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想吓你,忆湄,我不知道会惊吓了你。”
我觉得狼狈而不安,结结巴巴的,我说:
“是……是我不好,我……没弄清楚,就……大叫大闹,我真……真惭愧。”“好了,没事了,是不是?”罗教授问,挽住了罗太太,“那么,我们走吧,雅筑。”
罗太太看来和我一样懊恼,倚偎著罗教授,她怯怯的说:
“我很抱歉,毅。”“好了,没事了,别放在心上吧!”
罗教授和罗太太走了出去,皓皓大踏步的走过来了,他发亮的眼睛笑嘻嘻的望著我,嘲谑的味道更重了。看样子,他十分为我的受惊而高兴,站在我的床边,他伸手揉了揉我的满头短发,笑著说:“你也会‘害怕’?忆湄?”
“恐惧是人类的正常反应。”我噘著嘴说:“半夜三更发现有一只手在你脖子上蠕行,总是怪可怕的,何况你们罗宅又是幢——”我把下面的话咽下去了。
“又是幢鬼屋,对吗?”皑皑插嘴进来说,对我点点头:“你既然不相信鬼,为什么又要怕呢?”
“天知道!”我喃喃的自语:“人有的时候比鬼更可怕!”
徐中□转过头来盯著我看,我相信只有他听清楚了我这句话,他的眼睛是深思的,研究性的。皓皓俯身看我,给了我一个安慰的笑,这一刻,他眼睛里没有嘲谑了。拍了拍我放在棉被上的手,他像个兄长般说:“好好睡,别再疑神疑鬼了,明天我去买一座钟馗的塑像送你,你就可以安安稳稳的睡到大天亮了!”
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皓皓高兴的说:
“终于看到你笑了,你笑起来非常美,中□,你同意我的话吗?”他斜视著中□,中□迎著他的目光,眼睛却并不十分友善。我听到有人轻轻的冷哼了一声,我看过去,皑皑正悄悄的退了出去,彩屏也不知何时早已走了。中□把眼光从皓皓脸上掉到我的脸上,从容的说:
“晚安,忆湄,睡吧,天已经快亮了。”
他又望著皓皓,眼睛里带著抹挑战的光。
“你怎样?如果有兴趣,我们冲一壶咖啡,下两盘围棋,怎样?到我屋里去,可以下到天亮,如何?”
“赌东道吗?”皓皓有兴味的望著他。
“当然。”“好吧,走!”他们一起走向门口,这两人是棋仇!围棋的程度是势均力敌。到了门口,中□又伸进头来,深沉的注视著我,慢吞吞的说:“再见,忆湄,假若我是你,我会锁上房门睡觉。”
“你以为我们家里有贼,会把忆湄偷走吗?”皓皓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谁知道呢!”是中□的声音,他们已经走了出去,关上了房门。我继续坐在床上,用手抱著膝,凝视著花园里的月光,我知道,这夜是不可能再入睡了。
第二天早上,中□带著一副疲倦的神色来给我上课,坐定了之后,他用手揉揉额角,看来精神很坏。我问:
“不舒服吗?”“下棋下得太伤脑筋。”他说。
“输了?赢了?”我问。
“第一盘他输了,第二盘我输了,第三盘居然和了。”
“你们赌什么呢?”我问。
他盯著我看,然后,低下头,翻开书本。说:
“反正,我们永远赌不出输赢来,如果真问我们在赌什么,我只能告诉你,赌气而已!”
“你们不和吗?”我问:“你不喜欢皓皓?”
