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我能收养它吗?”
“为什么不能呢?”中□问。
“我只怕罗教授他们会嫌我噜苏,他们似乎没有人对小动物感兴趣。不过,我愿意自己照顾它,决不麻烦别人!”我怜爱的拍著那小猫的头:“一只残废的小猫,多么可怜!我从小就喜欢收养残废的小动物!”
“带它回去吧!”中□说:“让我来帮你照顾它!看样子,它已经饿了。”确实的,那小东西的肚子饿得瘪瘪的,正吐著粉红色的小舌头,舔著我的手臂,大而灵活的眼睛对我骨碌碌的转著。我迫切的想弄点东西给它吃,于是,我们叫了一辆三轮车,赶回了家里。走进客厅,我不禁一愣,平日冷清清的客厅,今日却反常的人马齐全!最使我诧异的,是从不下楼的罗太太,今日竟坐在沙发中,一件白色的纱衣,衬著她洁白如雪的皮肤,高雅得像画里的人物,飘然如仙!皑皑坐在钢琴前面,正在弹奏一曲孟德尔松的春之声。皓皓半倚半靠的站在窗前,一股懒散而慵闲的样子,罗教授则深陷在沙发椅里,微蹙著眉,正倾听著皑皑的演奏。“噢!”中□惊叹了一声:“今天是什么日子?”
“你不知道吗?”皓皓说,燃起了一支烟,吐出一口烟雾:“今天是皑皑满十八岁的日子!”
“哦,”中□有些窘:“我居然忘了!”
皑皑一曲终了,阖上了琴盖,倏然的转过头来。
她美丽的大眼睛闪烁著,森冷的扫了我和中□一眼,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望著中□,她淡淡的说:
“该记住我生日的,只有妈妈,因为那是她受苦受难的日子,对别人而言,我的生日算什么呢?生日,是可喜的日子,还是可悲的日子,谁能断言呢?”
“生日,是一条生命降生之日,”中□热心的说:“在我看来,生命的降生都是可喜的,这世界因为有生命而存在,没有生命,也就没有世界,你承认吗?”
皑皑的长睫毛闪动了一下,黑幽幽的眼珠若有所思的停驻在中□的脸上。“你的说法像是出自宗教家的口中,”她慢吞吞的说:“当然,对‘世界’而言,没有生命这世界就成了一块大顽石。但对‘生命’而言,存在与否实在没什么分别。上帝制造一条生命的时候,应该先考虑这条生命会不会对自己的生命厌倦,有时候,生命是负担而非快乐,你又承认吗?”
“你的话也有道理,”中□点头:“可是,如果已经有了生命,‘你’这个个体已经存在了,那么,就该珍惜自己的生命,找寻自己的快乐,在粥粥众生中去一争短长!人活著,就得对生命负责任,生命像一支蜡烛,燃一分钟,发一分钟的光,燃一天,发一天的光,直到蜡烛烧完的那一天,光才能熄灭……”“好了,”皓皓不耐的走了过来,粗鲁的打断了中□:“把你的生命啦,蜡烛啦,责任啦,全收起来吧,现在不是你上课的时候。家庭教师,如果你有一肚子的大道理,还是等到合适的时候再发挥吧!”他走到我身边,盯著我看:“噢,忆湄,你怀里是个什么东西?”
“一条生命!”我笑著说,把那只胆怯的小猫放在沙发椅里,那小家伙用一对戒备的眼睛怀疑的打量著这陌生的环境。“我想,它的创造者对它不想负责任了,所以我就把它带来了。”“哦,我要说一句,”皓皓说:“忆湄,你未免太爱管闲事了!我不以为爸爸会允许你收留下这个流浪者。”
我望著罗教授,他的眉毛正不悦的紧蹙著,锐利的眸子狠狠地盯著我,看样子,他对于我带回来的这条生命丝毫不感兴趣。我抚摸著小猫的背脊,恳求的望著罗教授,热诚的说:“您会允许我留下它,是吗?我不会让它去打扰别人的。您曾经收留无家可归的我,那么,您必定不会反对我收留下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是不是?罗教授?”
