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说自己也就是农民,其实说是农民显得质朴,而且对一些事可以少负点责任。
我是市民?不对,我从少年时代就参加革命工作了,我几乎可以说是从来没有过过一般市民的日常生活。
有一阵我甚至考虑干脆承认我是干部。我从1949年3月十四岁半开始就取得了干部身份,我担任过大大小小的职务,甚至在新疆农村“劳动锻炼”期间还当过人民公社的副大队长,至今仍然具有国家干部的身份。说我是干部没有任何问题,虽然现时某些文艺人不太喜欢“干部”这个词,但是我必须老老实实地承认,我是干部,我有一种干部的心理和习惯,好处是考虑大局,坏处是好为人师与多管闲事。而且我之当干部不是为了糊口,不是为了升官,不是为了特权,而是为了革命的理想,为了人民,为了解民于倒悬。
我有一位朋友,同行,一次他得到一个机会在有领导同志参加的会议上发言。他征求我对于发言内容的意见,我建议他为青年人讲几句话,他认真考虑了我的建议,过了几个小时后,他极认真地带几分尴尬地对我说,他不想讲这方面的问题,他说:“讲了这个,让他们年轻的上来好顶掉我呀?我不干。”
我欣赏他的诚实。但是他的说法仍然使我吃了一惊,我从来没有朝这方面想过。我根本不可能有这种思路,更不可能讲出这种对于一个干部乃至知识分子来说是太厚颜的话语。经过次次政治运动,经过“文革”,人们变得多么赤裸裸,多么缺乏起码的矜持与高雅了啊。我不敢说我是多么无私多么雷锋,我只想说毕竟我当了那么多年干部,我已经习惯于不是从个人出发考虑问题与表述思想意见。就是说我绝对不敢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地拿自私当道理。作为一个当过干部的人,他无法离开事业,离开哪怕只是一个界别一个单位一个地区的利益来考虑来讲述自己个人的私利。在我的少年时代,那种对于党员、干部的严格的要求与教育,毕竟给我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我称之为童子功,与完全与之无缘的人,或是一个在风气不好的情况下的“跑官”蝇营狗苟者就是有所不同。
然而仍是不对了,回想自我1948年(建国以前)入党并作为参加革命工作起始时间计算,半个多世纪以来,具体任职的时间约十二年,其余的四十二年或上学(两年)、或体力劳动(十三年)、或“专业创作”(十二年)、或“退居二线”(十三年)或接受审察(两年)。很难说干部的生涯贯穿着我的平生。
我从十九岁秋季开始写《青春万岁》的第一稿,至今已经过去了四十八年了,也许可以说我是一个写作人吧。然而,四十八年中有二十余年我不但没有写作的可能,也没有写作的哪怕是以后写作的心态,而只有以后不写作的心态。再说,如果说是写作人,平凹也是一样的,这里说的“我是”什么什么,不是指写作而是指社会身份、“前写作”的身份,何况我历来认定写作是人类的业余活动,这里所讨论的正是一个写作人的社会身份、本来角色。
我恍然大悟:我的最大特点,我的贯穿平生的身份不是别的而是学生。我是学生,虽然我的正式学历只有高中一年级肄业,然而我从来没有停止过学习。我读书,我补充各方面的知识,我更注意从生活中学,每个人都是我的老师,每个地方都是我的课堂,每个时间都是我的学期。我的干部登记表上填写的个人出身恰恰正是“学生”二字。
当我想清楚了我是学生以后,我是何等地快乐啊。这不但是一种身份也是我的世界观、人生观、性格与情感的一部分,非常重要的有机组成部分。我把人生当做一个学习的过程,它不是空虚的颓废的幻灭的无意义的,而是有为的有关注有兴趣有成就有意义的。作为学生,应该是日有长进,为学日益的。它也不是自命精英和自我膨胀的,不是高高在上的救世主的,不是超人式的霸主式的,而是宁可低调的。我愿意从学生做起、从学习思考实验考察判断做起。它绝对不是独断与专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而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春风化雨、惠我良多的。它不是自我作古、数典忘祖的,因而也不是爆炸式的骂倒一切的与充满敌意的,而是尊重历史、尊重前贤、尊重不同的学问与思路,接受一切合理的新旧成果与对同行对大众充满友善的。它是建设性的文化品格的体现,它是力求接受、学到、发明和发现新知识新观点新角度的。它尊重理性,尊重智慧,尊重生活,尊重实践,尊重文明。它的前提是珍惜与尊重,而不是抛弃与压倒。它认定人人可以学习,人人有学习的权利与可能,而同时任何人也不可能终结真理,垄断真理。它既不承认活人会成为万能的上帝、唯一的教主,也不轻易认定与自己门派不同的其他各方是邪恶是异教徒是魔鬼。它是民主与平等待人的,它又应该是不知疲倦为何物,不知自满自足为何物,不知老之将至的。
抱歉,这些我并没有完全做到,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我远远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学生,但是至少,我知道了,做一个学生是多么好!
