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赛现场很安静,只听得见笔头在稿纸上写字的沙沙声。子言才刚落笔,就发现了一件不妙的事情。她的钢笔笔芯似乎出了什么问题,一落笔就有成团的墨汁掉落下来,子言细心检查了一下,发现笔尖上出现了一道明显的裂痕。
不用说,肯定是昨天摔坏的。
除了发呆,她没有更好的办法。
“老师!”有人举手示意。
一支钢笔递到她手中,她有些困惑,监考老师微笑着指一指她的右后方。
是他!
金属笔身似乎还带了一点余温,心里一动,仿佛窗外荷塘里那只小小蜻蜓,正伸出一只柔软的触须,在心尖上轻轻一点。
子言的作文竞赛拿了全校第一,黄老师在课堂上宣布的时候,她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左后方的座位。那个人身体微侧,正不疾不徐的鼓着掌,嘴角弯成分明的弧度,是大方真诚的笑容。
掌声如雷,子言趴在桌上,无声的笑出来。
林尧和她的关系并没有因此有明显改善,但比起前几天的剑拔弩张明显和缓了不少,只是谁都绷着,不肯先开口说第一句话。
天气渐渐转凉,北风横扫起大片大片梧桐叶,刮在皮肤上凛冽如刀,这种天气在户外做广播体操,简直就是受虐训练。子言裹得像个圆滚滚的团子,极其懒散的伸了伸胳膊,顺便往林尧的位置瞟了一眼。
他没有来。
接下里的两天依然不见人影。
第三天,林尧出现在教室,比三天前看起来要瘦削一些,眼神沉静疲惫,看起来有些憔悴。
子言注意到,他右臂的衣袖上用别针别了一小块黑纱。
第一堂课刚结束,李岩兵就溜到她身边:“林尧的奶奶去世了。他是奶奶带大的,听说感情很深。”
课堂上林尧回答问题的声音比往日要低沉,嗓子嘶哑疲惫,她只听了一会儿,便有微酸的感觉从心底溢出来,说不出是失落还是同情。
排班时发现,这一天的卫生轮值,恰好是他。
怎么会这样巧,皱了皱眉,她将他的名字划去,想了一想,填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帮过她一次,那么她也回报一次,很公平,很正大光明。
冬季的天色阴沉得早,玻璃窗蒙上了白茫茫的雾气,远处的教工楼星星点点亮起了灯,如散漫的星斗错落着铺陈开来。教室里光线晦暗,白天的桌椅此刻都朦胧得只能看见大致的影子,她刚想伸手去拉电灯,已经有人抢先了一步。
教室瞬间明亮,墙壁在日光灯下雪白森冷,腰墙下刷的绿漆幽幽反光,如他的语气一般生硬冰冷,“沈子言,为什么改我的卫生轮值?”
“……你家里要是有事就早点回去吧。”她没有过失去亲人的经历,也不知道怎样安慰人。
两两无语之中,林尧眼底的清冷渐渐渗入暖意,“不用。”他随手拿起一把扫帚,“你回去吧。”
“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快。”她是真心诚意想帮忙。
“你放心,沈子言,”他的语气里有戏谑的成分,像认真又像玩笑,“离评三好生还早呢,你这么积极表现,我肯定会不计前嫌投你一票。”
她的眼睛不受控制的涌起泪水,脸颊瞬间一凉,转身就跑出了教室。
快要到家时忽然下起了一场小雪,绒花般细软的雪絮不断坠落在发梢眼角,凉凉的,被呼出来的热气一扑,顷刻就化了。
被人误解的委屈,却从心底生根发芽,填满肺腑。
不是冤家不聚头(3)初春的阳光透过新发的嫩青枝叶,在地上投下圆而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流动着微醺的和风,灰黄的路面蜿蜒曲折,道路两旁肆无忌惮生长的野草在风中窸窣摇摆着,有大团大团的黄绿葱绒在春风里延伸起伏。
天蓝水碧,极好的天气,正适合郊游。
子言仰面躺在草地上,微闭着眼睛,感觉柔软的细草在脸颊酥酥刮过,她咯咯笑起来,“小蓓,别闹了。”
“起来,帮我找甜草。”裴蓓冲她吐舌头。
是一种两头分叉的细草,从上往下撕开它一直到根部,稍稍一用力,清甜的汁水就会流出来,味道很甜。
李岩兵举着一把草风风火火跑过来:“沈子言,这个是不是?”
