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张口咬着母亲宽厚的肩膀。我从牙缝里说:“娘,俺想咬块肉下来呀。”母亲低声说:“俺也想咬你一口呢。”我伸过胳膊,说:“娘,俺让你咬,俺是在家不是啊?”母亲轻轻的咬了下,说:“疼了吧?是在家,娘搂着你呢。”我蒙上头,脸贴着母亲的胸膛,无声的哭了。母亲拍着我,胸口剧烈的起伏,想必也在哽咽。我探出头,一边呼拉着母亲的胸口一边说:“娘,俺没哭,俺好高兴呢。”母亲渐渐平息下来,“娘也是,俺也高兴。”姐姐把被子搭过来,变成一个大被窝,手伸过来抓着我的胳膊,说:“让俺也高兴高兴。”妹妹也如法炮制,三床被子搭在一起,变成了个大被窝。
第二天,这屋娘五个挤一铺,那间他们爷仨睡一炕,本来母亲要姐姐和妹妹去西厢房的,伯母就是不让,说是“大冬天的,挤在一起才暖和啊。”母亲也不再争执,诺大的炕,五个人也不是那么拥挤的。
伯父伯母的到来,给家里添了浓浓的年味和融融的亲情,村里的老少爷们,差不多都来过,鸡蛋、柿饼、大枣、花生的盛了一箔篮,伯父伯母带来的烟酒糖茶的也都一一的回敬了乡亲,看得出伯父伯母略显疲惫,可是,他俩的热情丝毫没有消退。
与此同时,忙年的活动也在紧锣密鼓的进行着,蒸干粮,摊煎饼,杀鸡宰羊,炸鱼炸肉,忙忙碌碌中,年到了。
三十下午,男人们齐聚村口去请家堂,鞭炮声响个不停,请回家的先人的牌位摆上供桌,接受老老少少的顶礼膜拜,享用后人为他们准备的佳肴珍馐。
入夜,一大家子人齐聚一起了。感谢老祖宗设立了这么一个节日,让辛勤劳作了一年的人们,可以尽情享受他们的劳动所得,可以籍此把亲人们召集到一起,尽情诉说他们彼此的生活感受。其实,吃什么,喝什么,都不重要,吃年饭,就是一条纽带,把亲人们的血脉亲情维系在一起,以至连年不断,生生不息。
女人们慢慢都退到一旁,开始包饺子了,桌上,只剩下男爷们们,可他们兴致不减,晚辈说着吉利话给长辈敬酒,伯父、三叔来者不拒,一饮而尽。哥哥带着几个兄弟也是频频碰杯,透着平日里少见的豪气。这就是男人,骨子里就是这个样子,也应该是这个样子。
“噼哩啪啦”的鞭炮声一阵紧似一阵,新桃旧符交接的时刻到了,大家都张罗着换新衣裳了,这会儿,母亲和三婶一人抱着个包袱出来,分别递给了伯父、伯母,伯父、伯母进屋出来,也焕然一新了,时兴的制服样的棉袄棉裤,千层底的布面棉鞋,伯父伯母高兴得直想哭似的,母亲说:“俺俩头一回学着做的,做得不好,可别嫌孬啊。”伯母拍打着身上的衣服说:“我看比卖的成品都好,喜欢还来不及呢。”三婶连声说:“喜欢就好,喜欢就好,俺也怕穿不出门去呢。”“怎么没给老三做套穿?做的真样子啊。”伯父夸着、问着,三婶说:“他哪配穿这个?这可是干部穿的呢。”“呵呵,俺弟妹真会说,不穿这个俺不也是干部?”伯父笑了,伯母白他一眼,“快别说了,人靠衣裳马靠鞍,你原来那样,有几个看你像干部?忘了你转到地方,头一天上班闹的笑话了不是?”伯父“嘿嘿”笑了,“别说了,俺咋能忘了,那是麻线栓豆腐——不能提的事儿了,来来,大家吃饺子了。”一听“笑话”,我来了劲儿,缠着伯母让她说,伯母夹起了个饺子正要吃,“扑哧”笑着又放下了。我央求着:“大娘,俺最喜欢您讲的笑话了,就讲给俺听听吧,好不好吗?”姐姐学着我也说:“大娘,俺也喜欢,就讲讲,好不好吗?”伯母说:“忘了我说给你的了啊,吃不言,睡不语啊,这吃着饺子,还不都呛气嗓里啊,扑哧”说着,自己倒又是一乐。