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这伤口,仿佛看得见林尧嘴角那一点猩红色,他漆黑深邃的眼睛里倦意重重,像是藏了许多说不出的情绪。那一点红,耀眼而刺目,她的血,沾染在他的唇边,却像是他受了伤。
她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想要替他擦拭,骤然触到冰凉的镜面才发觉,原来是幻象,是她心里萦绕不去的幻象。
已经很晚,却始终没有办法睡着,子言端详着自己的手机,翻出最后一个呼入的号码,看了许久许久。
手指一颤,鬼使神差拨了出去。
黑暗里她怔怔看着手机屏幕上有些刺目的荧光,那个号码,还没有来得及存入电话薄,所以只有一串数字在闪烁。
嘟嘟的长音几乎响到最后一秒,屏幕的白光也瞬间熄灭下去,她的目光顿时一黯。
“沈子言?”他的声音忽然传进耳膜。
她讶异地看了一眼屏幕,才发现手机显示正在通话中。
“是我。其实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问你吃药了没有?”这个理由真的十分蹩脚,可是她真的找不到别的借口了。
他轻笑了一声,“你现在才想起来提醒我?”
子言看了一眼时间,着实有些赧然,再过几分钟便是十二点,他早应该已经入睡了。
“对不起……”她说得很慢。
“是不是很疼?”他出其不意地问。
她不太明白。
他重重地叹气,“你的伤口。”
她的眼睛有些湿润,“不疼,你呢,咳嗽有没有好一点?”
他淡淡哦了一声,“你睡不着?”
“不是。”她立刻否认。
“沈子言。”
“嗯?”
“我是不是第一个祝你元旦快乐的人 ?http://87book。com”他的话音里有着若隐若现的笑意。
她一怔,终于含着泪,微微笑起来。
在他的陪伴下,元旦的黎明已经悄无声息地到来。
天刚蒙蒙亮,子言就醒了。
出门的时候,她有些忐忑不安,脚步异常缓慢。
远远已经看得见市委大院的大门,门口照例有站岗的岗哨,子言索性停住了脚步。
有人正站在门口等人,是林尧的哥哥林禹。
好几年没有见面,仍然可以一眼就认出他来。
林禹变化并不大,只是气度更沉稳了一些,好像成熟了很多。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再一抬头,就看见了她,对她微笑着点头示意。
“林师兄。”子言腼腆地打招呼。
林禹镜框后的眼睛里划过一丝笑意,“小沈,好久不见。”
子言正要回答的当口儿,忽然冒出来一个声音:“林禹,这么早?”
林禹淡淡笑一笑:“早啊”
那人似乎对沈子言很有兴趣,“你女朋友?”
“哪里,”林禹笑着摇一摇头,“以前的小师妹。”
“呵呵,我还以你趁林书记今天去省里报道,就把女朋友领回家了。”那人打趣了一句。
“没有的事。”林禹哑然失笑,“李主任,你别开玩笑了。”
“对了,早上晨练时看见你家阿姨买了一大篮子菜,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啊?”
“哦,我弟弟回来了,我妈想给他改善一下生活。”林禹不紧不慢地回答,“有空来家里坐坐吧。”
“呵呵,不敢不敢。”李主任立刻会意地道别。
林禹这才转头看向沈子言,“小沈?”
子言抬起头,微微一笑,“林师兄,今天真是你生日?”
一线阳光从云层中照射下来,昨晚那场小雪只有薄薄一层,浅色的积雪反射出明亮的白光。
林禹下意识地扶了扶镜框,镜片后的眼里掠过一丝笑意,如雪后出霁的阳光,和煦而温暖,“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过生日,就不打算留下来吃饭了?”