惟“琢磨”方能入化境
化境不是一蹴而就的,然而树立这样的境界目标与没有这样的目标是不一样的。化境是一种主动状态,是一个自由王国,是一种艺术,更是一种大气,一种正道,一种品质。邪恶的人必然是心劳日拙,忿忿不平的,他们进不了化境。狭隘的人必然是黏黏糊糊,里嗦的,也进不了化境。过分膨胀的人必然是声嘶力竭与焦头烂额的,当然与化境无干。
我们除了读书求知还得爱琢磨。进入化境是一个过程,是一个读书与实践相融合的过程,更是一个不断地反省自问,探索寻觅的过程。也就是一个琢磨的过程。学习中的最大快乐就是从阅读中发现了生活实践的妙谛,闻到了生活实际的气息,从彼时彼地彼人彼问题,联系到了此时此地此人此问题,从中有所感悟,有所发现,有所启发,有所长进。实践的最大快乐就是从最日常最实际的经历中发现了验证了补充了发展了书上的知识道理学问命题,通过实践,不但做了事情,也做了学问,不但长了见识,也长了真才实学。
这里最重要的是把一切实践看作对于真理的探索过程。生活无止境,事业无止境,实践无止境,思想无止境。每一次实践每一个行为,每一项工作都有可能给你提供一点新鲜经验,新问题,新启示。足球比赛当中没有一次进球是重复别一次进球。文章的书写不能容忍重复与抄袭。没有一个病人的疾病和另一个病人完全一致百分之百。那么善于学习的人在日常的一般化的实践中,得到的当然有对于普遍有效的东西的确认和巩固,同时也得到新的哪怕是一丝丝发展,叫做得到一丝丝独得之秘。
同样,读书的过程也是一个琢磨的过程,看书本上的学问与你的哪一类学问相通,能够回答你的哪一类实际问题,不是直接回答而是间接又间接的启发也罢。
例如小说的特别是长篇小说的结构,没有什么人能够教导你该怎样去做,没有哪本长篇小说一面给你讲它的人物与故事一面告诉你我的结构是如此这般的。因为每一本和另一本另一篇小说的结构都是不相同的。但是如果你要写或者已经在写长篇小说,你总要掌握点什么,总要感觉到一些什么。我还记得在我十九岁那一年开始写《青春万岁》,正为结构的庞杂而找不到解决办法的时候,在一个周日我去当时的中苏友好协会听新唱片音乐会去了。在对于交响乐的欣赏中,我突然悟到了长篇小说的结构与交响乐的结构的某些共同之处:主题、副题、发展、再现、变奏、和声、对应、节奏,这些不正如长篇小说的主线、副线、闲笔、呼应、分叉与收拢归结吗?却原来结构不仅要去分析寻找,更要去感觉它。从此,我的小说结构开始上路了。
你对周围的一切对象包括自然现象与社会现象精神现象,都是有自己的评价自己的预测的。然而,事实上,这一切对象与现象的发展变化常常不是与你的预测你的评价完全一致的。你在做一件事以前,对目标也是有一定的预测的,然而,世上少有百分之百地实现自己的目标的情势。遇到这种情况,就是学习的好机会了:为什么你错了,至少是不完全对?你听信了某种说法,以为某某人是大智大勇者,事实证明并非如此,事实证明那人比你估计的无用得多,为什么?你用尽全力做一件事情,却没有成功,另一件事你自然而然地一做,就行了,叫做有意种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阴,那就更要琢磨一下了:为什么?为什么有些时候听其自然比硬打硬拼效果更好?
人的一生,有多少宝贵良机,本来可以使你学到悟到大道大学问,可以使你大大地成长、升华、智慧和光明;而我们又有多少次错过了这样的良机,辜负了这样的天启,与真理,与大道,与智慧和光明失之交臂!
最好的学习是把读书与生活联系起来。高深的理论,玄妙的概念,奇异的想象其实仍然是从生活中升华出来的;而琐鄙的日常生活里包含着许多许多深刻的道理、有趣的知识和令人豁然贯通的启发。
了悟:一种“慧根”的超越
琢磨的目的是了悟,了悟是什么东西呢?现在人们愈来愈常说“悟性”一词了,那么悟性又是什么呢?