伯父咽下个饺子,说:“过年了,俺来说说那个笑话,大伙儿也都乐呵乐呵。对了,都清清嘴里的饺子,一刹别呛着了。”“哈哈”,笑话没讲,大伙儿已经笑了起来。伯父清了清嗓子,板起了面孔开始讲:“那是俺脱了军装到县里头一天上班,穿的就是平常的衣裳,嗯,就像老三这样,棉袄棉裤,还都是粗布的,冬里腰里还扎着条粗布腰带,不是为了暖和嘛,头一天上班,咱寻思着早点去,别迟到了,到了大门口,好家伙,让站岗的喊住了,俺说俺进去上班,他哪信啊,硬是不让进去。没法儿,俺就蹲在大门垛子那等着吧。那站岗的倒是有那么点儿同情心,叫俺“老乡,还差半小时才到上班时间呢,您要是真有什么难事要找政府解决,您就进传达室等会儿吧,可别冻坏了啊。瞧瞧,俺成了找政府求帮的老百姓了。”“哈哈哈”,又是一阵笑声。“大爷,”我说,“那您就进去先暖和着啊,外边那么冷,可别冻坏了。”伯父摇晃着脑袋,嘴里打着嘟噜,“不不不,俺可没那么娇气,俺就在那蹲了快半个小时,不过,那刹,俺倒是后悔去那么早了呢,早知道这样,俺干么去那么早遭那个罪。”伯父捏了下鼻子,好想在捏冻出来的鼻涕似的,接着说,“还好,县长上班来的早些,他坐着一辆美式吉普来上班,到门口就叫司机停了车,他认得俺,下车跑过来就拉起了我,欢迎你啊,组织部长,我今天特意早来,准备迎接你的,没成想,还是让你先抢占了阵地。那站岗的近乎哭腔对我说,对不起,首长。哈哈,我从老乡总算变成了首长。县长朝那站岗的瞪了一眼,我说,别怨人家战士,怨俺没那个官样。”“咯咯”这回我笑得声大,“可不就是啊,俺咋看,大爷就是村里的一个小老头哦。”大家跟着也都笑,伯父吃个饺子,又招呼大家,“快,都吃个饺子,”看大家都急忙咽完了饺子,伯父接着说:“打总的都抖搂抖搂。那天下了班,你们说俺干么去了?我打听着跑到县里最大的百货商店去了,买了件大氅,还买了顶礼帽,奶奶的,头一回花了那些钱,老子心疼的不行啊,家去了老婆子还以为那是上头发的行头呢,还只说,转到这地方上还真不错呢,发的服装比部队上的可样法呢。过了很久,俺才告诉那是俺自己花钱买的。不过,钱可没有白花的,再去上班,管他谁站岗,大摇大摆的往里走就是,站岗的老远看见就打敬礼。”伯父说着,还腰板一挺,打了个敬礼。“哈哈,哈哈”,这回是哄堂大笑,人人都笑得弯了腰,伯父咧着嘴“嘿嘿”的笑着,坐下,喝了口水,拿起筷子,又吃起了饺子。我说:“大爷,俺还是喜欢你原来那样,那样才像俺大爷。”“好好,”伯父说,“回了城俺还变回你大爷。”
过了初二,送完家堂,年告一段落。伯父伯母要先回城,伯父说:“大妮子过完年要回娘家,俺得回去准备着呢。”母亲拉过我去,悄声说:“妮子,听话,跟大爷大娘一块儿回去吧,要不,兰花她们一走,家里该多冷清啊,这大过年的。”想想也是,虽然不舍,我还是点着头,默默收拾好东西,跟伯父伯母一起回了城。
第十七章 献余热,老骥伏枥
年初三,我们前脚进屋,兰花姐他们也早早的就来给伯父伯母拜年了。我先点着炉子,烧上水,屋子里立刻就有了暖和气儿。我们从家里带了好多熟食,但还是早早就下手开始忙活午饭了。兰花姐的一个喷嚏吓着了伯母,也吓坏了姐夫,伯母还没发话,姐夫先解释:“妈,回家可没让她冻着累着啊,家里火炉子、新被褥的,可暖和了,许是路上风呛着了?”姐姐也打圆场:“是啊,没事,妈。”“那你也乖乖的坐那,不用你动手,”伯母关切的说,“吃了饭赶紧家去喝碗姜汤,好好睡上一觉捂捂汗。”
吃过午饭,伯母真的就催他们走了,还叮嘱说:“这几天就别过来,风大,不行就请几天假好好养着,可别乱吃药,记住啊。”送走他们,伯母懒懒的说:“这些日子感觉好累,我去躺会了。”趁着空,伯父带着我给邻居们拜了年。