她仔细一看,还真有点像,噗哧笑了:“不是,你真笨。”
“那这是什么?”
“不认识。”她确实没见过。
“连小蒜都不认识,真是笨得不行!”一个声音冷不防地在他们背后响起,林尧意态悠闲的负手而立,嘴角抿了一抿,有点讥嘲的笑意。
“又没人问你,多管闲事。”子言冷淡的冲了他一句。
“小蒜炒饭很香的。”林尧不为所动,手里捏着一只白纸叠的飞机,眯起一只眼睛,对着前方瞄了瞄。
这家伙脸皮比城墙还厚!子言瞥了他一眼,纸飞机对准的那个方位只有郑苹苹,她冷冷提醒对方,“别瞄了,这会儿逆风,飞不到郑苹苹那儿的!”
林尧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微上扬,好像心情很愉快:“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翻了个白眼:“傻子都看得出来!”
“难道你是傻子吗?”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这话真是令人费解,子言来不及细想,已经敏锐地嗅出林尧话里行间呛人的硝烟味,他嘴边淡淡的笑容像是轻蔑,又像是调笑,无论怎样看都没有好意。
打嘴仗一向是子言不擅长的本领,惹不起她躲得起,她回头,一把扯住裴蓓的衣袖,“走,我们到前边去看看。”
然而过了没多久,班上每个人都开始找野外的小蒜来拔了,因为林尧说“小蒜炒饭很香。”就连裴蓓也跟风拔了一打,然而转念间就盯着一大捆郁郁葱葱的小蒜发起了愁,“我怎么把它们带回去呀?”
子言哭笑不得的看了她一眼,解下颈间的红领巾,把小蒜捆成一扎,用领巾打了一个活扣拎了起来。
裴蓓扑过来将子言一抱,“子言你真聪明!”话音未落,一只纸飞机咻地一声落在了裴蓓头上,吓得两人像触电般分开。
纸飞机!
子言下意识抬头去找林尧,那个身影已经消失在小山坡后面。
“算了。”裴蓓惊魂未定地说。
“不行!非找他算帐不可!”子言挽了一挽衣袖,冲了过去。
林尧若无其事地坐在一条小溪边,正拿着几个鹅卵石闲闲的打水漂。
子言毫不客气地质问:“姓林的,你到底想干嘛?”
林尧微微一笑,仰头看着天,半晌才丢出一句:“瞄错了。”
“这算什么道歉?”
“谁跟你道歉了?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他那副样子是真的欠揍,子言恨的牙痒痒,却又说不出一个字来。想起上次好心却被他误解的委屈,她呼呼喘着气,腮帮子鼓起来,语气也分外严肃,“林尧,你讨厌我冤枉我,我都可以不计较,但是你要找茬要出气请冲我来,不许你欺负我朋友!”
林尧的脸色在春天的太阳底下由白转红,瞬息万变,“我欺负谁了?我瞄的目标本来就是你,和你的朋友有什么关系?你别东扯西拉的!”
这个人真是狂妄,仿佛在提醒她,我可不像你心理阴暗,我是正大光明在太阳底下报复你的。只不过,准头不太好,手偏了而已。
她恨恨地,无言可对。
“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是因为我瞄错了对象吗?”林尧仔细审视着她的脸色,一副忽然了悟的表情,嘴角竟然渐渐抿出了一点笑意。
不可理喻,简直是鸡同鸭讲!再也不愿意多看他一眼,子言背转身就走。
裴蓓一定是刚才受了惊吓还没恢复,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子言默默握着她的手,两个人都没有说一句话。好一会儿裴蓓才迟疑地问:“是林尧?”