子言被他这么一看,立刻低头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颈间的长围巾,然后才笑着抬起头来,“绝对不会。我礼物都准备好了,不吃一顿太吃亏了。”
林禹的眉挑一挑,笑容可掬,“那你今天有口福了。”
“怎么,林师兄要亲自下厨吗?”子言很感兴趣地问。
“哈哈,”林禹摇一摇头,“我的手艺好得啊,你要是吃了这一顿保证不会再想下一顿。”
子言笑得几乎岔气,好一会儿才点头称是,“也对。君子远庖厨,林师兄你还是安心地从事检察官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吧。”
林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点显而易见的促狭,“小妹子,对你这话我是非常地认同,所以我弟弟那人绝对称不上是君子……”
子言一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她微微红了脸,别开脸去看四周。
很多年没有来过这幽深的大院。
穿过安静笔直的林荫道,触目可及、郁郁森森的松柏上都覆了些许白色的雪,一级一级台阶踏上去,逐层有融化的雪屑簌簌落下来。她惆怅地回想起那年夏天开到颓败的荼靡,那样繁盛的花事,如今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在看见那栋独立的两层小楼时,子言有点怔仲。她下意识地回头,仿佛见到当年十五岁的少女,梳着马尾,穿着不合身的校服,傻傻地站在这扇门前,惊讶地看着那个栀子花下的少年,怎样一点一点把脸红成了天边的晚霞。
也许在回忆里,最初最初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只是那些美好,太短暂。
开门的一霎那,林禹似乎看出了她略有些不自然,便温和地说:“不用拘束,我父母都不在,家里除了帮忙的阿姨,就只有我和阿尧。”
“林师兄,”子言有些犹豫,终于还是问了一句,“其实我认识你家,林尧没有告诉你吗?”
“我知道。我是特意到大门去接你的,”林禹抿着嘴一笑,“阿尧第一次邀女同学来家里帮我过生日,我这当哥哥的有点好奇心也是很正常的。”
子言终于忍不住笑起来,那一点局促不知不觉间消弭殆尽。
林禹推开大门。室内光线很明亮,南面阳台对开的半扇落地窗微微启开,雪后初霁的清新空气吹进来,窗帘轻柔地摆动。一楼的客厅有两张式样简单的老沙发,看上去柔软而舒服,北面摆放着一张长办公桌,堆满了卷轴,桌上搁着古朴的毛笔架与砚台,墙上裱着一副书法,没有题记与落款。
“阿尧大概在二楼。”林禹冲着转角的楼梯示意。
子言走到楼梯口,无意中发现扶手上方的墙上悬挂了几幅小框画,错落有致地排列上去。最特别的要数一幅墨梅,枝蔓曲折,盘根错节,点缀着几朵红萼,画画的人好像不是特别用心,只是将它画在一张普通的稿纸上,却又用画框小心地框了起来。
林禹见她停住脚步看这幅画,笑笑说:“这是阿尧中学时闹着玩的东西。”
“我不知道他还画过这个。”子言有些赧然。
“不是画,是吹的。”林禹比划了一下,“滴几滴墨汁在纸上,用嘴吹成这样子的。为了我妈把它挂墙上这事,阿尧还闹过一阵别扭,嫌丢人。”
她不由看得出了神。
“小沈,你先上楼,我去打个电话。”林禹打断了她的发呆。
她点头,踩着楼梯,一级一级走上去。
二楼左手边第一个房间半开着门,林尧背对着她,坐在一张半圆形的藤椅里,正凝神对着手提电脑,似乎没有发现她就站在门口。
窗户开了一扇,窗台上还有未化尽的积雪。一线阳光照射进来,有斑斑的亮点,落在桌上、床头,风吹起摊开的书页,他微微垂头的背影,熟悉而令人心悸。
子言看了他好一阵,正在犹豫要不要敲敲房门,却见他身子一侧,转过头来微微一笑。
蓦然有种错觉,依稀回到十三年前,他转学来到她们班,那阳光灿烂的样子,原来已经铭刻在记忆里这么多年。
林尧的脸庞,哪怕逆着光,她也始终没办法正视。
“站这么久,不累吗?”他略带一些。赖散的神情看向她,莫名让人觉得心一跳。
她有些心虚,声音自然很小,“没有啊,我刚来……”
“我的后脑勺就这么好看?”他唇边挂着笑,有些揶揄的语气,“值得你站在门口看半天。”
子言蓦然发觉,原来手提电脑屏幕有反光,大概自己刚来他就发现了。
她哑然无语。
他的目光落在她系的长围巾上,忽然柔和下来,起身走到她面前,“我看看。”
她退后一步,摇摇头,“已经好了,真的。”
林尧的眉蹙起来,不待她说完,便轻轻将她的围巾往下一拉。
子言自己不用看也知道,这个伤痕一定很丑陋,她的肌肤向来如此,没有十天半个月怕是好不了了。
“你没有上药?”他低声责问她。
她直觉地摇头。
“怎么会这么傻!等等,我去找药。”他刚想转身,便被她扯住了手臂。
“不要!”子言缓缓地摇头。
“为什么?”他的视线一直凝在那道伤痕上。
“多留几天没关系的。”她低声说。
他看着她,原来清澈安详的眼睛,忽然柔软似水,异常温柔地凝视着她,嘴角含着的一缕笑意,渐渐荡漾开来。
这柔软的眼光,几乎要将她溺毙。
她不自然地挪开视线。
颈间的伤口突然有轻微的痛楚,是他抬起一只手,放在她的伤处四周缓慢地轻揉,他的目光在她的颈项间流连往复,“会不会留疤,嗯?”