“你喜欢他?”他反问我。
“是的,”我坦然的说:“我欣赏他!欣赏他的那股满不在乎的味道,和他那些希奇古怪的理论!和他在一起,你永远不会觉得沉闷,他总有那么多用不完的急智。”
“不错,”他用奇异的声调说:“他是非常聪明的。”用手托著下巴,他凝视著我好半天。才静静的说:“现在,告诉我,昨天夜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望著他,然后,我把昨晚树林边的散步,黑影,叹息,和皑皑的谈话,一直到午夜的梦,敞开的窗子,风,摸索著我的冷手,以后我的惊醒和尖叫,完完全全的述说了一遍。他非常仔细的倾听,我说完了,他又沉思了片刻,才抬起眼睛来,安静的望著我说:“忆湄,你记住,第一,世界上没有鬼魂!第二,任何事情,必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据我看来,树林边的人影和叹息可能是出自你的幻觉,至于罗伯母走进你的房间,这与她的精神病有关……”他锁眉沉思,在椅子上不安的欠伸一下身子,似乎有什么使他想不通的问题在困扰著他,然后,他咬了一下嘴唇说:“不过,忆湄,从今后,锁上房门睡觉!”
我不安了,担心望著他:
“你怀疑什么吗?中□?”
“我?”他笑笑。故意做出不在乎的样子来:“什么都不怀疑!这家庭那么单纯,你也那么单纯,有什么可怀疑的呢。来,我们开始讲书吧!”他打开英文课本,一样东西飘落了下来,我望过去,一朵干枯的蓝色的小花!伸过手去,我拾起了花朵,凝视著那压得簿薄的花瓣,幽幽的说:
“好漂亮的小花,像它的女主人!”
“是吗?”中□问。伸手来索取那朵花,我把花递过去,他接住了花——连我的手一起。他的手温暖而有力,把我握得发痛,他的眼睛热烈而深邃的望著我,轻轻的说:“你欣赏皓皓的急智?我有一份比他更强的急智,你知道吗?例如现在,我知道我该做什么。”“做什么?”我问,心在跳。
“吻你!”他的头俯了过来,我的身子被紧拥在他的怀里,一段神智昏蒙的时间。一段迷离恍惚的时间……然后,睁开眼睛,我看到的是被我们两只手所揉碎的蓝色小花,纷纷乱乱的飘坠在地下。菟丝花17/41
8
接踵而来的,是一段迷乱的日子。这么久以来,我的感情一直像一只昏睡著的小猫,而现在,我却整个的觉醒了。每日清晨,我在醺然如醉的情绪中醒来,每个深夜,我又在醺然如醉的情绪中睡去。白天,我神思恍惚,夜晚,我心境迷蒙。对著镜子,我看到随时染在我面颊上的红晕,也看到那一对醉意流转的眼睛,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在我每一个翕张著的毛孔中读到了答案,那细细的,私语般的声音,低低的,反复的诉说著:爱情,爱情,爱情!
在这样的情绪中,再接受中□的“上课”是奇异的,每天早上,我在期盼的心跳中,等待著他的扣门声响。而当他推开房门,跨进门来的那一瞬,我只能微仰著脸,张大了眼睛,默默的凝视著他。翻开了书本,我看著他如何用尽心机,去克制自己,而摆出一副“师长”的面孔来。然后,在他的讲述声中,我会突然的失去了自己,而用手托著下巴,望著他的脸愣愣的出神。于是,他会抛下了书本和铅笔,蹙起眉头,凝视著我说:“天哪,忆湄!你那么可爱!”
书本冷冻在一边,铅笔滑落在地下,纸张随著风飘飞,他的眼睛对著我的眼睛,他的嘴唇触过我的额角和面颊,他的手指从我的鼻尖上向下滑,他的声音如梦如痴:
“你有一个小小的翘鼻子,你有一对猫样的大眼睛,你的眉毛太浓了,不够秀气。你的短发最不听话,总是遮住你的额头,你的耳朵不够柔软,你的皮肤不够白皙……唔,忆湄,我不认为你是个美女……可是,你那么动人,你那么可爱!”他的嘴唇贴近我的耳朵,孩子气的耳语著说:“让我悄悄的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要听吗?”
“嗯。”我点头。“那么,听好了。”他故作惊人之笔。“那秘密是:有一个人想吃掉你!”“谁?”“我。”“为什么?”“免得——别人来抢走你。”
“有谁会‘抢’我?”“唔,”他耸耸鼻子,像喝下了一坛子醋,酸味十足。“你知,我知,他知,何必还一定要说出名字?”