可以说,悟性指的是一种学习、理解、明白的能力,而这个学习、理解对象不是课本,不是规章,不表述为语言哪怕不是本国语言而是一门艰深的外语,而表现为一种不言之教,一种隐藏在现象里边的深层的规律,一种既非逻辑推演,也非实验证明的概念、要领、经验。没有任何学校给你讲授这门课程,也很难开这门课,它难以教授难以讲解难以传达,它似非而是,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它既不是靠读书也不是靠苦思,而更多是靠直觉,靠感觉,靠触类旁通,靠想象而得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据说悟这个词是随着佛教而传入的。恐怕是这样,佛学的许多观念、说法,不是论证也不是科学实验的产物,它需要的是一种“慧根”,一种悟性,能够超越现实,进入无限和终极,思想一些人的正常头脑很难进入的领域里的关系与对象,其中很多东西确实是一些个奇思妙谛,很多并非正面的论述,而是一些比喻,一些象征,一些谜语,而且它们的喻与所喻,能指与所指,谜面与谜底,关系并不十分确定。有时候是一些机智,是一些文字游戏,是一种风格,乃至是一种强辞夺理,最后是一种非逻辑非实证的信仰。
例如那个很有名的六祖慧能的故事,五祖弘忍欲求法嗣了,令徒弟诸僧各出一偈。先上来是上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而慧能的偈是:“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一比较,慧能的悟性更好,就把衣钵传给了慧能。
其实这更像文字游戏,如果是我与慧能一起做诗做偈语,我就来一个保持沉默,最好是当场入睡,打几声鼾;或学蛙鸣,或学蛄叫。不比慧能更虚无,更后现代,更行为艺术吗?
佛以外的例子:惠施问庄子:“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对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其实这是诡辩。惠施完全可以以其人之道还之,只消说:“子非我,安知我不知子不知鱼之乐?”这样,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庙,庙里有个和尚,讲故事……就可以一万年地讲下去了。
这里需要的仍然是得意与忘言。死抠住慧能的偈语与庄周的答疑本身就自作聪明又五体投地,实为冒傻气了。这里更多的是讲他们的一种洒脱,一种风格,一种拈花而笑的姿态。
也许更好的例子是艺术,技巧是可以学的,知识也是可以传授的,然而悟性是无法帮忙的。艺术的感觉是大不相同的,所谓神韵,所谓生气贯注,所谓灵气,所谓新意,所谓魅力,所谓清新,都很难教授或干脆不能教授。至少一个简单的原因,艺术贵在创新,你教给他的,还算新还算创造吗?其次,艺术是非常讲究个人风格、个人独特性的,老师教给你的,只能是原则,只可能带上老师的个人风格,却绝对不可能代你创造你本人的独特性。教授的最好的东西也是好东西,但还不能算你的东西,直到你从创造中悟出了自己的东西,找到了自己的风格特色,才算学到手了学对了。
确实,许多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小而至于一个人,你仅凭看他的档案或听他的自述,能了解他吗?有时候经历和性格一致,有时候恰恰不一致;有时候讲的和实际一致,有的自己也讲不清楚自己。这里还不包括有意无意地隐瞒自己的某些特质的人。靠什么?靠了悟,靠感觉,靠直觉,靠联想。我无意认为档案不重要,自述不可信,我也无意认定任何莫名其妙的感悟都极精彩,感悟也有主观片面肤浅直至歪曲的可能,但是观察、了解、听取、阅读与感悟的手段都可以采用,也都可以参考,更好。
中国语言中除了悟以外还有一个通字,我们说一个人不明事理就说他“不通”,学习了而且明白了,就说是弄通了。这个字很形象,通畅了,可以交通了,可以交流了,可以走来走去了,当然就健康了。中国医学也是喜欢用这个概念这个理论的,有病了就是哪里哪里不通了,吃了药,扎了针,通了,病就痊愈了。那么通又是什么呢?我的解释,通首先是书本与生活之间的畅通无阻,理论与实践之间,事体与情理之间,读书与明理之间,此事与彼事之间,身外之学与身同之学之间的通畅,这是化境的一个重要标志。
有些属于风格、风度、待人接物处世、给人的印象问题,也需要好的悟性。同样聪明,有人给旁人以油滑的印象,刻薄的印象,炫耀自身的印象,有人则只使人感到机智、犀利、敏锐,却不失仁厚大度。同样文雅,有人给人以酸溜溜的印象,有人则很自然。同样满腹经纶,有的更像是囤积居奇或二道贩子,是弄学问的奸商,有的则很诚恳,很仁厚,不失本色。还有人虽然捶胸顿足,仍然无人相信。有的步步为营,却仍然破绽百出。有的正颜厉色,却仍然让人觉得滑稽可笑。这些,都不是言语所能表达传授,而要靠自己的了悟。
学习也是如此,就一学一,背诵式地学,这是一般的学习。举一反三,由此及彼,在学习中掌握学习与学问的规律,摸住了学习与学问的脾气,于是一通百通,事半功倍,云开雾散,一片天光,明明白白,这叫悟性。谚云:“宁可与明白人吵架,不与糊涂人说话。”了悟的目的是明白,好说的,不方便说的,好掌握的,不好拿捏的,能用言语表达的,只能使个眼色做个姿态的,表面的,大面的,以及深深潜藏的,全能明白,全能透亮,全能了悟于心,和这样的人打架不也是爽气得多吗?
悟性虽然有点玄妙,想来也还是可以培养提高的,好学,深思,琢磨,模仿,学样,敢于实践,善于总结,勇于自省,有事分析,分析不出来就回想全过程,发现最微小的差别,按图索骥,顺藤摸瓜,学得乖一点再乖一点,这么试过了不行再用另外的办法试试,总可以做到由蠢而不太蠢,由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