“不,不会吧,又不是开水烫的那次。”子言下意识地回答。
林尧蓦然看向她,眼睛里的微光明显一沉,“你被开水烫过吗?”
她骤然心酸起来,将头低低垂下去,再不敢抬头。脑海里的记忆一片混沌,最黑暗最麻木不仁最难熬的一段日子留下的印记,不单单刻在她的心上,也刻在她的皮肤上,从此再难消弭。
手在顷刻间就被人抓牢,十指分开,根根扣得很紧,温热地包容着她的冰冷。
他低下头,温柔地凝视着她,语气里却有不容置疑的坚定,“烫伤在哪里?”
她不回答,默然无语,目光黯淡地落在右臂上,惊鸿一瞥,立刻受惊一样跳开。
他却敏锐地捕捉到她一触即闪的视线,敏捷地捉住她右手臂,将她的衣袖毫不容情地往上推去。
子言开始挣扎,有种恐慌迷乱与绝望袭上心头。这个伤疤,她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把它暴露在林尧眼底,一旦暴露,似乎就会把自己掩藏起来的底牌摊开在他眼前,袒露得那样彻底。
她无声地坚持,步步后退,一直被他逼到门后的墙角,终于退无可退。她的呼吸很乱,心里是空的,又仿佛是满的,拼命摇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手腕上被钳制的疼痛忽然变得轻柔,他长长叹息一声,轻拍着她的背,声音低低如催眠,“我只看一眼,好不好?”
她受了蛊惑般抬起头看他。他俯下身来,用嘴唇轻轻在她额头碰了碰,温热的气息呵在额头,有令人安心的无声抚慰。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放松,闭上了眼睛:
衣袖被一节一节往上卷去,柔嫩的皮肤上,有块碗底大小的褐色伤疤,很明显的烫伤痕迹,新生出来的肌肤颜色稍显暗沉,看得出来已经是陈年旧伤。
“好几年了。”她局促地解释了一句。他的目光长久地凝驻在那块皮肤上,滚烫得几乎要烧灼了起来。
林尧幽深的眼睛望向她,如一潭静水,仿佛已经洞悉她深藏的全部心事,“我在上海时,没见过。”
她的心猛然一抽。
就在那年夏天,那张皎雪一样的面容,用最温婉的声音,含着笑诉说的那些话,如同世上最锋利的倒刺,猛地扎进她心扉,拔与不拔都是最淋漓的痛。
恍惚中当日苏筱雪的声音好似穿过了时光的重重雾霭,清晰地传递到她的耳畔,“子言,你怎么了?”