“你多心!”我笑了。“是吗?我多心?”他把脸拉开一段距离,审视著我,半晌,点著头说:“你和我一样了解,是不是?看你笑得多高兴,你在为你的魔力而骄傲,对不对?在你内心深处,也想征服所有的男性吗?”他摇头:“女人!你的名字是虚荣!”
“别太武断!”我说:“你以为你对心理学已经研究得非常透彻了。”“当然,尤其是你的心理!”
“真的吗?”我扬扬眉毛。
“嗯。”“那么,回答我三个问题。第一,我最希望的是什么?第二,我在想什么?第三,我最喜爱的是什么?”
“第一题的答案是徐中□,第二题的答案是徐中□,第三题的答案也是徐中□!”“不害臊!”我跳起来。
“别走!”他捉住我。“你要干什么?”“让你听听我的心跳,听到了吗?”
“唔。”我的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
“跳得厉害吗?”他问:“怎么跳的?”
“卜——通,卜——通,卜——通。”我说。
“你错了,”他的下巴倚在我的鬓边,轻轻的说:“它是这样跳的:忆——湄,忆——湄,忆——湄。”
我抬起头,他的嘴唇迅速的捕捉住了我的。我睁开眼睛,凝视他。“你实在是个坏老师,”我说:“你这算给我上什么课?”
“上最深奥也最微妙的一课书——恋爱学。”
“呸!”我又笑了。他翻开了书本,正襟危坐。先咳了一声嗽,再板下脸来,瞪了半天眼睛,才使面部肌肉收紧了。把铅笔从地上拾起来,他挺直背脊,严肃的说:“好了,这一分钟开始;我们要好好的上课了!不许再胡闹了!”“哦,”我说:“好像是我先开始‘胡闹’似的!”
“本来就是你嘛,你那样一直看著我,让我心猿意马。”
“我不看著你看谁?自己心猿意马还要怪别人!”
“好吧!别吵!”他把一把尺放在桌子正中:“以后谁先离开了功课范围就挨打,尺放在这儿,由对方执刑!现在,翻到一百二十一页,让我们来讨论一下三角行列式!”
我翻开了书,找到一百二十一页,抬起头,静静的凝视他。“找到了吗?”“嗯。”“所谓三角行列式,就是……”他开始了讲述,又陡的停住了。奇异的望著我说:“噢,忆湄,我发现了,你的眼珠并不是纯黑的,而带著点琥珀的颜色。”
我拿起尺来,在他手背上狠狠的敲了一记,他痛得跳起来。“哦,忆湄,太重了。”他叹了口气:“天下最毒妇人心!”
“你到底讲不讲书?”我问。
“讲讲讲!”我们回到了书本上,他握著铅笔,开始给我详细的讲解三角行列式,画了图,他举著例子,我用手托住下巴,捕捉著他说话的声浪。我喜欢他的声音,那带著男性的沉哑的声调,富于磁性。我相信他一定有很好的歌喉,虽然他是不大唱歌的。他喜爱交响乐,喜爱史特拉文斯基,这点,和我有些不谋而合。“手给我!”他忽然举起尺来。
“做什么?”我不服的瞪著他。
“你没有听书,你在想什么?”
“史特拉文斯基!”我冲口而出。
“好!摊开手吧,别多说了!”
我望著他,他高举著尺,板著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严厉得真像个执刑官。无可奈何,我伸出了手,闭上眼睛,微笑著说:“打吧!老师!”他真的打了下来,而且相当重,我一惊,张开了眼睛,我以为他不会真打的。我望望我的手心,戒尺留下了一条红痕,我对他蹙眉,心里有了三分真气。
“还要打吗?”我憋著气问。
“嗯。”“那么,再打吧!”他的嘴唇盖上了我的手心,他的声音从我的手心中飘出来:“天哪,忆湄!你要另请家庭教师了!”
