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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菟丝花-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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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知道我的朋友是狐朋狗党?”罗皓皓的声音提得和他父亲同样的高:“你自己不爱朋友就不许别人交朋友!一个家庭像一座大坟墓!”“你不满意,尽可以走!”罗教授嚷:“晚上九、十点钟还在外面闲荡,这种年轻人会是好东西?女孩子打扮得妖里妖气,半夜三更找上男朋友的门,简直不要脸!”

“白天找我的人,你也是照样赶呀!”罗皓皓说:“你希望我怎么样?没有一个朋友,也没爱人,一辈子不结婚,做个老怪物,是不是?”“你可以交朋友,但要是正派的人!”

“你把我的朋友一概都得罪了,所有的都赶出去,你怎么知道被你赶走的人里,有没有沧海遗珠的正派人呢?”

我站在旁边,望著这父子二人脑袋对著脑袋,斗牛似的把两个头越凑越近,两人的鼻子都快碰成一堆了,这景象奇妙而怪异,罗教授吹胡子瞪眼睛,罗皓皓则脸红脖子粗,两人都大有把对方吃下去才甘心的样子。可是,论起吵架的技巧来,显然罗皓皓比他的父亲高了一著,罗教授只会穷嚷穷叫,罗皓皓则每句话都有些份量,常使他父亲答不上辞。罗教授更加激怒了,他暴跳如雷的狂喊:

“我断定你那群朋友里没有一个好东西!我断定!”

“好!”罗皓皓说,突然伸手把我拉了过去。“你曾经把忆湄也关在门外,问都不问清楚,你相信你的眼光,那么,你只凭一眼就断定忆湄也不是好东西了?”

罗皓皓这一手完全出乎我的意外,显然也很出乎罗教授的意外。看到了我,罗教授愣住了,他慢慢的站直了身子,瞪视著我的脸,半天,才蹙著眉问:

“你怎么也在这儿?”“我——”我说:“我本来就在花园里。”

“我们在散步,谈天,和赏月。”罗皓皓冷冷的加了一句。

“散步?谈天?你和皓皓?”罗教授盯著我问,带著股不信任的神情,仿佛我和罗皓皓一块儿散步是件不可思议的怪事。“是的,”我说:“我们谈了好一会儿。”

罗教授突然的暴怒了,他对我伸过头来,嚷著说:

“你!不学好!”我愕然。难道他竟如此讨厌他的儿子?父子之间,又没有深仇大恨,怎么可能如此仇视呢?而且,说实话,我很欣赏皓皓,他有他的一份可爱。幽默、愉快,微微有些玩世不恭,这些,都不能算是缺点呀!年轻人爱交朋友,这也是很正常的事。罗教授未免责人太苛了!我为皓皓不平,再说,我既然住在罗家,和皓皓谈谈天,散散步,就是“不学好”吗?这不是有些言之过重?于是我带著几分反抗的情绪,低声的说:“我和皓皓谈得很愉快,他很温和,又很会谈话,我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好。”“好呀!”罗教授的鼻子差点撞到我的鼻子上,他跳著脚说:“你是个笨蛋!大笨蛋!笨!笨!笨!”他猛然停住,用手揉著鼻子,眼睛奕奕的瞪著我,喉咙里叽哩咕噜的不知在诅咒些什么。然后他对我命令的说:“你跟我来!”

我不敢不从命,跟在罗教授后面,我们向客厅走去。我曾偷偷看了皓皓一眼,他给了我一个安慰而鼓励的微笑,漂亮的黑眼睛温柔的凝视著我。

走进客厅,罗教授并不停留,而把我带进了他的书房里。关上了房门,他在书桌前的椅子里坐了下来,拍了拍他面前的另一张椅子:“你坐下!”我顺从的坐了下去。他凝视著我,咳了一声,伸伸脖子。好半天,才说:“我告诉你,忆湄,”他又蹙蹙眉头,用手抓了抓满头乱发,不知所云的说:“你是——是个好女孩。”

我瞪视著他,他到底要说什么?

“你看,忆湄,”他耸耸鼻子,似乎尽量要使语气平和:“我很想帮助你,让你顺利的考进大学。我给你安排一个读书的环境,又叫中□来帮你补习。可是,你,你居然不学好!”

