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丝花》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菟丝花- 第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我们走进了小树林,又走到了花棚底下,在花棚下的椅子上,我们坐了下来。我仍然望著那束黄色的小花发呆,那是由五片花瓣合成的单瓣花朵,虽不美丽,看起来却是楚楚可怜的。“可怜的小花,”我说:“它看来不是有些瘦伶伶的吗?那么脆弱的,细细的花茎,好像碰一碰就会折断。”我把花放在我身边的椅子下,沉思了一会儿,说:“你认为嘉嘉也有感情和快乐悲哀的吗?”“应该是有的,”徐中□说:“可能,她还有潜意识的记忆。”他凝视我,微微咬著嘴唇,眉毛又轻蹙了起来,他的“思想”又在“奔驰”了。“我想,她或者很寂寞,没有人肯把她当朋友看待,而你对她表现了友好,她就对你特别喜欢了。事实上,她也是个人,她也有人的欲望、感情,和她的一份‘思想’。她的世界说不定比我们的世界更可爱。”

“怎么说?”“她只要花儿开得好,有人供给她吃饭,她就觉得很开心了,很满足了。她没有过份的奢求,也没有失恋啦、自尊啦……种种的烦恼,而且,她还没有知识的负担,她实在比我们快乐,因为她‘单纯’!”

“知识的负担?”“你不觉得知识是人的负担吗?”他微笑的望著我:“知识越多,负担越重,因为知识和思想成了正比。你看,那些劳力者,做了一天工,洗个冷水澡,吃一大顿,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就什么念头都没有了,睡眠就能给予他们满足。一个学问很丰富,思想很复杂的人就不同了,决不是吃与睡所能满足的。他们的欲望永无了时,他们研究人性,研究科学,研究社会,研究这个那个,弄得自己头昏脑胀。你看,需要安眠药才能入睡的人,一定都是知识份子。”

他的话引起我的兴趣,用手抱住膝,我望著花棚上的紫藤花沉思。他向后仰,把手臂搭在我身后的椅背上,又说:

“人有两个大负担:知识,和感情。”

我蹙眉,凝思片刻。“不过,”我说:“许多人把‘负担’这两个字指物质方面,你所说的知识和感情是指那些生活水准已经很高的人,有些人仅仅为了温饱,就够烦恼了。衣食住行会成为比知识和感情更重的负担。”“你错了,忆湄。”他摇头。“温饱是一件很容易满足的事情。最初的人类,茹毛饮血,一样满足了温饱的问题,几片树叶,一张皮裘,可以解决衣的问题,几枚果实,一些生肉,就可填饱肚子。至于现在的洋房汽车,华丽的服饰,山珍海味,挖空心思的烹调,都是知识和思想的产物。假若没有知识和思想,我们也还停留在茹毛饮血的阶段。”

“那又有什么好呢?”我说。

“又有什么不好呢?”他说:“人人都如此,你会觉得你的生活是理所当然。你只要能猎到野兽,填饱肚子,就别无所求,生活不是单纯得多,烦恼也少得多了吗?最起码,你不必为了考不上大学而担心!也不必为了做不出一道三角证明题而伤心大半天了!”我笑了起来,把话题从茹毛饮血的时代,一下子拉回到现实,这真是奇妙的!三天前,我曾为了证不出一道三角题目而眼泪汪汪,现在竟成了他取笑的对象!我噘噘嘴,笑著说:“你在笑我了!”他也笑了。忽然看了看表,大发现的说:

“怎么搞的?已经快八点了。我们应该面对现实,上课去!你还没有吃早餐吗?那么?快点吃!然后回到课本里去,今天,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第一节就应该补习你最头痛的三角!”“哦,”我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懒洋洋的说:“谈得真开心,比上课有意思多了。”我望著他蹙蹙眉头:“你知道吗?中□,我想你是个心肠很硬的人!”

“为什么?”“你看,在这样愉快的气氛中,你会要把我关进书本里去!你过份理智,所以,我想你一定是个不重感情的人!”

