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没有忍住,借着喝水的功夫,往选手休息的地方看去。林尧坐在台阶上,正低着头脱下一只钉鞋,稍稍往下一倒,无数细沙便倾泄了出来。
应该是那失败的两跳灌进去的沙砾吧。
子言这么想着,心里又一紧。
她怔怔的望着林尧,没有办法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即使是在察觉他身边多了一个自己无法媲敌的苏筱雪之后,她的心神依然不能够从他身上挪开!她对自己完全无能为力。
当天晚上,温柔的灯光下,子言写下一篇日记,林尧的名字涂了又改,改了又涂,最终被缩写成一个Y。
那一晚她没有睡好,只要一闭上眼,就仿佛看见坐在台阶上的少年,整张脸隐在背光的阴影里,阴郁而孤单。
这个梦,反复做了整晚。
校运会结束后子言总结了一下自己的成绩,200米第三,跳远第四,总体来说还不错。
当天晚上没有自习,季南琛的同桌嚷嚷着要为子言庆功,她又拉上了龚竹做伴,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大排档吃夜宵。
炒田螺热辣辣出锅,有白烟一样的热气蒸腾,龚竹挑好了一只“呲溜”一吸,便辣得不行,眼泪汪汪说,“不得了,太辣了,子言,只有你敢吃。”
季南琛有些抱歉的说:“事先不知道你不能吃辣。”他走到一边,小声跟老板交待了几句,走回来对龚竹说,“我要他们接下来少放点辣,你要不要喝水?”
子言抿着嘴只管笑,她瞧着龚竹额前的刘海被风吹得起伏不定,露出娇艳的脸色,渐而渐的绯红,连点头也变得很含蓄。
“季南琛,你好偏心啊,我也要喝水。”她笑嘻嘻地打岔。
季南琛细心地用竹签剔出田螺肉来放在盘子里,老半天才回答她:“你要喝水?你还嫌不够辣才是真的,少添乱。”
子言笑吟吟看他倒了一杯水放在龚竹面前,又把挑好的田螺肉朝龚竹一推:“直接吸汁水会更辣,这样吃会好受一点。”
她只来得及啧啧了两声,季南琛已白了她一眼,“可惜你爱吃辣,不需要我给你剔,所以我只好牺牲一把,亲自陪你一起吃,免得你吃独食。”
他的眼睛在黑夜里堪比晨星,唇边挂着和煦的笑,如春风化水,那温暖的感觉在这夜幕里一滴一滴渗入人心。
如此细心温柔,体贴入微;如此磊落大方,一举一动毫不扭捏作态,难怪他能倾倒全校那么多女生!子言为着龚竹,幽幽地叹了口气。
吃过夜宵,子言独自骑车回家。
望着天上不多的星星,她其实有一点迷茫。
突然有点羡慕龚竹和季南琛,她从来也没有幻想过这样与林尧接近,因为知道是幻想,所以索性连幻想也不去想。
如果把今晚的季南琛替换成林尧,那么陪伴在他身边的也应该是苏筱雪那样堪可相配的人,只有这样才能男才女貌、赏心悦目。
就算眼下林尧对她看起来好像有一点点的特别,就算两人之间好像真的有点什么默契,然而这也不能算得上是什么缘份,也许对于子言这样平凡的女生而言,其实只能算是一段单相思的孽缘。
一旦认清了这个事实,子言的心就立刻跌落到了尘埃。
这世上多的是灰姑娘遇上王子的童话,然而灰姑娘若是一辈子只能坐在厨房的灰堆里拣着豆子,那么王子将永远也发现不了她的美。童话里这样残酷的一条定例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灰姑娘要是没有水晶鞋,就永远只能是灰姑娘。
在这个晚风沉醉的夜晚,子言感慨地想象,是不是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才是灰姑娘穿上水晶鞋的时刻?
