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羊岩已经失踪了。
出事后我用各种方式同他联络,结果都告失败。我曾多次打电话到红棉店里,问她有没有见过羊岩。红棉说我还找他呢,但他的公司已经搬了,手机一直不开,住处和办公室的电话全变了。
隔着电话线,我隐隐约约听到红棉店里不断传来《味道》那首歌: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的外套想念你白色袜子和身上的味道我想念你的吻和手指淡淡烟草烟味道记忆中爱的味道。我说,红棉,你能不能把店里的音乐关掉?
红棉的声音在电话里变得更有些古怪,她说,干吗要关掉,客人喜欢听呢。
我沉默。这种沉默把时间拉长了。她说你到底想说什么?我说没什么,要是羊岩在你店里出现的话,拜托通知我一声。
挂上电话,终于可以逃脱那种声音,但说实话,我心里很难受,我的确记起了某种味道,眼前总是不断出现我和羊岩在一起时的情景:
金黄色的房子,漂亮的壁灯,我看见一个女人正坐在里面,她屈起一条腿来坐在床上,床单是白色的。我看见女人的正面,由于光线关系,她的皮肤像镀上一层金属,男人隐在光线的暗处,只看见他的两只手在那施了薄金的表面游走。女人发出叹息一样的呻吟声,那个女人,时而是录像带里的女人,时而又变成巫美丽留在乳黄色沙发上的那个女人。
巫美丽留在沙发上的是一本写真集,书名叫做《巫美丽人体艺术写真》,是由美术出版社出版的。巫美丽把它留在沙发上,然后转身离去,她吸过的烟还在烟碟里袅袅地冒着青烟。在青烟里我看到巫美丽的裸体,断断续续我想起她说过的话来:
——其实……我以前也经历过。
——我也曾不敢出门。
——时间将会医治好一切。
在巫美丽的写真集里,有一幅彩绘的裸体照片引起我的注意,她的胸部是两朵不对称的花朵,腰部缠绕着凌乱的枝蔓,阴部开出一朵硕大的黑色蝴蝶,想必随着她修长双腿的开合,那蝴蝶翅膀会像真蝴蝶那样扇动起来。
打开计算机,上了一会儿网。
网上的人还在对骂,总算有站在我这一边的读者了,但夏雨薇的影迷似乎更多,这场战争变成了影迷和读者的战争,我无所谓,关掉开关就什么都不存在了。
4
中午,我化装去了红棉的店。
从衣柜里找出一件很久不穿的黑长风衣,哗啦一抖,天空被遮掉一半。好大的一件衣服,我都想不起来当时是在怎样的心境、在什么地方买下这件衣服的,只记得每回整理衣柜,都嫌这件风衣太占地儿,每年春秋两季很短,什么都还来不及穿,那个季节就已经过去了。
长风衣、暗绿头巾以及大墨镜,这三件装备把我包裹得严严实实,我相信就是我父母在街上看到我,他们也认不出来。外面的树已经开始掉叶子了,风不断地掀动我长风衣的下摆,发出旗帜般的“噗噗”声。
在这样晴朗的秋天的中午,懒洋洋地走在街上,真是一种享受,要是没有录像带那件事该多好啊,每天在热舞天堂里跳舞,然后在小店里买馄饨皮,回家给自己做午饭。
街上的人行色匆匆,没人注意我这种怪异打扮。
我停在路边马路牙子上,打车。
开来一辆绿色出租车,这种颜色的出租车倒不多见。
上了车,司机说:
“你病了?”
“没有啊。”
“捂那么严实,我还以为你病了呢。”
“我在做逃跑游戏,不想让我男朋友认出我。”
司机善解人意地说:“那咱们开快点。”
调频台传来戴佩妮的《醒了两年,睡了两年》和王力宏的《安全感》,其中有一句“曾经爱得那么狂野……〃很合我心境。羊岩到底去了哪里?石松的任务何时才能完成,我又该如何向他解释这一切呢。张信哲的《已经结束了吗》在车内响起,已经结束了吗爱情最坏的说法握着冰冷的电话没人回答——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石松已经知道录像带的事了。“哎唷唷,让我看看,这个外星人是谁呀?”