“除了他还有谁干得出这种事!”子言没好气地回答。
裴蓓的眼睛眨了一眨,嘴唇微微嘟起来,露出甜美的微笑,“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走吧,咱们到黄老师那儿去。”
子言的好心情却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恶作剧给破坏殆尽了。
她在心里暗自转着念头,下次也要如法炮制,抢先发难,让他也尝一尝有口难言的滋味。
学校包场看电影,裴蓓正在发票的时候,李岩兵悄悄提醒子言:“叫班长给我留张位置好点的票成不成,最好是能跟你们坐一块儿的。”
“李岩兵,你二皮脸啊,和我们女生坐一起干嘛?”子言不理解地敲了一下他的头。
“你傻呀,要是看到恐怖的破案镜头,好歹旁边还坐了个男生可以给你壮胆哪!”李岩兵一本正经地说。
“有什么企图没有?”子言怀疑地问。
“嘻嘻,有,暂时不告诉你。”李岩兵转身跑了。
子言想了想,还是跟裴蓓说了,把李岩兵的票安排在她们一起。
看电影时去得迟,踏进放映厅时已经熄了灯,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她摸着黑找了好一会儿座位,才听见裴蓓压得极低的声音:“我在这里,子言,你又迟到!”
子言有些尴尬的坐下来,裴蓓递过来一把瓜子,“吃不吃?”她接过来磕了一粒,又顺手往右手边一递:“李岩兵,吃瓜子。”
那人一动没动。
子言奇怪地瞟了他一眼,“啊!”身体轻轻一颤,一把瓜子筛糠一样掉了一地。
这个坐在她右手边的人,一双眼睛即使在黑暗的电影院里依然可以熠熠发光,令她轻易就可以分辨出,这绝对不是李岩兵。
韶华不为少年留她有些糊涂,歪着头,揉一揉眼睛,再看一眼:没错,就是他。
“你,你为什么会坐在这儿?”
林尧不耐烦地挑了挑眉,似乎不愿意回答这么没营养的问题,老半天才慢吞吞地回答:“当然是李岩兵跟我换了座位!”
这句话问得真傻,这是明摆在眼前的事实!原本一股脑涌上来的质问,都被对方这一句回答干脆利落地堵住了口,卡在喉咙里,咽又咽不下,吐又吐不出。她想拂袖而去,又舍不得放弃看电影的机会,于是张口结舌,给愣住了。
林尧泰然自若地欣赏着她的窘迫,整张脸像个不真实的幻象,在影院的光影里一明一灭,轮廓分明,呈现出奇异的光采。
“还有瓜子没有?”他轻笑了一声。
子言僵住了,半天都回答不上来,她的手臂还保持着伸展的姿势,手掌摊开,手心里赫然还躺着几粒瓜子。
林尧见她不答,微微探身过来,看样子是真想从她手里拈几粒瓜子。
子言的脸色开始发青,先前一直盘旋在心里的念头抑制不住的翻腾上来,要出其不意给他难堪,现在正是时候!
不待他伸手过来,她便倏地缩回手臂站起来,差点把裴蓓手里的瓜子都撞翻,前后七排座位的观众几乎都听见了她刻意放大的声音:“小蓓,跟我换座位,不然就不是我朋友!”
裴蓓拽住她的胳膊,忙忙的说:“你先坐下来嘛,换就换好了,生这么大气干嘛?”
“咚”的一声,林尧猛然起身,座位反弹回去发出巨响,他毫无礼貌的一把拽过旁边的男生,将他强按在自己座位上,很干脆利落的就调换了位置。
子言冷笑一声,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
电影看到一半的时候,她的心脏已经扭曲煎熬成了一团,为了顾全颜面,脸上却还在保持着僵硬的笑容。时间流淌得如此缓慢,这种折磨也就变得格外绵长。
她深吸一口气,隔着隔壁男生的脑袋,只能看得到林尧的半侧脸,流动的神采已经荡然无存,他双眉微蹙,目光严肃,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坐姿异常端正,几乎一动不动。
看来也不比她好过多少呢,这样激动的负气过后,到底是谁赢了谁?这样就算是扳回一局了么?子言微微叹气,无力地用胳膊撑住脑袋:这是什么破电影啊,真是难看到了极点!
李岩兵足足赔了一个礼拜的小心,才换来沈子言爱答不理的待遇,他赔了不少小心,花了很长时间才有机会为自己辩解,“沈子言,这不怨我,是林尧主动跟我换的票。”
“你死人啊,他要换你就换,就这样把我们出卖了?”