为了能有这样蜕变的一刻,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算不上月朗星稀的夜晚,路上行人并不多,夜风有点凉意,昏黄的路灯散发出温柔的光晕。
前面是段下坡路,她的刹车不太好,不敢骑的很快,只得不停的摇铃。
“叮呤呤”的清脆铃声,打破夜的朦胧沉寂,有些倏然一惊,对面骑过来的那辆车,好像有点直直撞过来的架势。
避无可避,她的车头在摇摆了一阵子之后,终于直接撞上了对方的车,好在车速不是很快,但也撞的不轻,她的车头立刻就被扭成了麻花状。
子言堪堪跌倒,单车的踏板刮到了她的小腿,她的整条右腿被压在车轮之下,动弹不得。
那人立刻就扔下自己的车走过来,蹲下身去察看她的伤势,同时皱起眉说道:“同学,不要紧吧?”
不要紧你个大头鬼!子言暗地在心中咒骂,这条右腿真是多灾多难,昨天刚刚抽筋,今天就被车撞,这几天出门大概没看黄历,诸事不顺。
然而这声音几乎是耳熟能详的,似乎是常常回味过的,哪怕此时此刻,这个声音的主人叫的是如此陌生的一个称呼:“同学。”
林尧的眼睛隐藏在深邃的黑夜背景之中,散发出泠泠的寒光,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现在心情很不好,脸上连丁点抱歉的意思都看不出来。要不是想不清楚原因,她简直怀疑,刚刚这个人是故意来撞她的。
他瞥了她一眼,好像这会儿才终于看到她一样,完全无视她的右腿还压在车下的事实,居然还有时间把一句问候说的不紧不慢:“是你呀,沈子言。”
花明柳暗绕天愁(3)有点隐秘的失望和尖酸,如果换了苏筱雪,他大概不会这样平静吧。
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涌起,她面无表情的笑了笑:“能不能请您帮个忙,把车给我搬开。”
他恍然“唔”了一声才起身。
子言挣扎着站起来,除了刮破一点皮,貌似并不严重。
“你给我坐下!”林尧冷不丁的说。
他撞了她,照道理是她生气才对,他有什么道理反在她面前摆谱?
子言双眉倒竖,几乎要发作起来,对方却只用一句话便打破她的怒气:“你的裤子破了,沈子言。”
果然破了,裤管有一小片布撕裂了,她纤细的小腿上破皮的地方赫然露了出来,她觉得有些狼狈,不由自主便把脚往里缩了缩。
“别动!”林尧取出一块手绢,按在她的伤口上,眼神比之前柔和了许多,“痛吗?”
有如潮的温暖自左肋下七公分的地方升起,弥漫咽喉,耳垂,腮边,连头发丝都被捂热了,她细如蚊蝇的应了一声,“不痛。”
他叹口气,又摇摇头,“会不会针线啊?”
子言再次羞愧的摇头,他一定是存心的,为什么要问这种白痴问题?现在的女生,又有几个会针线女红的?她只学过最简单的缝扣子,而且属于针脚还特别难看的那种。
“就知道你不会。其实我会。”林尧终于有了笑容,破天荒没有讥诮她。
“你好厉害啊,”她懵懵懂懂的点头,不敢劳他大驾,“回头叫我妈缝就好了。”
他笑出声来,眼神流转微光,比昏黄的路灯亮多了。
“今晚吃什么了,辣成这样?”他的思维果然很跳跃,子言看他望着自己麻辣辣红通通的嘴,赶紧舔了舔:“炒田螺。”
他的眼里又开始涌起熟悉的嘲讽神色,“就这点成绩还值得去庆祝啊?”
子言觉得有一刹那的错觉,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当年小学时跟他小肚鸡肠、刻薄斗气的情形:他总是善于激怒她,看她被气得脸通红跳起来,像个好斗分子,自己却在一旁气定神闲。
这样的他,才是记忆里熟稔而略带亲切感的他。
她果然又被激怒,连带声音都高了好几度,“要像你这样打破校运会记录,才有资格庆祝吗?”