罗教授瞪视了我好一会儿,终于开口了:
“把它丢出去!”他简短的说:“我们家里不养小动物!”
“噢!罗教授!”我喊:“这小猫是无害的,如果把它丢出去,它一定会死。请你准许我收养它,尤其,它是残废的,它决不能独立生存,把它丢出去未免太残忍了!”
罗教授的胡须牵动著,眼光阴沉,他用手揉了揉鼻子,低低的叽咕了几声,显然在和自己的某种思想斗争。然后,他把脸一板,眼光狞恶的盯著我,吼著说:
“我说把它丢出去!你听到没有?”
我被他的吼声吓了一跳,低头看看那只小猫,我觉得心中一阵痛楚,那小东西似乎已经知道了它的命运,对我无助的转动著眼珠,哀哀的低鸣了两声。我抬起头,直视著罗教授,为这小生命作最后一次的努力:
“罗教授,您为什么拒绝做一件好事?收养一只小猫对您是绝无损失的,而且,我保证它不会妨害您。罗教授——”我轻轻的咬了咬嘴唇说:“您明明有一颗善良而热情的心,为什么您总要用凶恶的外表来掩饰那个真正的您?我不相信您是如此残酷而无情的!”罗教授直跳了起来,差点带翻了他面前的小茶几,他的眼睛瞪得那么大,眼珠几乎从那堆茅草里跳了出来。喃喃不断的,他在喉咙里希奇古怪的诅咒了一大串,双手握著拳,大有揍我一顿的样子。可是,突然间,他握著拳的手放松了,眼睛向上翻了翻,他说:“你有‘义务’要收养它吗?”
“没有义务,”我说:“却有兴趣。”
“兴趣?”罗教授怀疑的盯著我:“你用了两个很奇怪的字。”“确实是兴趣,”我说:“我从小就有兴趣收养小动物,尤其是残废的,无家可归的,瘦弱或无助的小动物。在高雄的时候,妈妈生病以前,我养了三只小狗,两只猫,还有五只小兔子,我喜欢看那些小东西由瘦弱变成强壮,喜欢救助它们,这使我自觉是个救难者,是个重要的人物。望著小生命成长,是一件十分快乐的事情,有一次——”
我停住了,觉得已经说得太多,但罗教授用全神贯注的眼光望著我。“说下去!”他说。“有一次,”我继续了下去。“我有一个同学,家里养了一只猴子,那猴子生了病,快死了,我的同学要扔掉它,我把它抱回家里,饱消炎片、感冒特效药给它吃,用我的全心去救助它,居然把它救活了,看到它一日比一日健康强壮,我高兴得不得了。可是,有一天,我和它玩的时候,它突然咬了我一口,害我到医院里去缝了四针,我伤心透了,想不到我救活的动物会来伤害我,妈妈对我说:‘忆湄,这是一次教训,记住,这世界有的时候是没有道义可讲的,伤害你的可能是你最信任和爱护的人,所以别相信任何人——包括你的朋友、亲戚、姐妹!人要靠自己!只有自己是最可靠的朋友!而且,别轻易的付托你的感情,以免加倍的伤心!’这件事给我的印象很深,从此,我就不再收养什么。但,这只小猫又使我动心了。”我微笑,拍著小猫的头:“我相信,它不会咬伤我,也不会抓伤我!罗教授,你愿意让我作一番试验吗?请允许我收留这个孤苦无依的小东西——我不收留它的话,它只能倒毙街头,您忍心看著一条生命倒毙吗?”
罗教授瞪著我,一语不发。他的神情怪异而专注,那对发著光的眼睛探索的望进我的眼底,像一对探照灯。我被他看得十分错愕,想不透一只小猫何以会使场面变得这样“紧张”。皓皓大踏步的跨到沙发旁边,把那只小猫提了起来,放在手心中审视,接著就哈哈一笑说:
“好猫!是一只标准的避鼠猫,忆湄,养下来吧,我来帮你养。让我们‘共同’拥有它,好吗?这猫看样子就很精灵,一定会捉老鼠。我同学家里养了一只猫,除了吃就是睡,胖得走不动路,老鼠在它身上爬行,它还是睡它的,结果,有一夜,它的胡子全被老鼠吃掉了!”
