个人在这里呆会儿。
  她就坐在那里,在快要拆掉的人民中学的东门铁门旁,把头埋在臂弯里抽泣着。工人在旁边用电焊切割着铁门,产生极其耀眼的白光。
  然后,夜来临了,月亮悄然升起,清冷的天渐渐泛着清白。
  她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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