话音刚落,其实她就后悔了,却又倔强着不肯收回先前的话。
林尧的脸容平静得看不清神色,他的手慢慢缩回去,把手绢折了个角塞回衣袋,然后起身来去校验她的车龙头,歪扭的车把像慢动作一样被一点一点地扳正。
世界很安静,路边有灯光,人行道的花圃种着不知名的花,晚风柔和的吹,花香拂来。这个夜色本该很美好,可是现在两个人却一言不发,沉寂得可怕。
路灯将她和林尧的影子拉的极近,只要稍稍移动手的位置,那倒影看上去便如和他双手紧握在一起一般,一直没有分开,可是谁也没有发现。
最后,他回过头来,缄默了一分钟左右,说:“沈子言,你嫉妒我,和当年一样。”
没有等她回答,他又补充了一句:“只是,现在的你,没有从前可爱。”
是,我嫉妒你,一直嫉妒,嫉妒到现在梦里也会出现你,日记里全是你的名字,这嫉妒变态升级到了这种地步,当然会不如从前可爱。
子言很想把这番话发作出来,一直以来翻腾在心肺间的怨气,无从发泄,无处发泄,却又不能发泄。
林尧,现在在你的眼里,也许只有苏筱雪才可爱吧?她一个平凡普通的女生,拿什么跟校花较劲和攀比,就算是小小的嫉妒,都是自取其辱!
她凝神静气,有种想哭出来的冲动,然而没有哭,最后也只是紧紧的咬住了下唇。
过往无数的记忆涌上心头,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人,突然让她觉得好累,至少今夜,她已经疲惫得无心再纠缠下去了。
“我要回家。”她没有反驳也没有动气,只是很平淡的说。(炫…书…网)
这个夜晚,十分不美好,异常的糟糕。
整晚,心里都涌动着若有若无的隐痛,子言理所当然没有睡着。
第二天便是一脸睡眠不足的样子,下眼皮有些青紫,还好不是很明显。
精神不好的时候就容易丢三落四,她的自行车停在车棚忘了拔钥匙也不知道,等到中午放学时才发现。
自行车当然不翼而飞。
她呆呆站在车棚里半天都没反应过来,直到有人叫她名字。
“怎么了;沈子言?”季南琛扶着车把,站在她身后。
她欲哭无泪,“我的车好像被偷了。”
“不要告诉我你忘了拔车钥匙。”季南琛说。
她哭丧着脸点点头。
预料之中的摇头皱眉,季南琛哭笑不得:“你的忘性还真大,该不是昨晚兴奋过头了吧?”
兴奋?还过头?子言的表情也有点啼笑皆非了。
“好吧,你先坐我的车回去吧,下午我陪你到保卫处去报案。”
也只好如此了。她看一眼季南琛,对方的眉头还是紧皱,不过嘴边却有点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忽然觉得,其实季南琛皱起眉的样子也是好看的。
这个人平时就很稳重,骑车的速度也一样缓慢安稳,连下坡都可以保持这样蜗牛般的匀速,倒教沈子言不得不有些佩服了。
她伸出手去拍了拍对方的后背:“班长大人,你可以骑快点吗?难道你的刹车也不好?”
季南琛的笑在胸腔里震动,唬得她赶紧缩回了手:“你想坐云霄飞车啊?好,那我满足你,抓紧了啊。”
他把刹车一放,车身便如离弦之箭一路往下溜坡,风声乎乎刮过,子言的头发被吹得乱成一把草,她却莫明感到畅快,似乎昨晚的不快也在这张扬的速度里得到了释放。
“……再快点、再快点!”她咯咯大笑起来,仰首去看天空。
季南琛笑着说:“没见过你这样的,丢了车还这么高兴。”
“不高兴也找不回来了,不如高兴点。”子言一直觉得这种精神胜利法极为有效。
不知迷路为花开周末在外婆家吃饭时,叶莘关心的问:“姐,听说你的单车被偷了?”
“嗯,”子言边吃边想,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怎么知道的?”
“听我们班的林尧提了一句,对了姐,你跟林尧以前认识吗?”叶莘随口说。
子言含着满嘴的食物,所有的吞咽动作都暂停了。
“不、不是,我、我根本不认识他……”她一着急,顿时有点结巴。
叶莘探究的望了表姐一眼,这一眼着实令子言有些毛骨悚然。
“这就奇怪了,前天林尧问我,你表姐的车是不是被偷了,怎么忽然改步行上学了。”
她觉得自己直直望着表弟的表情很傻,赶忙别过头去,“我那两天就不能走走路上学啊?”