我涨红了脸。“罗教授,”我嗫嚅著说:“我自认没有做错什么!”

“你还说没有做错什么!”他又大吼了起来,吓得我在椅子上跳了一下。但他立即又忍耐下去了,只一个劲儿的在鼻子里哼著气,半晌,才又说:“我告诉你,我期望你好,你该好好的念书,别想交男朋友。皓皓这孩子……是……是……嗯,也不是很坏,可是,嗯,嗯,反正,嗯,他见一个女孩子追一个,嗯,你吗?你是个好女孩……喂!你懂了吗?”

我张大了眼睛,他嗯嗯哼哼了一大串,老实说,我实在没有听懂。他瞪著我,看样子有些懊恼,他又揉鼻子,又蹙眉头,又叽哩咕噜的诅咒,闹了半天,才猛的把头向我一伸,吼著说:“反正一句话!你少和我的儿子接近!知道没有?”

我有些气愤,站起身来,我说:

“您放心,罗教授,我不想给您惹麻烦。我知道,您收容我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一等我考上大学,我就搬到宿舍里去住。我对你们家并无企图,而且——而且——”我憋了半天,终于说了出来:“我一点也没有想要做你家的儿媳妇!你实在不必防范我!”说完,眼泪已经在我的眼眶里打转了。想想看,只因为我无父无母,所以要来受这家人的气!他以为我看上了他的儿子吗?转过身子,我想走出去,但他伸出一只大手抓住了我,他的眼睛看来烦恼而无助。菟丝花10/41

“喂喂,你别走!”他说,语气又突然的温柔了起来:“忆湄,你不要误会。嗯,哼,我是为了你,我这个儿子不成材,他是个——嗯,色情狂——”

“他不是,”我打断他:“您从没有费心去了解过他,他是个很善良很好的人。”他盯著我。“哼!好吧,就算他很好。不过,我希望你少去招惹他。嗯,你——应该以考大学为重!”

我点头,憋著气说:“好,我明白了,我会——按您的希望去做!”

“那么——就没事了,你走吧!”

我向门口走去,刚推开门,罗教授又在房里叫:

“忆湄!”我回过头来,罗教授站在桌子旁边,怔怔的望著我。那张被胡子掩盖的脸似乎有些扭曲,发亮的眼睛静静的凝注在我的脸上,里面包含了一些新奇的东西——属于感情的东西——以前,在他安慰罗太太时,也曾出现在他的眼光里,有著使人心碎的温柔和深情。我呆住了,好长的一段时间,我们就这样对立著,然后,他走近了我,俯头望我(他比我高了将近一个头),吁出了一口气:

“忆湄,你还缺乏什么吗?”

我摇头。“哦,你会没有钱用,我忘了这一点。”他大发现似的说,伸手到口袋中,掏出一堆乱糟糟的钞票,有一元的,十元的,五十元的,和一百元的,也不知道一共是多少张,往我手里乱塞一阵,我有些犹豫,退后著说:

“我——我——我并不需要钱用。”

“拿去,你会需要!”他总算把那一大堆钞票塞进了我的手中。沉吟了一下,他又说:“哦,对了,你到台北来,都没有出去玩过,你想玩吗?那一天,我带你出去玩玩,怎样?”

我点点头。“好——”他说:“你去吧!”

我走了出去,握著那一大堆钞票,神思恍惚的向楼上走。心里有些昏昏蒙蒙,情绪激荡而不安。刚刚走上了楼梯,一个人影窜了出来,拦住了我的去路。我一惊,抬起头来,是皓皓!他关心的望著我:“忆湄,爸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我轻声的说,绕过他的身边,径自走向了我的屋里。我必须单独一个人,静静的想一想。



这天,我起了一个绝早。天还只有点蒙蒙亮,清晨的空气清新而馥郁。我梳洗过后,觉得浑身都有著用不完的活力。站在窗口,我听到嘉嘉柔润的歌声,正在晨风中飘送。我走出房门,“跑”下了楼梯,“冲”进了花园,我差一点撞在一个男人的身上,收住步子,我抬起头,是夹著书本的徐中□。

“早!”我愉快的说:“不过,我并没想到你会比我更早!”