这天,我和中□去看了一场晚场的电影,散场时大约只有九点多钟,我们搭公共汽车到了新生南路和平东路口,而沿著新生南路向家里的方向走去。天气很好,夏日的夜晚,星光璀璨,凉风轻拂,我们并肩迈著步子,一路说说笑笑,心情愉快得一如那辽阔的夜空,连一丁点浮云都没有。中□在向我说他眼光中的罗教授,他说罗教授是一个“有极凶暴的面貌,却有极温柔的心地”的人。我反对他,认为罗教授的面貌并不“凶暴”,我说:
“他仅仅是不喜欢梳头和刮胡子而已,我常常想,如果他把头发理一理,胡子刮干净,是一副怎样的面貌?他的眉毛很浓,眼睛很亮,鼻子很高。这些,都证明他应该是个漂亮的男人,你看,皓皓就很漂亮,罗教授年轻时,一定不会输给皓皓!”“你认为——”中□慢吞吞的说:“皓皓很漂亮?”
“当然,”我说:“难道你认为他不漂亮?”
“他比我漂亮吗?”中□凝视著我问,眼光里闪著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哦,”我笑了,站住,打量著他说:“你是知道的,中□,你并不是美男子。”“他是?”他问。“嗯,”我点头:“他是!”
中□蹙蹙眉头,又耸耸鼻子。我们继续向前面走,中□在路边摘下了一段树枝,嘴里低低的说了一句:“希望他下地狱!”“谁?”我问。“皓皓。”“唔,中□,”我说:“背后诅咒人家,有失风度,而且,你的气量太小了。”“忆湄,”他叹息著说:“只因为你太欣赏他的‘漂亮’了!”
“难道你不欣赏他吗?”
“欣赏一部份的他,欣赏他的幽默和洒脱,不欣赏他的博爱论。而且,忆湄,我知道他在你心中所占的位置……”“别傻!”我打断他。“我不傻,”他深思的盯著我:“忆湄,我一点也不傻!尤其对于你,除了用全心灵来接近你以外,我还有一种第六感在探索你、研究你。我想,我能了解你内心深处的秘密,包括你自己都不了解的部份在内!”
“唔,是吗?”我有些不安。“别太肯定,中□。我不认为你是对的。”“但愿——我不对。”我们走到了台湾大学的围墙外面,我伸头看了看那高高的围墙。“这么高的墙,要进去可真不容易啊!”我感叹的说。
“你会进去!”他肯定的说。
“你确定?”“我确定!”我笑了笑,我对自己并没有信心。正走著,我看到一团白色的小东西在墙边蠕动,我站住,好奇的望著那个小东西。于是,我看清了,那是一只白色的小猫。街灯下,它孤独而寂寞的倚在墙角,瘦瘦小小的,可能出世还不到十天,看起来像一只小白老鼠。纯粹为了好奇,我蹲下身子去抚摸它的小脑袋,怜爱的说:“噢,一只小猫!”“它被主人遗弃了!”中□说。“它活不了几天,那么小,应该还在吃奶的阶段,这个主人也未免太忍心了!”
我把小猫从地上抱了起来,那小东西缩在我的掌心中可怜兮兮的颤抖著,用一对乌黑的大眼睛怯怯的望著我,有一张短短的小脸,和一个粉红色的小鼻子。或者我的怀里比墙角上舒服些,它对我讨好的“咪呜”了两声。中□审视著它,突然说:“天呀,忆湄!这小家伙长得像你!”
“胡说八道!”“真的像你!尤其这对大眼睛!”
我歪著头打量了一下那小猫,它也歪著头打量了一下我,我皱皱眉头,它耸耸鼻子。中□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们不但长得相像,连表情都像!”
“呸!”我说,把小猫放回到地下,预备和中□走开。但,那小猫瑟缩的对我爬来,用毛茸茸的小脑袋在我脚下摩擦,乞怜的低鸣著,徘徊不去。我立刻发现它有一条后腿是残废的,因此,它无法快捷的蹦跳,只能拖著那条残废的腿爬行。我低头注视著它,恻隐之心大动,而不忍遽去。叹了口气,我说:“一条可怜的小生命,假若没有人收养它和照顾它,它一定活不了!”弯下身子,我重新把那小猫抱了起来,对中□说:菟丝花18/41
“你看,我能收养它吗?”
“为什么不能呢?”中□问。
“我只怕罗教授他们会嫌我噜苏,他们似乎没有人对小动物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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