“是吗?”他微笑著,眼睛亮晶晶的。“关于这一点,你最好晚一点再下结论——等我们认识得更深一些的时候。”

我收集了椅子上的黄花,准备离去。

“你吃过早饭了?”我问:“不一起走吗?”

“我给你十五分钟吃早餐。”他说:“我还可以在这儿看十五分钟的书。”他把膝上的“普通心理学”翻开了。

我拿著花向树林口走去,走了一半,我回头说:

“你知道吗?我现在真希望是个上古时代的人!”

他盯著我。“可是,我们不是!对不对?”他说:“生活在现在这个时代中,随时随刻,你要和别人竞争。所以,忆湄,做个强者!不要做弱者!”我心中怦然而动,望著他,那是张诚恳的期盼的脸,一个“朋友”的脸,一位“良师”的脸!我点头,心中有些热烘烘的。“你放心,”我低低的说:“我会考上大学!”

拿著花,我走上了楼,回到我的屋里。把书柜顶上的花瓶拿下来,取出了里面的玫瑰花,换上那束不知名的黄色小花。当然,这黄花没有玫瑰艳丽、但它上面有著嘉嘉对我的友谊。倚著书桌,我坐了下来,用双手托住下巴、我陷进一阵神思恍惚之中。

十五分钟如飞而逝,徐中□推开门走了进来。

“你吃了早餐吗?”他问,坐在我对面,拿出了三角课本,准备讲书。“是——的。”我轻声说:“吃得很饱——很饱。”我对他微笑,懒洋洋的翻开了书本。

一个下午,我走进了皑皑的房间。

皑皑正站在窗口,支著画架,在画一张油画。由于房门敞开著,而她正好抬起头来看到我从门口走过,她和我点了点头。我呢,在迁入罗宅的一个多月中,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找机会和皑皑接近,我太渴望和她做朋友,她的美丽和沉静使我“倾倒”。所以,我毫不考虑的走了进去。

皑皑的房间和我的布置差不多完全一样,但却比我的房间雅致得多,浅蓝色的窗帘,浅蓝色的灯罩,浅蓝色的床单,桌上还有瓶放射著淡淡的清香的蓝色花束。她垂著一肩黑发,穿著件鹅黄色的薄纱裙子,站在落地玻璃窗之前,那样的飘逸如仙。我站到她身边去,望著她所画的那张画。

那是张以灰褐及红色为主的风景画,画面是一片平原、平原上矗立著几点石峰,石峰间衔著一轮落日。这画面太熟悉了!我怔了怔,皑皑安安静静的说:

“这是偷你屋里那张画的布局,我喜欢这画面的气氛,苍凉而雄浑。”我恍然。这是以妈妈那张画为蓝本画的,(那张画现在正挂在我的屋子中)可是,让我来批评的话,她这张画却有青出于蓝之势。它比妈妈画的那张“活”得多,“生动”得多,那种暮霭卷尽晴空,山色映在夕阳里的味道,比妈妈的更深刻一层。她画完了,退后一步看了看,然后,突然提起笔来,在暮云堆积的天边,学著妈妈的画面一样,加上两只大雁,这雁更有种画龙点睛的功用。我赞叹了一声:

“你画得真好!”她看了我一眼,神态是冷冰冰的。

“不是自己的构思,有什么希奇?”她说。

皑皑永远是这样,她好像很难得用一副愉快的面孔和声调和人谈话,碰她的钉子,在我已经不知道是第几百次了。虽然多少有些讪讪的,可是,由于了解她的个性本就如此,也就不再看得很严重。走到桌边,我没话找话说:

“你喜欢蓝颜色的花?据说这花的名字叫毋忘我,对不对?”她盯著我看了好一会儿。

“我喜欢蓝颜色的花,是因为蓝色的花最稀少,我不喜欢平凡的东西!”她蹙蹙眉。“至于这花的名字是不是叫毋忘我,我并不是植物学家,弄不清楚!”

我抬了抬眉毛,觉得还是回到自己房里去好些。但她抛下画笔,用油洗去了手上的油彩,转向了我,大眼睛里有抹雾般的朦朦胧胧的光彩,停驻在我的脸上。她在研究我!我仰著头,也望著她,天呀,她是太美太美了!美得让人迷惑,假若我是个男人,我真会不顾一切的来追求她!她沉默了片刻,忽然问:“你长得像你父亲?还是你母亲?”