妖艳红棉店里飘出一个声音,就像晴天里从天上掉下个可人的红苹果,砸在我头上。
“你吓死我了。”
我像特务似的闪身进门,并且回过头来看看有没有人注意到我。
红棉推了我一把,眼睛亮亮地看着我:“放心,我这儿可没有偷拍你。”
“都什么时候了,还开这种玩笑。”
“哎哎哎,对不起对不起。”红棉说,“中午我请你吃饭。”
“哪还有情绪吃饭,愁都快愁死了。”
我坐到店里的一张椅子上,满眼的华丽衣服向我拥过来,忽然好想躺在衣服堆里美美地睡上一觉,华丽的衣服遮蔽着我,没人看得见我。
5
我俩到妖艳红棉对面的一家餐馆去吃饭。餐馆在二楼,人少清静些,谈起话来比较方便。这是一家讲究情调的餐馆,桌上摆着讲究的餐具,周围三三两两坐着用餐的人,也都谈吐文雅,衣着体面。我们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以免有人认出我。
我说:“我一定要查出那个在旅馆偷拍的人。”
她说:“是事先把摄像机放进房间,一切都准备好的吧?”
我说:“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她说:“你现在查得有眉目了吗?”
我说:“我怀疑是巫美丽。”
用手挡脸,可是,已经晚了,有个乌黑的、会嘎啦嘎啦响的镜头,正毫不犹豫地对准我猛拍。
红棉对着镜头后面那个男人道:“哎我说,干什么呢你?”
“对不起,对不起。”说话的同时,闪光灯又闪了几下,那张乌青的脸才从镜头后面移出来,“本人是小报记者史海全。”
这个自称“小报记者史海全”的人,放下相机哆里哆嗦满身捉虱子似的将混身上下摸了个遍,这才摸出一张印满头衔的名片。想了一下,又从兜里摸出一张,说:“二位小姐,这是我的名片。”
红棉翻着白眼对他。
红棉说:“你是谁呀?谁认识你呀?你没事瞎拍什么呀?”
小报记者用手指着我的鼻尖,由于兴奋,他的声音变得逼尖:“她就是玫瑰吧?录像带里那个女人,我正到处找她呢,没想到她撞我枪口上了。”
我看见那个叫史海全的男人,脸上长满红得就快要爆出血来的青春痘。红棉和他吵架,扬言要摔他的相机,他却一点也不示弱,他说他是《咖啡时间》报的记者,有权报导读者感兴趣的人和事,特别是桃色新闻、女作家风流韵事大曝光之类,这些都是读者感兴趣的。我看见红棉气得拍桌子,桌上的汤汤水水歪斜着,有点滴洒到地下去。
男侍飞快地跑过来,不知所措地张望着。
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6
夜里,调频台传来齐秦的新歌,歌名没有听清楚,其中有一句很让我心里一动,他唱道:“黑夜的黑是被谁抹黑……”窗外的黑正是这样,黑得透彻,夜空里一颗星都没有。
刚刚洗完澡,房间里有点冷,手里捧着一杯热茶,不时地喝着。茶是三天前在超市前的茶庄里买的,200元一斤的西湖龙井,却一点也没有龙井的味儿,也就是一般的绿茶吧。茶这东西最难买,又不能抓一把来尝尝。推销茶的营业员总是热情过剩,说什么“当然是新茶啦,不信您闻闻看”。她也知道顾客一般也闻不出个所以然来,而且顾客一般低下头来闻,就不好意思不买。这样,他们就可以把什么茶都当龙井茶卖了。
我一边喝着茶,一边靠在床头翻看那本裸体画册。
巫美丽的裸体使我看到了许多隐藏在时间背后的东西,那次深圳之行,她带了大批的衣服乘飞机,有没有带画册里穿的这件华丽滚边的透明睡衣呢?画面上的她,仰头站立着,左边那只乳房很顽皮地从领口逃出来,在柔和的灯光下,她的脸和她的左乳呈现出柔软明亮的色泽,我想象着和她共处同一空间的安栋,正从某一最佳角度,凝望着半裸的美女。
他们房间的灯光调到恰到好处,他们一个刚刚洗完澡,另一个正坐在镜前修指甲。他们说:“玫瑰那个傻瓜该不会来敲门吧?”
