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晚上,他坐在灯下,对她弹著吉他,对她唱著歌,一遍又一遍的唱著:
“我不知道爱是什么?我也不想知道它是什么?
我只知道有了你才幸福,
我只知道有了你才快乐!
听那细雨敲著窗儿敲著门,
我们在灯下低低谱著一支歌,
如果你不知道幸福是什么?
且听我们细细唱著这支歌!……”
是的,那个冬天,幸福几乎就在裴雪珂的口袋里装著了。几乎就在那灯下坐著了。几乎,几乎,几乎。
如果,裴雪珂不再碰到叶刚,如果裴雪珂不再卷进林雨雁的家庭里,如果裴雪珂不再和父亲见面,如果裴雪珂没有一个父亲叫徐远航……如果有那么多如果,裴雪珂就不是裴雪珂了!人生的故事都是这样的。昨夜之灯6/30
4
三月农历年已经过去了。年节的气氛还逗留著。裴书盈始终没收掉客厅里的糖果盘,瓜子、桂圆、牛肉干、巧克力都还把盘子装得满满的。每天傍晚,她下班回家,总喜悦的看到雪珂带著她那长手长脚的男朋友唐万里,抱著个糖果盘猛吃。二十来岁就有这种好处,怎么吃都不会胖。雪珂是健康的,不胖不瘦的,那腰肢始终就窄窄小小,不管穿裙子或穿牛仔裤,都是动人的。哦,母亲,这就是母亲,在一个母亲的眼光中,雪珂实在是美好的,美好得让人疼爱又让人骄傲的。
三月是杜鹃花的季节,街上的安全岛上开遍了杜鹃花。受了这春天的感染,裴书盈也买了好多盆杜鹃,放在阳台上,放在客厅小茶几上,放在自己卧室里,当然,也绝不会忽略雪珂的卧室,她把一盆最好看的复瓣洋杜鹃——粉红色镶著白边,娇嫩得似乎滴得出水来。——放在雪珂的梳妆台上。雪珂,每提起雪珂,每看到雪珂,裴书盈都会在那种悸动的母性胸怀里,去惊颤而喜悦的体会著生命延续的神奇。真的,这是神奇的;雪珂遗传了书盈的纤细,遗传了徐远航的热情,她把两个人身上的精华聚集于一身,高雅美丽,而且冰雪聪明。
裴书盈不知道别的母亲,会不会像她这样“迷恋”女儿。但,她总觉得自己的女儿强过了别人的。那么优秀,那么文雅,那么善解人意,那么那么可爱而动人。她在雪珂身上,常常惊叹的看到自己的影子;有时温柔,有时固执,有时欢乐,有时悲哀,有时心眼又窄又小,有时又完全心无城府。
“妈!”雪珂常常睁大眼睛说:“电影有新艺综合体,你知道吗?”“知道啊!”“我是矛盾综合体!”她笑著,笑得近乎天真。
“什么叫矛盾综合体?”
“集各种矛盾于一身!”她夸张的说:“好啦,坏啦,爱啦,恨啦,聪明啦,愚笨啦,快乐啦,悲哀啦,多愁善感啦,欢天喜地啦,想得太多啦,想得太少啦……哇,妈,我是个矛盾综合体。”书盈笑了。矛盾综合体,对,雪珂是个矛盾综合体,一个可爱的“矛盾综合体”。
是春天的关系吗?是人老了吗?书盈觉得自己的心一年比一年变得更柔软,更慈爱。有时,几乎是软弱的,也几乎是寂寞的。这种情绪,是雪珂无法体会的。雪珂总认为,所有的“故事”都是年轻人的,四十岁的女人已成古董,该收到阁楼里去了。有一晚,雪珂大惊小怪的对她说:
“妈,如果你打开一本小说,发现它在写三姐妹的故事,大姐五十三岁,二姐四十七岁,小妹妹四十岁。这本书你还看得下去吗?”这就是雪珂。她那么多情善感,那么肯用心去体会人生,那么细致而深刻,她依然无法以她二十岁的年龄去接触四十岁的心灵。书盈不怪她,这是自然,她从没有经历过四十岁,不会了解那种年华将逝,岁月堪惊的敏感,更不会了解属于裴书盈那份“新酒又添残酒困,今春不减前春恨”的情怀。
裴书盈不会要求雪珂什么,她从不要求雪珂什么。自从和远航分手,她就觉得对雪珂有某种歉意,破碎的家庭对孩子总是缺陷。尤其,当她发现雪珂对远航那份感情,那份崇拜与依恋之后,她就更加歉然了。母亲,毕竟不能身兼父职,母亲是纤细女性的,父亲才能满足一个女儿的英雄崇拜感。
裴书盈知道雪珂为了那个婚礼,消沉过一阵子。但,雪珂又在别处找到了她的英雄。这样也好,这样也好。书盈以她的母性,敏锐的观察过唐万里,以她的女性,更深刻的观察过唐万里。她接纳了这孩子,心底唯一亮起的红灯是“太年轻”。年轻往往会造成很多错误,她嫁给远航的时候才十九岁。不过,她没有做任何表示,唐万里或者不够英俊潇洒,但他的的确确是优秀而迷人的,尤其他那颇富磁性的歌喉。她真喜欢听他用自编的“民歌”(为什么学生歌曲偏偏叫“民歌”,搞不懂!)低低柔柔的唱:
“听那细雨敲著窗儿敲著门,
我们在灯下细细谱著一支歌,
如果你不知道幸福是什么,
且听我们低低唱著这支歌!”