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明知道他是在鬼扯,但是仍然禁不住要笑。可是,全房间也只有我一个人笑,空气中有一份不正常的紧张,大家都严肃而沉默,我的笑声尴尬的僵住了,望望罗教授,再望望罗太太,我不解的说:
“怎么了?”罗太太从椅子里站了起来,苍白的脸显得益形苍白,一对深黑的眼睛蒙蒙然的望著我,然后,她移开了目光,像一具僵尸般直挺挺的向餐厅的方向走去。罗教授立即跟了过去,搀扶住罗太太隐进了餐厅里。但,在门阖上的一刹那,他回头再盯了我一眼,那眼光阴沉而凝肃。他们走开后,皑皑也站了起来,冷冷的望了我一眼,又望望中□,就轻轻的哼了一声,也走了。中□回过头来,他的眼光从我的脸上,落到我的手上,我跟著他的视线低下头来,才发现我的手放在小猫的头顶上,而小猫正倚在皓皓的怀里。所以,我也等于是紧倚在皓皓的身边,我的头几乎靠上了他的肩膀。中□用鼻音重浊的问:“你们将‘共同’养这只小猫?”
“当然!”皓皓迅捷的回答:“而且,我已经给它想好了名字了。”“叫什么?”中□问。“叫小波。”“小波?”中□锁锁眉:“是何典故?”
“只怕——”皓皓也用重浊的鼻音回答:“有一场无形的【全本小说下载】}www。87book。com风波,正悬在这只小猫身上,但愿我的聪明,能解得开一个谜!”中□深思的望著皓皓,皓皓也回望他;好一会儿,两人的眼光中,都逐渐升起一层敌意,然后,皓皓说:
“下两盘棋怎样?”“赌东道吗?”中□问。
“当然!”皓皓把小猫往我怀里一送,和中□迅速的走开了。一瞬间,偌大的客厅中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呆呆的站在屋子中间,半晌都无法从惶惑中恢复,直到小猫咪呜的一声低唤,我才清醒过来。举起小猫,我错愕的问:
“告诉我,小波,这是怎么一回事?”菟丝花19/41
9
小树林里那株菟丝花盛开了,黄绿色的藤葛上挂满了一串串粉白色的花朵,迎著夏日的晨风飘荡。我坐在树下的草地上,用手抱著膝,凝视著那缠绕在松树粗壮的树干上的花朵出神。那细碎的小花束和那柔弱的藤蔓,看来那样的娇嫩和楚楚可怜。而那雄伟的松树,扎结的枝干,又那样的挺拔苍健。望著这两种纠缠在一起的植物,令人对自然界的神奇感到迷惑。用手托著下巴,我愣愣的自言自语著说:
“造物之神是为了这棵松树而造了菟丝花呢?还是为了菟丝花而造了松树呢?”“我想,是先有了松树而后有了菟丝花。”一个声音答复著我,我抬起头来,中□正含笑的站在我面前。“松树离开菟丝花依然能够存在,但菟丝花却离不开松树。你仔细研究,就能够明白,菟丝花是没有根的,它的根已深入在松树的枝干里。”我俯近去看,果然不错。中□在我对面坐了下来,凝视著我。“这松树和菟丝花对你有启示吗?”他问:“多看看这菟丝花,像什么?”
我望著那花串,摇摇头。
“像菟丝花。”我说。他笑了。拿著一支笔,他在手中的一本书的背面勾画了起来,几分钟之后,他们他所画的东西递到我面前,他画了一棵松树,虬结麻乱的枝桠,树干上有一张人脸,浓眉、大眼,掩藏在针须状的枝叶之中。另外,一株柔弱的藤蔓绕在松树上面,细碎的小花朵形成一张女性的面孔,我抬起头来,惊讶而感动。“你画的是罗教授和他的太太。”我说。
“不错,”他点点头:“像吗?”