“我想,比较像我母亲。”我说:“你也很像你的母亲。”

“是的,”她说:“不过我宁愿像父亲!”“为什么?”我问:“你母亲很美,你——更美。”

她看看我,走开去整理画具,泡画笔,收拾颜料。然后说:“你仔细看过我父亲吗?他才是真正的漂亮!尤其,他有个性,直而不曲,是棵高大的松树,妈妈呢——”她歪著头,沉思片刻:“是你屋里插瓶的那种小黄花!”

我凝思著皑皑的比喻,确实有几分对,罗教授之苍劲梗直,罗太太的柔韧细弱,这一对夫妇的结合真奇妙。冥冥中不知有没有一个超凡的力量,在安排著人世间一切的一切?

由于我不说话,皑皑也不再说话了,她热心的整理著画笔和颜料,她是个喜欢把所有的东西都弄得井井有条的人。我无聊的倚著桌子,顺手拿起桌上的一本册子,翻开来,是皑皑的速写簿。第一面画著的是罗教授的速写画像,浓眉、扎髯、乱发、怒目,传神之至。第二面是花园的景致。第三面,我注目了好长一段时间,那是个男孩子,宽额、大眼、方正的下巴,坚毅的眼神,这是徐中□。再看下去,我跳过好几页,翻开来、里面夹著一朵小小的蓝色花朵,空白的纸页上有皑皑娟秀的笔迹,题著几行小字:

“别揉碎了那花瓣,你知道它上面记载了些什么?菟丝花12/41

别抛弃这抹微蓝,你知道它也有花‘心’一个!

别告诉我你不认得它,

它的名字叫——勿忘我!”

我凝视著这几行字,和那朵已经压得薄薄的蓝花,深深的沉思起来。就在我拿著册子出神的时候,皑皑忽然一阵风般的卷了过来、劈手夺下了我手里的册子,那对美丽的大眼睛狠狠的盯著我,愤怒的喊:

“你在做什么?”“哦,”我一惊:“对不起,我只是随便翻翻。”

“随便翻翻?”她盛气凌人的说:“难道你母亲没有教过你,不能‘随便翻’别人的东西吗?”

她那股傲岸的神态,和毫不留情的语气激怒了我,我站直了身子,无法控制从我内心深处向外冲的那份怒气,受辱的感觉使我语气僵硬:“我母亲教过我许多东西,尤其是,她教我如何爱人,和如何做人。她说:‘你如果永远对别人微笑,别人不会向你板脸。你如果待人以诚,别人不会报你以怨。只是——要认清你的对象!有一种人是没有心的,他分不出笑脸,也认不出真心!’现在,我才能深切体会我母亲的话!”

她的腰挺了起来,眼光灼灼的逼视著我。好半天,她才点点头说:“你有一个好母亲,嗯?她告诉了你,有一种没有心的人,是会以怨报德的,是不是?我想,我们罗家对得起你!”

我的脸蓦的绯红了,我望著她,她可以说得更厉害一些,我了解。这已经是最和缓的说法了,她那份言外之意表现得十分明显:“孟忆湄!别忘了你是罗家收容的孤儿!”

泪水向我眼睛里冲,掉转头,我奔向门外,我跑得那么急,以至于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撞得我的头发昏,那人正抱著一叠书,也全散落在地下。他抓住了我:

“咦!忆湄,又是你,你好像总是那么急匆匆……”他顿住了:“怎么了?你?”我用手背擦擦眼睛,如果我要流泪,只能在自己的房间里。挺起背脊,我勇敢的给了他一个微笑,轻声的说:“没有,什么事都没有。”他凝视我的眼睛,温和的眼光一直搜寻进我的眼底,然后,他点了点头,用一种特殊的语气说:

“慢慢来,我要弄清你为什么。”

我摇摇头,他的眼光使我迷惑。

“真的没有什么。”我说,弯下腰去收集地下的书本,他也蹲下身子来捡,书本都收集好了,我从地上拾起一样书本里飘落的东西,一件我刚刚才在一个少女屋里看到过的东西——一朵压得薄薄的蓝色小花。

“这是什么?”“噢!皑皑的花,”他满不在乎的说:“她总喜欢把花朵随便夹在书本里,这也不知道是种什么花?”说著,他从我手中取去花朵,不在意的揉碎了,团在手中准备抛掉。我愣住了,喃喃的,我念著皑皑的句子。

“别揉碎了那花瓣,你知道它上面记载了些什么?

