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喝了一口水,冰凉的液体从喉口流下去,一直流到肠胃,激得浑身一阵冷缩,然而情绪却因此镇定了下来。
按下最后一个数字时,心跳骤然加紧,听着电波嘟嘟接通的长音,那一刻,几乎已经不能呼吸。
“喂?”电话很快被人接起。
她屏住呼吸,慌乱间说了一句:“你好。”
对方一怔,没有回答。
静默不过一秒,这一秒间,子言脑子里闪过许多种念头,羞愧、自惭、后悔,兼而有之,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对方有些迟疑,也许是讶异。
“我,你,可能不知道,我,我是谁吧……”她抢先打断,闭着眼睛说出一句话,自觉很连贯,实则破碎零乱,辞不达意。
“沈子言!”他忽然口齿清晰,明白无误念出了她的名字。
滚烫的泪已经涌进眼眶,盈在眼角,垂垂欲滴。
“啊,是我,你,你过年好。”
他的呼吸都加重,远远地传来电视里联欢晚会的哄笑声,他似是捂紧了话筒,低低地问:“你好么?你还好么?”
不好,不好,林尧,你知不知道,我一点也不好!
她摇摇头,再摇摇头,明知道他瞧不见,还是拼命摇头,飞坠的泪水滴了几滴在手背,又冰凉又滚烫。
她还会为他流泪,一听见他的声音,便不能自持。在自己说出“你好”的一刹那,她几乎想挂断这个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打去的电话!直到他叫她:“沈子言!”
是的,他叫出她的名字,摧毁了她所有的矜持与伪装,仿佛符咒,盘旋不去。她强忍了又忍,才没让自己没有当场哭出声来。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听见他说话,没有听见他叫她名字,哪怕只是连名带姓的三个字,都比别人具有摧枯拉朽的震撼力!
这是她第一次打电话给他,其实声音通过话筒的传播到达耳膜时应该是会有小小改变的,连她在电话里听他说话,也觉得有些陌生,不敢相认。而他竟然能够,在第一时间就分辨得出她的声音。
过去的一年时间,她从来没有告诉自己,她还想他。就连日记里,她都没有再提起他一个字。她不想,努力控制自己不想,这个名字,一直被压在最底层,见不得天日。
而他轻轻呼唤一句她的姓名,就令她的想念开始决堤。
“挺好的。”她半天才挤出了这三个字,眼泪迅速无声浸湿了捂脸的纸巾。
他没有说话。
她便有些莫名心慌。
“那个,我就是问声好……没什么事。”其实,我只是想来跟你告别,为十年前的约定,为自己的执着,在最后的落款上,跟阿Q一样,在临刑前笨拙的画下一个圆。请不要嘲笑我,为了这个画好这个圆,我已经耗尽了今生最大的勇气!
“沈子言。”他轻轻打断她的言不由衷,也打断她准备挂电话的企图,“要读大四了,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她苦笑,“还没,你呢?”
他仿佛沉吟了一下:“学校已经推荐我读研了。”
好,这不是好事吗,正好苏筱雪也要考研到北京去。“哦,这样啊,恭喜。”她的声音很轻,轻的没有一丝力气。
“沈子言,”他总是这样,连名带姓的叫她,“你那一年是不是去过北京?”
“嗯,是。”只能这样回答。
“你去过我学校吗?”
“啊?”她的话筒几乎要从手中跌落,顺着下意识立刻便回答,“没有,我没有去过。”
远远地电视里传出一阵欢乐的哄笑声,他默然了半晌,终于开口,却是极意外的一句:“沈子言,你考研吧。”
像乍然遇见日食,明明是白日,四下里却是昏天黑地,教人疑心身处异境,浑然失却真实。她深深屏住呼吸,一声也不敢吭。
“就考北京好不好?”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像振聋发聩般惊心,“我还会在那里读三年研究生。”
无法形容的感觉不断回流溯游,时而微弱时而激荡的冲击回荡心田,所有的知觉在这样巨大的冲击力下都已变得麻木。
这是第一次,他明确告诉她,要她去北京。
她没有听错。
可她应该怎样回答,她又能怎样回答?他自有他的女友,苏筱雪考研备战了一年,为的就是前往北京和他在一起,她夹在中间算什么,又能怎样?