另一个说:“不会吧,她肯定到楼下酒吧玩去了。”
此时,我正坐在楼下酒吧里,远远看见一个戴墨镜的女子急匆匆地奔向电梯。
五分钟之后,有人告诉我,那人就是女明星夏雨薇。
我在看一个爱情片,美国电影。
通常在午夜能看到合胃口的影片,可惜没有看到开头,不知道片名和演员。我看到他们的时候,男人和女人正在吵架,街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女人行走的速度很快,她拐弯,她上楼梯,她拿出钥匙打开一个房间的门,可是,走进那个房间,她的脸变成了巫美丽的脸。
巫美丽正站在一排具有中式风格的木柜前脱她的衣服,丝绸浴袍像水一样堆在她脚前。她把她的脚拔出来。他们做爱的时候,镜头拍到了他们的脚,很美的一组镜头,把男人女人缠绕在一起的腿拍得美仑美奂。镜头再移回来的时候,巫美丽的脸变成了女主角的脸,那是一个大嘴的美国女人,我总是记不住她的名字。
我越来越觉得巫美丽这个女人很可疑,她是安栋的朋友,到旅馆偷拍录像带的事,很可能跟她有关。说不定,巫美丽就是主谋和行动者。
7
在一个刮风的晚上,石松突然回来了。
晚饭后,我一直呆在书房里写东西,编辑向我约了篇写法国女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对中国女作家影响的文章,我一边喝着茶一边翻资料。近来状态不太好,“桃色新闻”搅乱了我的生活,时常神情恍惚,陷入臆想的境地不能自已。
文章周末必须交稿,我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好容易在书桌旁静下心来,那边门铃倒又响起来。
开门。
门口无人。
楼道里黑洞洞的,风灌了进来,吹得我挂在门口的黑风衣晃动不止,就像一个巨大阴影,很快就要将我罩住,从头到脚。
我忽然想起可能是《咖啡时间》的记者史海全,自从那天他搅了我和红棉中午的饭局,此人就在我眼前不断出现,有时我下楼去买一听可乐,看见他站在街口跟我打招呼。过不了多一会儿,又出现在我家阳台底下,晃来晃去令人生厌。
一只黑皮箱孤零零站在门口。
我认出那是石松的密码箱。
“你又忘记取奶了吧?”
石松手里拎着一袋鲜奶,出现在楼梯拐角处。他还是老习惯,回来先去看牛奶箱,因为我总是不记得取奶,有时隔夜才发现,奶已经坏了。
他进门,连门都来不及关好,把袋奶随手放在餐桌上,用手搂住我,从来没有这么紧过(我怀疑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虽然石松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可我还是觉得我们中间隔着什么。风把门“砰”地一声吹开了,冷风在我们中间浩浩荡荡地通过,像在提醒我,我和石松之间已隔着一道无形的银河。
“工作怎么样?”
“好。”
“那项秘密任务完成了?”
“是。”
“可以休息一段?”
“是。”
“那,你先洗澡?”