别抛弃这抹微蓝,

你知道它也有花‘心’一个!

别告诉我你不认得它,

它的名字叫做——勿忘我!”

“噢,忆湄,你在念些什么?”他问,审视著我。“念书使你太疲倦了,是吗?忆湄,你也该散散心,星期六下午我请你看电影,然后,我们可以逛逛街。我一直想——”他诚挚的望著我:“买几件漂亮点的衣服送给你。忆湄,你不嫌我说得太坦白吗?”我注视著他,我怎能“嫌”他呢?他的眼神那样诚恳真挚,他的语气那么温柔亲切,眼泪又涌进了我的眼眶,我的视线模糊了。“哦,忆湄,”他有些惊慌的说:“我使你难过了吗?”

“不,不,中□。”我说,继续仰望他:“你为什么对我好?大家都那样——”我咽住了下面的话。

“有谁让你受委屈了吗?”他机警的问。

“不,不,没有。”他深深的凝视我。“快乐起来,忆湄,”他鼓励的说:“你不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子,对吗?我告诉你一句话,忆湄,你并不孤独。”他对我微笑:“我有一个和你类似的身世,但我从没有让悲哀压垮过我。”我点头,离开他,向我自己的屋子走去。我已不再悲哀,真的,我的内心在唱著歌。菟丝花13/41



一连串的日子流过去了。

午后,一阵雷雨驱走了不少的暑气。半弯彩虹在树林顶端略现旋收,晚霞接踵涌上,烧红了天、树林、草坪,和苍灰色的屋顶。黄昏的景致令人喜悦,雨后的晚风使人心旷神怡。我走出房门,从楼梯顶上向楼下一口气冲下去,嘴里喃喃的背诵著我刚刚正在念的书: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

“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一个声音帮我接了下去,我抬起头,皓皓正倚在楼下楼梯的栏杆上,胳膊支在扶手上面,托著下巴,微笑著望著我,嘴边带著他所惯有的嘲弄味儿。

“嗨!忆湄,”他说:“你快变成个书蛀虫了。”

我笑了,说:“你知道,中□是个很严厉的老师。”

他的笑容收敛了一下,接著,又笑了起来。把双手抱在胸前,他审视著我说:“你和皑皑好像都很服中□,嗯?不过,也别太用功,年轻人应该有点生气和活力,整天埋在书本里是不正常的。拿你的本性来说吧,我相信你是属于活泼和洒脱的一类——”

“你怎么知道?”我昂昂头问。

“我就从没有看到你好好的走过路,不是跑,就是跳,要不就横冲直撞。”“噢!”我喊了一声,顺势在楼梯上坐了下来,用手托著下巴,不胜懊恼的说:“妈妈常说我不够稳重,看样子我真是无法变成个举止庄重的大家闺秀。”

他嘴角那抹嘲弄的笑意更深了。

“大家闺秀?”他挑了一下眉梢:“不,我知道你的出身并不是富有的家庭,因而,你全身没有一点儿矫揉造作的气息,你和皑皑就一目了然是在两种教育下长大的,她比你庄重,你比她自然。她文雅,你随便。可是,你猜我欣赏那一种?”他的眼睛灼灼的照著我,简单的说:“你!”

我摇摇头,叹了口气:

“我认为,她可爱极了。”我说:“我但愿能学得和她一样文雅,她的举动那么柔和,走路那样袅娜。唉!”我又摇头:“我想她本来就是比我高贵些,在本质上。”

“你觉得皑皑可爱?”他问我:“但她身上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