她不要,不要沦为自己最不耻的那种人!
苏筱雪那样信任她,一年来事无巨细,把感情的烦恼全数对她倾诉,她却像个见不得光的窥视者,在一旁暗自神伤。然而,暗自神伤已经足够了,她绝对不会,也绝对不肯挤压在别人的感情世界里,做个多余的第三者!
忽然就哭出声来,就这样画下句点也好。他们的十年之约,终于在最末一年,走到了终点。
她该放手,她真的该放手,放过自己,也放过别人。在这场漫长而持久的感情纠葛里,她的放手与退出,至少成全了他的幸福。苏筱雪一定会令他幸福,她确信!
她像梦游一般,满面泪痕,轻声回答,“我喜欢上海,也许,不会离开。”
这年春天仿佛很短暂,苏筱雪忽然就断了与她的任何联系。子言能够理解,大四下学期了,忙着毕业、忙着考研结束后的面试,时间总是不够用的,如同许馥芯。
许馥芯的考研成绩不够理想,匆忙间选择了南京一家企业签了协议,准备边工作边待来年重考,叶莘却有点两难,他的专业是当年最炙手可热的计算机,国内两家最负盛名的电子通讯公司同时录取了他,只是,一家在深圳,一家在南京。
“姐,我到底该不该,为一段未卜的感情,选择一个今后的方向呢?”叶莘苦恼的在信里写道。
子言在回信里只说了一句话:“不是每个人都有飞蛾扑火的勇气,所以当你扑过去的时候,你至少应该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叶莘到底选择了深圳。
子言深重的叹息,这一年,是波动变折的一年,她身边的每个人都在变化,都在为前途和感情作抉择。隔了一年的距离,她看着这些至爱亲朋,一个个都将过去的时光彻底抛弃在后头,唯有她,还固守在原来的世界,俯仰看这周遭的瞬息万变。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自从季南琛交了女友,她和他的关系反而恢复了以往的自然亲密。她曾经打趣,什么时候让我见一见嫂子?季南琛淡淡笑说,她和你有点像,都是很固执的小姑娘,叫嫂子要把她叫老了。
她终于释然,想着,终于有人,能够打开他的心扉,替她抚平季南琛的心伤。她是感激的,非常感激。
劳劳谁是怜君者(3)这年的夏天非常炎热,放暑假的时候,子言最终还是选择留校,没有回家。
虞晖则是个每逢放假就必回家的主儿,临行前他认真的告诫子言:“要好好吃饭,不许因为天热就找借口不吃,你已经很瘦,不需要再节食了。”
子言好笑:“明明我比你大,不要在我面前充老大!”
他像女孩子一样黑葡萄似的眼睛忽闪了一下:“等你当了我女朋友,就不许在我面前再说这话了!”
子言怔怔望着他有些憨憨的笑容,有小小的甜蜜爬山虎般绵延开来。她故意忽略这句话,只叮嘱了他一句:“路上小心,别忘了拿行李。”
她的暑假其实过的波澜不惊,除了虞晖每天定点的电话,并没有什么意外。唯一的惊喜,是收到一份没有具名的生日礼物。
《Canon and Gigue in D》,非常唯美的钢琴曲,精美的盒面上,斜放了一张长柬样式的卡片,非常流畅的英文斜体:GOODBYE MY GIRL,HAPPY BIRTHDAY TO YOU。落款的地方;只有稍小的一行英文:I LOVE YOU,EVER,FOREVER。
她在五楼宿舍的窗口,眺望远处的杨浦大桥,遥听连绵不绝的汽笛声,脑海里回响起这首旋律,莫名有些感伤。
除了虞晖,不会再有别人了。清晰的邮政上海杨浦分局邮戳,寄出的日子是她生日当天,再明白不过。
渐渐的,心就沉溺起来,随音乐高低起伏,流连回溯。
在多年以后回忆起,她的唇角仍然会浮起柔软的笑意,这首曲子,成为她最爱的曲目,这份生日礼物,一直被小心珍藏。
另一个惊喜,只能说是惊奇。
段希峰站在她宿舍楼前,双手抱肩,笑得有些坏,黝黑的皮肤上,还泛着阳光照耀过的深浅痕迹,牙齿因此显得分外白。
她的笑容毫不掩饰,顾不得飞跑下楼带来的气喘:“段希峰,你怎么到上海来了?”