回到屋里,伯父打开收音机,开始收听广播,我看着炉子烧开水。“当当”,有人敲门,我跑去开门,伯父高兴得叫:“所长老弟,快进来坐,可有日子没见了,过年好啊?”来人坐下,也说:“可是有些日子了,好长时间没看你去买馒头了。最近,组织生活也少,我来看看老部长。”伯父关掉收音机,说:“呵呵,什么部长啊,你现在领导我,你还是叫我老哥吧。对了,馒头有这闺女替我买了,来,闺女,快叫叔叔。”我叫了“叔叔”,又说:“您就是所长啊,俺去买馒头见过您,俺大爷常常说起您呢。”所长看着我说:“嗯,有点印象。再去买馒头,就对上号了。”伯父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俺们头晌午才打山里家来,晌午闺女和女婿上门也拜了年了,下午有事儿吗?没事儿咱老哥俩喝一气儿?这一大阵子没见着老弟了,老哥哥可想你了呢。”所长也不推辞:“我今天就是专门来看老哥的,我也想老哥哥和老嫂子了,我从所里带着现成的菜,老哥搭瓶酒就行。”说着,从带来的包里拿出几个纸包,“还得劳烦老嫂子给加工下,哎,嫂夫人呐?”伯父拍着脑袋:“嗨,忘了叫她了,闺女,叫你大娘起来。这阵子在老家,又熬五更又爬山的累着了,送走闺女就躺下了。”所长说:“那别叫了,咱自己动手。”“那怎么行,兄弟来了,我咋躺得住?”伯母说着已经出来,“进了趟山,我这纸老虎算是现了原形了,还好,心情好了许多,对了,咋不带着弟妹和孩子们来呀,一块热闹热闹?”所长说:“我今天值班,是从所里过来看看老哥哥老嫂子,改天吧,带他们给您拜年来,不过十五还在年里。”
我帮着伯母,不大会儿,菜就端上了八仙桌,伯母说:“你哥俩先喝着,全是鱼啊肉的,我再做俩素的。”他们把桌子往外抬了抬,边喝边聊着。
炖了个白菜豆腐粉皮,又炒了个蒜苗鸡蛋,伯母说:“菜齐了,我可不拿你当外人,一会儿嫂子给你们包饺子。”所长说:“包什么饺子啊,您刚进山回来,就没带啥吃的来?”伯父说:“呵呵,想地瓜面滚煎饼了吧?有啊,管够。”所长也“呵呵”笑着,说:“就是想煎饼了,嫂子、闺女,还不上桌?”伯母说,“好好,我来敬兄弟一杯,闺女,过来,也敬叔叔个酒啊。”
喝着,聊着,不光家长里短,还有国家大事。所长说:“老哥,前些日子,报上说,主席总理批了国家计委报告,又是进口化肥、又是成套设备的,花大钱了,几十个亿呢。”伯父点着头,“俺知道了,看起来,国家的政策在变啊,政治斗争告一段落,要抓经济建设了,早就该这样。”“是啊,老哥,”所长说,“咱都建国二十几年了,到这,回趟老家还得翻山越岭的。”伯母深有体会,“可不吗?多少年没回去,还不就是怵着走那么远的山路?这有车了吧,到了山后还得翻山,看着那山就腿软。为了回家过年,你老哥先雇人送去的炉子和煤,农村穷,山里更穷,这有了电吧,还都舍不得用呢。就说我这闺女,家里要是好好的,咋说也来不了我们家啊。”“大过年的,咱不说这个,”伯父打断伯母的话,“咱知足吧,咱退休在家闲着,国家还发咱工资养活着咱,哪有这好事?俺琢磨过,工资工资,是工作的才给的资,对了,老弟,您那里有啥事我能帮着干的?在家闲着领工资,俺觉着不痛快。”“有啊,老哥,你真想去干?”所长说着,又摇着头,“不过,不行,太委屈您了,算了。”“啥话啊这是?”伯父急的不行,“快说干么?俺能干的了就行。”“看传达少个人,我随口就说出来了,”所长还是直摇头,“老哥,我怎么能让您去干这个呢。”