“可是林尧说你今天骑的车不是先前那辆,所以前一辆肯定是丢了。”
子言含糊应了一声,开始暗地琢磨现在骑的这辆单车和前一辆到底有什么不同,同款同色同半旧的单车,只有车铃的款式稍有不同,他居然会分辨得这么准确!
真甜,外婆烧的藕片大约放了糖,她想。
他无意的一个关心,也能令她的天空由阴转晴。
放晚学后人流如潮,车棚里灯光昏暗,她摸索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车,慢慢推着走的时候,前面有个男生冲她背后叫了一声:“林尧,还不走?”
她不由自主回过头去,林尧肩上洒落一圈淡淡的光晕,眼睛堪比星光,正含笑立在她身后。
他回答的很从容:“我的车好像出了点小毛病,你先走吧。”
明明是在对同学说话,视线却一直落在她身上,久久没有离开。
子言步履缓慢的推车走着,感觉他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一直到几乎跟她并肩。
隔了一小段距离,不远也不近,听得见车轱辘缓缓转动,谁都没有开口先说话。
风拂起渐渐长起来的发丝,痒痒的,柔柔的。
身边有人骑车掠过,几乎擦着了她的胳膊,林尧下意识将她一扯,“小心!”
她暗自庆幸,幸好是夜晚,幸好这路灯不够明亮,否则一定会被他发现,她的脸究竟有多红,手心到底有多烫。
林尧好像发现了什么,忽然翻身骑上单车,只三两下便骑的老远。
事发突然,她来不及作任何反应,呆了好一会儿,还没有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直到林尧抓着一个小男生的手去而复还。
“这车不是你的吧?”他的话音还带着些喘息。
子言把视线投向一旁的单车,越看越眼熟,明明就是自己几天前丢失的那辆!
男孩吓得脸色惨白,脸上冒出晶亮的汗水,“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一个同学说借给我骑的……”
“这是我的车,前几天被偷了。”子言尽量把语气放得很平和。
男孩的脸色顿时如土,身子一直颤抖:“哥哥姐姐,我、我还给你们,不关我的事啊,别找老师和家长了。”
人人都有恻隐之心,不过就是个念初一的孩子,要是惊动了家长和老师,这孩子的一生只怕就此要蒙上阴影了,她立即就做了决定:“你走吧,我也不想知道你同学是谁,以后要接受教训,知道吗?”
男孩仓惶离去,林尧微微一笑:“你对别人倒真是好的。”
“还没谢谢你呢,”子言欣喜的打量自己丢了几天的爱车,“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他轻笑一声:“你说呢?”
这话像是调侃,又有些亲昵,听在耳里,说不出的温柔旖旎,她心里一动,却又不敢去看他,索性只低着头不说话。
“那天,对不起。”林尧低声说。
“没有从前可爱”这句话刺在子言心里很久,她一直强迫自己不去想起,也不愿意勉强自己记起这伤人的一刻。可是现下是他先提起来,现下是他在道歉,她不能假装自己没听见,也不能沉默不回应。
“什么事?我都忘了。”子言淡淡说。
林尧的眼睛黯然,苦笑道:“我不信你忘了。”
“可我真忘了。”她抬起头说,“我从不愿意记住让我不高兴的事,除了自找麻烦,没有别的好处。”
“沈子言,”他轻叹,“我好像,经常让你不高兴。”
她有点苦涩,勉强挤出一点笑,听他继续解释:“那天我不是存心……”
他就是存心,他存心让苏筱雪帮他拿外套,他存心来撞掉她满腔高兴,他存心用言语来激怒她,子言果断打断他的话:“你就是存心!”
林尧一怔,他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在路灯下渐渐泛红,涌起盈盈的水色,长叹一口气:“好吧,是我存心,存心来找你的茬,行了吗?”
几乎像是在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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