他大力拍着她的后背,笑的没心没肺:“退伍了,没事儿可干。趁着你还在上海,溜来玩玩。”
“好。你住哪儿啊,放了行李没有?一会儿带你去城隍庙玩去。”子言兴高采烈。
段希峰笑嘻嘻的样子很随意:“行啊,哪儿都行!”
“对了,你想去看上海博物馆吗?”她忽然想起来。
“我才不像你们大学生,喜欢钻那种地方。”段希峰连连摆手。
子言笑的很狡黠:“我在那里工作哦,可以免费带你进去。”
段希峰一怔,“工作?你就找好工作了?你决定了要留上海?”
“才不是,”子言有些好笑,“是义务的,我是上博的义务讲解员。”
“那多没劲儿啊。”段希峰调侃的笑。
“怎么没劲儿了?我可是费了好大劲儿考进去的。”子言随手敲他一个爆栗,并且奉送一个白眼。
“好好好,我一定去瞻仰一下沈大小姐的风采。”段希峰立刻改口,并且扮出一个极夸张的笑脸。
子言扑哧便乐了。
去城隍庙时,段希峰果然毫不客气,点了一大堆东西,摆得满满一桌,子言作势翻了一下自己的钱包。
“干嘛干嘛?”段希峰皱皱眉。
“我看我带够了钱没有……我怕人家会把我扣在这儿当苦力。”子言故意愁眉苦脸。
“切,谁他妈敢!”段希峰忍不住便笑骂起来。
“嘘!”她吓了一跳,压低了声音,“小声点,你以为在你地盘还是怎么的?”
“没事儿。谁敢欺负你都得先问过我!”段希峰满脸桀骜的神色,看似轻描淡写的回答:“甭管在哪儿!”
“你这人不会开玩笑啊,没劲儿。”子言拿筷子敲一敲面前的小碟子,“快吃快吃,小笼要趁热才好吃。”
结帐的时候她愣住了,回身去找他,他却站在门外笑。
“你什么时候付了帐也不告诉我一声!”她有些气结。
“哪儿能真让你付帐!”他拍一拍她的肩,咧着嘴笑,“丫头,以后要是缺钱花了就告诉我一声,不劳烦你爸妈了,我养的起你!”
她的笑容僵了一僵,勉强回答:“你现在还待业在家,说什么大话!指望你养的人多着呢,你养的过来吗你?”
他的脸色一下就黑了,转身就走,子言拉了两次都没拉住。
下午去锦江乐园的计划自然就泡了汤。
段希峰这个人的脾气就是这样,真生了气,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子言一路看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问他什么都不答应,最后自己终于觉得没趣,索性也闭了嘴,扭头去看窗外的风景。
“哎,你怎么不说话了?”段希峰用肩膀蹭蹭她。
她不理,一声不吭。
他的脸凑过来,眼睛瞪得很大,认真看着她。
子言终于忍不住,动了一下:“你干嘛?”
“现在去那个什么乐园还来得及吗?”他一本正经的问。
“来不及了!”她没好气的回答。
他的脸立刻又垮下来,垂头丧气。
“好了好了,明天去吧。”看他这副样子,子言有点忍笑,终于松口,“现在去博物馆吧。”
段希峰在上海只待了三天,走的时候赞叹了一句:“丫头的接待工作做的很不错,下回再接再厉!”
子言站在站台上,哭笑不得。
第二天晚上,意外接到母亲电话。
母亲极其委婉的说,“托小段带回来的东西收到了,只是,你不要告诉我,你留上海不归就是为了陪他。不是说这小伙子人怎么样,只是妈妈在你读中学时就说过了,他不适合你,你们绝对不是一类人!”