“好。”
石松就是这样,说话像发电报。风从我们中间经过,我关好了门,并且牢牢地上了锁。想找个合适的时间跟他聊聊那桩“桃色新闻”,怎么说呢,不管他听说了什么,我想我还是认真跟他谈谈为好。
石松在浴室洗澡的时候,我膝盖上放着一本杜拉斯,眼睛却盯着横在房间中央的那只密码箱。
他在浴室开着热水龙头,那种“哗啦哗啦”流水的声音证实了他的真实存在。一个人生活惯了,不习惯再有别的什么声音,有一次,浴室的水龙头没关好,我在书房写东西,竖起耳朵来听了好久,疑心房间里有人,打电话给红棉,说了一通自己吓唬自己的话。十五分钟之后,红棉带着她的男朋友风风火火赶到,结果自然是虚惊一场,三个人又到外面吃夜宵,搞到好晚才回家。
一年来,我已经习惯了和石松这种动荡的生活。既然他一开始就说他有很重要的秘密工作要做,我就不想多问他什么了。有一种人,把工作看得高于一切,别的都无所谓,怎么着都无所谓,什么都无所谓,甚至,连生命死去都无所谓。
石松就是这类人,他们被一般人称作“工作狂”。
8
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用行动证明他喜欢我。
他穿着竖条条的睡衣,很淡的条纹,底色是浅灰的,里面有很红很细的一个条纹夹在条纹里。这套睡衣是我亲手到商店里为他挑选的,当时心情很复杂,不知道我会跟这个男人好多久,他没把握,我也没有把握。
石松一回来,什么都变了,就连房间里的空气都变了。音响里出来的声音,是一个舒缓抒情的男声,他就像石松看不见的另一条影子,充斥着这个家。温暖的热风空调,直到他回来才想起来打开,在此之前,书房很冷,却一直想不起空调的热风档那档子事来。那篇关于杜拉斯的文章,在寒冷中写了两个晚上,整个人都快冷僵了。谁也没想到十月底天会变得这么冷,窗外的树叶并没有掉,什么都还没有改变,只有温度忽然间变了脸。
气候越来越不正常了,从暴热到暴冷,似乎只是一夜之间的事。
男人回来了,一切都变得温暖而模糊起来,音乐和空气是暖色调的,他的手是暖色调的,他的脸坚毅而又温暖,可以想象在危险而又神秘的丛林中穿梭之后,他平静下来,躺到了这里,就在我身边,我舒服的大床上。
我不知道该不该把“桃色新闻”的事说出来。
他就在我身边,穿着宽松的睡衣,靠在床上看报纸。其实,这是一个机会,我应该及时把我和羊岩之间的事告诉石松,因为外面已传得沸沸扬扬,石松可能很快就会知道,因为这桩“桃色新闻”,安栋做的书《柔河》的销售量,已上升了几个百分点,我已经拿到两笔很大的稿费。事情的结果非常怪诞,就好像我跟安栋是同谋似的。
“你快去洗,我等着你。”
石松的脸仍埋在报纸里,他说。
《俱乐部》
鼠人与水晶球
1
石松和我从来没有一起看过戏,在惟一一次看戏的过程中,我和他走散了,这也许是命中注定,他就像一缕水蒸气那样,从人艺小剧场的座位上无缘无故地蒸发了。
《足球俱乐部》是一出澳大利亚名剧,我虽然并不喜欢足球,但我喜欢这部戏。
导演任鸣在这部戏里表现了他的才华,在黑色宣传手册上印着一段“导演的话”:“很久以来就想排一部这样的戏,舞台上只有人物、语言,没有多余的东西。戏干净、朴实,没有让人眼花缭乱的手法和观念,观众可以静静地看,全神去欣赏演员的表演。这是一部很见演员表演功力的戏,我喜欢这样的戏。”
下午,正听莫文蔚的歌的时候,接到导演打来的电话,他说要请我看戏,我问他两个人可不可以,导演说当然可以。石松就从莫文蔚懒洋洋的声音里探出头来,他问:
“玫瑰,什么两个人可不可以?”
“看戏呀,晚上去看戏。小剧场。”
“什么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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