“是吗?”他对我微笑:“我每天都这么早起来的,我喜欢早上到树林里去看书。”“哦,我一直以为罗家的人不到八点就不会起身的。”

“但是,我并不是罗家的人!”他说。“何况,每天八点钟已经该给你上课了。”“你觉得厌烦吗?”我问。

“什么事情厌烦?”“给我上课!我是这样一个笨学生!”

“你?”他望著我笑。“如果我每一个家教的学生都和你一样‘笨’,就好了!”“你晚上所教的那个学生很聪明吗?”我问。

“唔,”他锁拢了眉头:“非常聪明,太聪明了!”“怎么呢?”“举个例子和你说吧。那孩子今年只读初一,预先讲明了我是门门都教,初一的课程里有一门博物,你总知道?”

“嗯。”“有一天,我用了整个晚上的时间,给他讲一点,什么是雌雄同体,什么是雌雄异体。讲得我舌敝唇焦,然后问他懂了没有?他说懂了。我想出个题目考他一下,题目太深怕他答不出来,就问了一个我认为近乎荒谬的问题。我问他:‘人是雌雄同体还是雌雄异体?’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他想了半天,回答我:‘是雌雄同体!’”

我大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我们并肩走入了龙柏夹道的小径。徐中□说:“我是只身来台的,到台湾时只有十几岁,我来投奔我的阿姨,结果阿姨不收容我。十几年来,我独自奋斗到大学毕业,就靠家教维持,我教过数不清的家教,对于有一种人最深恶痛绝!”“那一种人?”“庸才!”“可是,世界上的庸才可能超过了天才。我并不讨厌庸才,我讨厌一种人。”“什么人?”他反问我。

“奴才!”他笑了起来。“真的,是庸才更可恶还是奴才更可恶?这是个非常有趣的问题。”他深思的说。“庸才不是可恶,而是可厌,奴才才是可恶!”

“你的话也有道理,”他说:“庸才是无用,奴才是下贱,对于无用的人,或者还可以忍耐,对于专门打躬作揖的那种人,倒真是无法忍耐的。忆湄,你想得比我更透彻些。不过,有一种庸才,一辈子在泥潭中滚屎蛋,滚得自己又脏又臭又窝囊,还偏偏要嘲笑那些赤手空拳打天下的人。他们会自命是与世无争,安于贫贱,而把那些肯努力的人称为野心份子,嘲笑他们热中名利,不够清高!对于这种滚屎蛋的人,我可真看不起。我从不相信,这世界上真有对名利完全无动于衷的人,假若有人肯说他绝不为名利心动,他一定是虚伪!”

“不错,”我同意的说:“我想,那些嘲笑别人的成功的人,只因为自己无法成功,或不肯努力。如果让他们坐在房间里,而名利能从天上掉到他们的头上,不需要他们去争取就能不劳而获的话,他们一定很乐意于接受的!”我凝视他:“你该是个‘野心份子’?”他也凝视著我,那张方正而清秀的脸庞上有种坚毅的神情,该是具有强韧的奋斗力的那一种典型。论漂亮,他远不及罗皓皓,皓皓英俊挺拔,还有份潇潇洒洒的味儿。徐中□却是个标准的脚踏实地,实事求是的人!他并不“漂亮”,他对衣著十分随便,吃东西也马马虎虎,做起事,教起书来却非常认真。我喜欢看他蹙眉沉思的样子,每当他蹙眉不语时,我总怀疑有多少的“思想”在他脑中“奔驰”。他一定有一个很发达的大脑,每天忙碌的为他工作,满足他那份强烈的求知欲。他望了我好一会儿,眼睛里有种不常见的光芒。“不错,”终于,他沉著声音说:“你可以说我是一个野心份子,我不自命清高,我将尽我的力量去‘干’,去‘努力’,去争取我所能争取到的,不管是名或者是利!不过,对于利,我又有我的看法,我不要贫穷,但我也不想成为富豪!只要能做到不虞匮乏,也就够了,多余的金钱是没有用的。假若有五十万就能给你一份够水准的生活,那么,一百万,一千万,一万万,和五十万都等于一样。对吗?”