子言顿感头皮发麻,连声解释,好不容易才把母亲敷衍过去。
大学生涯的最后一个暑假,就这样滑过去,水一样的时光,握也握不住。
开学前一天傍晚,虞晖站在她面前,满脸兴奋的笑容,不转眼珠的殷殷望向她。
想起《Canon and Gigue in D》,心里一软,面前这个男生,孩子气的神情,满心满目凝望着她的表情,总叫她想起某些丧失很久的纯真与悸动。她不忍心打破这样美好的幻境,如同珍惜自己丢失很久的过往。
“你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虞晖一只手一直藏在身后,子言扭了头去看,他却一直不让。
“跟我来。”他的另一只手伸过来,用期待的眼神看她一眼。
不由自主便将手放在他手心,旋即被他握紧。
他带她去的地方是实验楼后的一个小园子,那里有不少的石桌和石椅,周围是茂盛的树木,遮住了一天的暑气。
东西一摆出来,子言的眼睛果然就开始发亮,是家乡的米粉。凉拌好的米粉白白细细,腌酱鲜红夺目,酱油、香油、作料、豆丝和花生豆一应俱全。
“我叫我妈做的,怕坏了,在火车上一直用冰矿泉水冰着。刚才又从你们小食堂师傅那里借了点调料,尝尝看好不好吃?”他小心的摆放好碗堞,低头的样子很认真。
“干嘛千里迢迢带这个,你傻呀?”子言心里感动,嘴里却嗔怪他。
“估摸你一学期没回去了,一定想吃了。你有一回跟我提起过的,你忘了?——我可没忘。”虞晖抬起头,眼睛里有闪动的光。
“虞晖,”她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微笑,“除了花生,我一定把这些全吃光。”
这个傍晚,余晖斜照,晚霞满天,一切美好的就像童话。
萤在荒芜月在天大四上学期的专业课程已经骤减,临近放寒假的时候,班里更是人心浮动,多数同学都在忙于参加各色招聘会,也有静下心来预备考研考托福的。
薛静安兴奋的跑进来告诉沈子言,“子言,大新闻!”
她头也没抬,“又是什么八卦了?”
“这回真不是八卦。”薛静安睁得滚圆的眼睛真的很像小燕子,睫毛扑扇扑扇,“米依依,不等毕业就要嫁到日本去了!”
子言果然诧异的抬起了头:“真的?”
“这还有假?是真的。”闻声走进来的秦静仪证实了这个消息。
“嫁到那个鬼地方去,语言又不通,啥辰光比得过阿拉上海了?”薛静安有些忿忿,不由自主,冒出一句本地话。
秦静仪笑笑:“上海什么都好,就是房价贵的离谱,我看我将来工作了连个房子都租不起!”
子言想起一件事,也忍不住笑:“还是静安命好,小舟他们家有先见之明,早早就在徐汇把房子买好了,就等他们两个毕业了。”
薛静安的脸一下子飞红,扭着身子跑了。
秦静仪看一眼沈子言,意味深长:“子言,我看你怎么这么沉的住气!真打算考研了?”
她的笑一下怔住,“你怎么知道?”
“看你前阵子上辅导班,背研究生词汇,这阵子又看上非本专业的书了,难道……你还打算跨校、跨专业?”秦静仪一脸询问的表情。
是的,她还是,不由自主,为自己选择了考研的道路。
跟他没关系。不是为了他。
她一直这么告诫自己。
“以前高考时老后悔没有选择自己喜欢的专业,现在就当圆梦吧。”她淡淡笑着说。
秦静仪点点头,“有梦想真好。反正我是打算留上海了,还是早点工作好,读了那么多年书,也该读够啦。”
临近元旦,空气里隐隐浮动一些阴霾的水气,上海的冬天,一如既往的湿冷。
母亲打来电话催她提早回家,因为她的表姐叶芷,要结婚了。
“啊,姐夫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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