伯父听了,来了劲儿了,说:“行了,俺就干这个了,一把老骨头了,你当我还能行军打仗去啊,来,干一杯,就算咱说定了。”放下酒杯,伯父说:“喝呀,别发愣啊,你这老弟,啥时候也学得粘粘糊糊的了,这也需要请示上边吗?不用啊?那就决定了,这下好了,组织上你是俺的支部书记,行政上你是俺的所长大人,呵呵,双重领导呢,妮子,快,给你叔叔端个酒。”我拿了个酒盅,倒满,双手捧着敬所长,“叔叔,您就答应俺大爷吧。”所长端过酒,盯着伯父问:“老哥,您真的要去?”伯父说:“板上钉钉。”所长仰脖干了那杯酒,说:“那好吧,啥时候不想干了随你。不过,这工资…”“别说那个,”伯父打断所长的话,“俺拿着国家的钱就是要为国家做事的,你们单位那是国家的不是?要是你自己的,俺才要工资呢,呵呵。”“说了半天,您是去白尽义务的呀?”所长圆睁着眼,伯父笑着说,“怎么这么说啊,这是俺应尽的义务,呵呵,说个时兴的,就算献余热吧。来,妮子,敬第二杯酒。”
所长叔叔走了,伯父还沉浸在找到了地方献余热的喜悦里,哼唱着“共产党员,时刻听从党召唤”,拾掇着原来穿的衣帽,打算着明天就去上班了。伯母晃着脑袋,说:“真拿你没办法,怎么就在家呆不住呢。”
我问伯父:“大爷,那个叔叔看着跟您很熟的,原来咋没来过啊?”“噢,说来可就话长啦,”伯父说,“那叔叔也是个老革命了,打莱芜战役那会儿参的军,就在俺连里,全国解放了,俺转业到了地方,他还在部队,前些年才转业回来,分在县革委办公室当副主任,兼着管招待所。那年俺退休安置回乡,才回来时就先住在老招待所,他一眼就认出俺了,那会啊常上咱家去。咱搬过来以后,也来啊。就是这两年,你也看见了,正在建新招待所,盖大楼呢,那可忙活得很的,没空来了呗,我看啊,招待所那么大个摊子,还得建设几年。”我又问:“那你怎么还说他是你的领导呀?”伯父“呵呵”笑着,“看来啥事你都要问个明白啊,是这么回事,俺是党员知道吧?”我点点头,伯父接着说;“党员要过组织生活,说白了,就是要开会,要学习,俺退休了,组织可不能退呀,俺的组织关系就随俺也转回来了,俺就分到他们的支部,参加他们的组织生活,他是俺那个支部的书记,也就是俺的领导,明白了吗?”我还是点着头,却没怎么明白。
大过年的,伯父真的就走马上任了,晚上回来,咧着嘴笑呵呵的。伯母说他:“你就笑吧,等累得受不了了,你就笑不出来了。”伯父说:“就早晨分分报纸送送信,完了就坐那抽烟喝茶,哪累着了,到了晌午非让俺在那吃食堂,你看,俺这不好好的嘛。”“谁不知道你,”伯母说,“你会老老实实在那喝大茶?”伯父“嘿嘿”笑着,“还是老婆子了解俺,俺坐的难受了,也就是拿扫帚扫扫围近处,活动活动筋骨,消化消化食儿呗。”伯母认真的说:“活动活动我不反对,你可悠着点劲儿,老胳膊老腿的可禁不住折腾了。”“放心吧,俺有分寸,呵呵”,伯父说。
正月十五,家人团圆的节日,按说没开学,车也方便,我可以回家过节的。可伯父有了工作,要去上班,家里好多事要我帮着做,还有就是,母亲专门托人捎了信儿,不让回去。
天阴沉沉的,人也觉着发闷。吃过午饭,伯母回屋歇着,我独自悄悄出门,漫无目的得上了街。家里这会儿应该很热闹的,姐姐哥哥妹妹弟弟都在一起,就少我一个,他们在干啥呢?围着炉子炒花生还是烤地瓜,要不就是哥哥也在给他们讲孙悟空的故事,反正,在家里的都比我好,哪像我孤零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