我点点头,问:“那么,你对于名呢?”

他的眼睛更亮了。停了很久,才说:

“我小时候看了一本书,书名叫‘英雄与英雄崇拜’,这本书对我的影响力很大。我希望自己是个被崇拜者,不愿做个水面上的小泡沫,无声无息的消逝。庸庸碌碌、平平凡凡的过一辈子,是‘浪费生命’!我愿成功,愿做个英雄,愿被万万千千的人所崇拜。——你会笑我俗吗?忆湄?”

“笑你‘俗’?”我问:“不。我欣赏你的‘不俗’!”

真的,他俗吗?他是太不俗了!多少人渴望成功而耻于承认,他却直说不讳。何况,我知道他不是个空口说白话的人,他有“野心”,他有“梦想”,他也有“毅力”!而且,只要有“毅力”去“追求”,他就已经握住了成功的一半。

我们走到花坛旁边了,我站住。嘉嘉正唱著歌,优游自在的浇著花。看到了我们,她停止浇花,抬起头来,望著我们痴痴的笑。“花都开了吗?嘉嘉?”徐中□温和的问。

“花——开了。”嘉嘉傻傻的说,眼睛愣愣的停在我的脸上,仿佛在我脸上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她看得那么出神,以至于水壶越提越低,水全流了出来,淌了一地。我被她看得有些不舒服了,走上前去,我微笑的望著她说:

“你的水壶要流空了,嘉嘉。”说著,我取过了她手里的水壶,说:“让我帮你浇浇花,好吗?我很喜欢做。”

她似懂非懂的望著我,但她很顺从的让我取走水壶。我提著水壶,高兴的淋著花,一只手挽著裙子,因为水壶上有个漏洞,会把裙子弄湿。看到水珠沾在花瓣和叶子上,迎著初升的太阳光闪烁,我感到一份孩子气的开心。不知不觉的我一面浇著花,一面唱起歌来——唱的是嘉嘉唱了几千万次的那支被我听熟了的“花非花”。我一直浇到水壶空了的时候为止,放下水壶,我看到徐中□正带著个欣赏的微笑望著我,我回报了他一个微笑,把裙子拉平。掉转头来,我和嘉嘉的眼光接触了。嘉嘉瞪视著我,眼睛里燃烧著一种狂热的光,满是皱纹的面颊上漾起一片红晕,微微的张著嘴。那神情就像一个孩子,看到一件极心爱的东西一般。我有些惊异,走过去,我摸摸她干枯的手说:“怎么了?嘉嘉?”她继续狂热的望著我。然后,她突然的“跳”开了,在花丛中轻快的奔著窜著,时而停下来在花丛里采下一两枝花来。接著,她跑回到我的身边,手中举著一束黄色的不知名的小花,这种花显然并不名贵。——是种可以随处生长的小草花。她把那束花递给了我,脸上依然红晕而“快乐”,最起码,是接近“快乐”的。“你——给我吗?”我十分诧异,她把花往我怀里送,那股诚意是不容人怀疑的。我愕然的接过花,点著头说:“谢谢你,嘉嘉,非常谢谢。”回过头来,我望望徐中□,他的神态和我同样的大惑不解。我握著花,和徐中□继续向前面走去,走了好远,我再回头看,嘉嘉仍然伫立在那儿,凝视著我的背影。我把花送到鼻端闻了闻,又举起来看看,疑惑的问徐中□:菟丝花11/41

“你认得这种花吗?”“我想,它属于蒲公英一类,是草本的植物。”他说:“这花似乎是这花园里最不值钱的一种花。不过,它是嘉嘉的宝贝,嘉嘉允许别人采任何的花,却不许人碰这种花。”

“是吗?”我更迷惑了。

“所以,这件事就有些奇怪。”徐中□深思的望著我说:“嘉嘉显然很喜欢你,才会把她心目里最珍贵的花采下来送你,她今天的表现,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

我们走进了小树林,又走到了花棚底下,在花棚下的椅子上,我们坐了下来。我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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