我沉思了一会儿。“中□,你的想像力很丰富。”
他伸手去轻触那一串串的花朵,说:
“那是一棵菟丝花——我是说罗太太,你无法设想,假若她离开了罗教授,会不会继续生存?她已经连根依附在罗教授身上了。看到松树和菟丝花相依并存,使人感动。看到罗教授卫护他的太太,也给人同样的感觉,是不是?我常想,人生是很奇怪的。就像你刚刚所问,造物者是为松树而造了菟丝花,还是为菟丝花而造了松树?我也常问,上帝是为罗教授而造了罗太太?还是为了罗太太而造了罗教授?他们就像我们面前这两株植物一样不能分割,我奇怪他们是如何遇合的?”“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我轻声的念著李白的句子。
“是的,”中□说:“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那么,谁是使那轻条斜过来的春风?”“你认为——”我说:“罗教授和罗太太之间有一页缠绵的恋爱故事?”“唔,”中□深思的望著我,好半天才说:“我认为,这整个家庭都颇不简单,包括——”他突然顿住了,把说了一半的话硬咽了回去,直视著前面说:“嘉嘉来了,看样子,她是为你而来的。忆湄,我觉得,你身上一定有一点魔力,你会在不知不觉中吸引每一个在你身边的人,连混沌无知的嘉嘉,都同样受你的吸引。”真的,嘉嘉对我们走了过来,她手中捧了一大束黄色的花——那种不知名的小草花。她的脸上带著笑,单纯、信赖,而无邪的笑。她一步步的走近我,有些像个虔诚的信徒,正走向她的崇拜的神像。停在我面前,她慎重的把那束花递给了我。我接过花,颇为感动,拍了拍我身边的草地,我说:
“坐一会儿吧,嘉嘉。”
她顺从的坐了下来,却用她那迟钝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盯著我看。对于她这种神情我已经是司空见惯,所以并不惊奇。但,中□却以研究的眼光,深思的望著嘉嘉。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嘉嘉忽然张开嘴,不合时宜的唱起那支老歌来: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她突然而来的歌声让我愣了愣,接著,我就发现她以讨好的神态望著我,渴切的说:
“我会唱了,小姐。”“噢,”我说:“你唱得非常好,嘉嘉。”
她看来十分开心,咧著嘴笑了起来。
“嘉嘉,”中□开了口:“谁教你唱这一支歌的?嗯?”
嘉嘉痴痴的仰起头来,不解的望著中□,停了半天,才牛头不对马嘴的说:“花——要开了。”中□叹了口气,拉拉我的衣服:
“我们该走的,忆湄,你要开始上课了。”
我站了起来,扑掉身上的碎草,对嘉嘉挥了挥手,和中□走出了小树林。中□一直沉思不语,看来似乎满腹心事。上了楼,走进了我的屋中,我说:
“你在想什么?”“你!”中□说。“我?”“是的,你!”中□握住我的双手,仔细的凝视我的脸,我的眉毛,我的眼睛。“我想找出你特别引人的地方,我最初见你,就有一种错觉,好像早就认识了你,你的脸——远在我没有见到你以前,就仿佛见过了似的!”
“你决不会见过我!”我笑著说,走开去把那束黄色的花插进花瓶里。“在这三个月以前,我从没有来过台北,所以,连公共汽车站上碰过面都是不可能的!”
“你相信第六感吗?”“有一些相信。”“那么,大概是第六感,一定我梦中见过你,”他走过来,用手在我背后圈住我,吻我的耳朵。“忆湄,老天为我而造你,也为你而造我!所以我们会在一开始就似曾相识!”
我有些困惑,说真话,我在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并没有他所说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如果是第六感,为什么单单他有那份第六感,而我没有呢?就在我凝神沉思的时候,“咪呜”一声,小波不知从那儿跳了出来,落在书橱上面。我把它抱了下来,走到书桌边坐下,抚摸著小波的头,我说:
“人世的一切,机缘遇合,恩怨因果,一定都有个定数,许多无法解释的事,神啦,鬼啦,心灵感应啦,我们都找不出道理来。我相信命运,也相信有个大的力量在冥冥中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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