没有怎么了,她只是失态到打翻了一杯开水。
很热的天气,她穿的是短袖,连层布料的遮挡都没有。
当时不觉得疼痛,那种灼痛是迟钝性的,一点一滴,渐渐剧烈起来的。借着这个藉口,隐忍了很久的泪水才终于得以夺眶而出。
林尧,我不能告诉你,这是你赐予我的痛。这痛在心理和身体上都留下了永远不能痊愈的伤。
“嗯,是那之后发生的事。”她慢慢扯下衣袖,平静地回答。
他没有说话。林尧的皮肤一向是白皙的,现在迎着阳光,简直像透明的一样;秀气的眉毛,眼睛漆黑而秀丽,点缀在如玉的肤质上,眼波清凉如水;眼皮下那一缕若有若无的青色,更叫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拂拭。
子言看得有些出神,这样近距离地直视他,还是第一次。
看见他,就仿佛看见了流年,看见了岁月,看见了自己握也握不住的青春时光,看见了她卑微少女时代所有的挣扎与痛苦、期盼与等待。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恍然发现,他也正深深凝望着自己,一双漆黑的眼睛眨也不眨,瞳仁隐隐透出玉石的光。
“沈子言,”他的手指停留在她垂下来的发尾上,胸膛有轻微的起伏,“我真后悔昨天咬你……”
“嗯?”她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他的脸色不知是因为轻喘还是情绪激动,忽然透出一层淡淡的绯红,嘴唇微徽上弯,似笑非笑的弧度令人心悸,“……咬得太轻了!”
他低下头来,将嘴唇准确地贴在她颈项间,用力一吮。
被他的嘴唇一吮,伤口瞬间开裂,新鲜的血液立刻渗了出来。
子言忍痛皱着眉,试图用力推开他。
她的位置并不有利,被他困在门后的墙角,两只手同时被反扭,几乎动也不能动。
真的很痛,她几乎带了哀求,“林尧,林尧……”
他蓦地抬头,眼眶微微发红,又黑又长的眼睫毛遮住了眼睛里的水光,嫣红的嘴唇上有一抹浅浅的血他一定是属狗的,动不动就咬人。
“咳咳,你疯了?”子言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林尧的嘴唇生得很好看,下唇要稍薄于上唇,哪怕只是微笑也比别人弧线分明,“沈子言,我是疯了,干山万水地回来,只是为了想把你咬碎……”
他的声音低下去,终于松开了她的手。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的林尧,样子一定很呆,因为他唇角的笑容怎么看怎么像讥诮,有点像自嘲,甚至还有点隐隐的薄怒。
“笃笃”两声轻响,林禹站在门外,礼貌性地敲了敲这扇根本没有关上的门,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房内僵立的两个人之间的微妙气氛。
“你们俩说什么说得这么热闹?”林禹的嘴角含着若隐若现的笑意。
林尧皱了眉,看了林禹一眼。
林禹的笑意越发明显,“老二,干吗这么看我?我记得我敲门了……难道,我来得不是时候?”
正是时候,子言心想,你再晚点来,只怕我已经被你弟弟给咬死了。
“不不,林师兄,你来得正好。”子言不动声色地将围巾在颈间挽了挽,笑着说,“……我正好把生日礼物送给你。”
她买了一只派克钢笔,装在笔盒里,盒身挽了一朵缎花,装饰得很雅致。
林禹接过来的时候,忍不住看了林尧一眼,“是阿尧告诉你的?”
子言有些莫名其妙,“什么?”
“我钢笔正好坏了,”林禹微笑着说,“你们俩还真是默契,连钢笔都是送同一个牌子。”
忽然想起昨晚林尧说的那句关于“贿赂”的话,她的脸倏地一热,眼角余光一瞥,看见他已经起身,抛下一句“我去看看阿姨买了什么菜”,便扬长而去。
林禹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朝着门外高声喊了一句“老二,今天我放阿姨假了,中午这顿就指望你了啊!”
林尧的背影一僵,半天才不置可否地哼一声,下楼去了。
子言想笑又不敢笑,直到林禹哈哈笑着说:“摆什么谱。”才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一边笑,一边问:“林师兄,你为什么没有留在上海啊?”
林禹微微收敛了笑容,沉吟了一下,“我原来也以为自己会埋头搞一辈子研究,不过,有时候综合考虑一下父母的意见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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