“可是,拿人手短……啊,我什么也没说。”李岩兵头上顿时挨了其重无比的一个爆栗。
她早就知道,李岩兵这人靠不住!
影院事件后,林尧的态度好像越发恶劣起来了,每次见到她,都是以倾斜三十度角的目光斜斜地瞥她一眼,更令人恼火的是,林尧开始变得无所不在,只要有她在的地方,他都会离奇的冒出来,每一次仿佛都能与她不期而遇,每一次遇见都能令子言心里窝火,怄上半天。
“我刚才说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听啊?”回家路上,子言不满地摇一摇好友的胳膊,裴蓓今天的表现很不对劲,有点心神恍惚的样子。
裴蓓的脸浅浅染了一层绯色,摇摇头说:“他怎么朝这个方向回家啊?”
子言顺着裴蓓的视线向对面扫过去,距她俩不到十米的地方,一个男生几乎跟她俩走成了一条平行线,不是林尧是谁?——只是,这条马路跟他回家的方向完全是南辕北辙,他怎么会朝这个方向回家?
子言只疑惑了一瞬便转移了注意力,因为那个人此刻正平静的目视前方,步子迈得很从容,仿佛对面的两个同学是空气,没有打招呼的必要,根本就可以视而不见。
“有种人,走路两眼向天看,好像自己有多了不起似的!”子言将嗓门提高,唯恐对方听不见。这段时间以来,只要一看见林尧,她的警觉心就直接提升到最高级别,好似一只好斗的公鸡,浑身的羽毛都直竖起来。
裴蓓无奈摇摇头,立刻转移话题:“算了算了,人家又没惹你。对了,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哦,就是螳螂新娘在新婚之夜会把螳螂新郎给吃掉。”子言甩掉刚才的不快,回到了她原来的话题。
“什么?”裴蓓两眼瞪得溜圆,几乎尖叫起来,“你在哪儿看的这么可怕的事?”
“《百科大全》!”她略有几分得意。
“那新娘为什么要吃掉新郎啊?”
“这个,大概是本能吧……”子言脑子里忽然闪电般浮现出一个念头,来不及细想已经脱口而出:“我要是螳螂,也和对面那个讨厌鬼结婚,然后再一口一口把他吃掉!”
轻风簌簌吹起她的马尾巴和刘海,同时把裴蓓一张充满惊异的脸无限放大在她面前。
真傻,她都说了些什么?一瞬间,尴尬羞窘得几乎失语,满脸通红,转瞬又由红变青,由青变紫。因为她忽然发现,对面的林尧,她刚刚那段惊人言论的对象,设想谋杀的男主角本人,也吃惊地停住了脚步,看起来受惊不小,几乎趔趄了一下的狼狈样子。
自己真是傻到了家,这么愚蠢的话怎么会不经大脑就从嘴里冒出来!她想解释,结果越解释越糟糕,甚至开始有点语无伦次:“小蓓,我不是想要和他结婚,啊呸,我讨厌他还来不及。我只是,只是打个比方……”她的声音渐渐小下去,越来越低。
最后忘了是怎样回的家,一路上眼前都在晃动着林尧那神情奇特、由白变红的脸,她悲哀地想,今天真是糟透了,竟然在那个人面前丢了这样大的脸!这个耻辱,恐怕以后很难再有机会洗刷掉了。
辗转反复了一整晚,第二天一整天,子言都满怀忐忑,心神不宁。
“嘿,沈子言,发什么呆,黄老师刚才说这礼拜学校组织毕业班去省城公园玩儿,你到底听到没有?”李岩兵用力敲着她的桌子,试图把眼前这个人的魂收回来。
“知道了,”她没精打采看了李岩兵一眼,突然心念一转:“对了,你听见有人议论我了吗?”
李岩兵莫名其妙的搔搔头,“议论你什么?没听说啊?”以打听消息和掰八卦出名的小李子都没听说,子言心里骤然一宽。
裴蓓是绝对靠得住的,可是林尧怎么会放过这么好奚落嘲笑自己的良机?她百思不得其解,微微侧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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