让那孩子幸福吧!四十岁的女人没有故事,四十岁女人的故事都写在子女身上。这天,下课以后,雪珂发现家里的杜鹃花开了。她从不知道杜鹃花有这么多的颜色;客厅里是大红的,阳台上是金黄的,自己卧室里是粉红的,母亲房里是纯白的。杜鹃,嗯,她在房里跑来跑去,到处找尺找铅笔找刀片找绘图仪,要画一张广告海报。唐万里盘膝坐在地板上,只管调他的吉他弦,两条腿盘在那儿还是显得占地太广,雪珂好几次要从他腿上跨过去,他就举起吉他大声喊叫:
“不许从我身上跨过去!会倒楣的!”
怎么有这些怪迷信?二十岁的世界里有时也有上百岁的迷信。有天,书盈发现两个年轻人猛翻一本姓氏笔划学,为了给合唱团取名字。取名字前居然要算笔划是否大吉大利。
“杜鹃,”雪珂嘴里在喃喃自语。“杜鹃口香糖,怎么样?”雪珂忽然问唐万里。“少驴了,没有人用杜鹃当口香糖名字,”唐万里说:“怪怪的!”“怪怪的才好呀!”雪珂说:“这叫出奇制胜!”
学校里正在教广告学,雪珂主修电视广告,整天把广告句子背得滚瓜烂熟。“我问你,七七巧克力不是也很怪吗?琴口香糖不是也怪吗?你知道梦17是什么?”
“是一支歌!”唐万里叫著。
“去你的,是一种化妆品!”
“好吧!你就制作你的杜鹃口香糖!我帮你想广告句!”唐万里歪著头,拨著弦,顺口念著:“杜鹃有红也有白,杜鹃有黄也有紫,吃片杜鹃口香糖,包你马上翘辫子!”
“什么?”雪珂大叫,扑上去抓著唐万里的胳膊乱摇乱晃:“你说些什么鬼话!”“吃了你的杜鹃口香糖,不中毒中得翘辫子才怪!”唐万里笑得跌手跌脚,连鼻梁上的眼镜都摇摇欲坠。他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爽朗,使雪珂也忍不住跟著笑起来,两人笑得在地板上打滚。然后,唐万里推开雪珂,正色说:“别闹我了,我们巨龙合唱团下星期六要上电视,让我编好这个谱!”他拨著弦,又哼哼唧唧起来。雪珂在地板上铺了一张大图画纸,爬在地上猛研究她的“杜鹃口香糖”。唐万里编谱显然编得不太顺利,一会儿,他就放弃编谱,在那儿唱起歌来了。唱“龙的传人”,唱“秋蝉”,唱“今山古道”,唱“归人,沙城”。
“细雨微润著沙城,轻轻将年少滴落,回首凝视著沙河,慢慢将眼泪擦干……”
雪珂无法专心做功课了,她爬在地上,用手支著下巴,转头瞪视著唐万里。“唐万里,我问你!”她正色说。
“什么?”唐万里回头看她。
“这支归人沙城啊,实在很好听,”雪珂说:“但是,它到底在说些什么?轻轻将年少滴落,怎么滴落呀?我就搞不懂这些文字,你一天到晚唱,也解释给我听听看!”“唔,嗯,哦,”唐万里连用了三个虚字,耸耸肩。“歌词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
“不行!”雪珂固执的。“你把意会到的,讲给我听听看!”
“好!”唐万里点点头,很严肃的样子。“这支歌很苍凉,把‘年少’的无奈全唱出来了。”
躲在卧室里的裴书盈坐不住了,只知道有“年老”的苍凉和无奈,竟不知道年少也有苍凉和无奈。她悄悄站起身子,悄悄走到房门口,悄悄注视著那对年轻人,倒要听听他们的解释。“细雨微润著沙城,表示天气凉了,下雨了。”唐万里仔细的说:“这你一定懂。年少表示年纪很轻,年纪很轻就是年龄还小,年龄还小就是还没长大……”
“好了,好了,我懂什么叫年少。”雪珂不耐的打断他:“然后呢?”“然后呀!”唐万里细声细气的。“没长大的孩子抵抗力都很弱,被冷风一吹、细雨一打就感冒了,一感冒眼泪鼻涕全来了,于是,滴落了鼻涕,擦干了眼泪……”
“哇!唐万里!”雪珂大叫,坐起身子,对著唐万里的肩膀一阵又捶又推又摇,笑得直不起腰来。“你在胡说些什么?你在胡说些什么?你要把作词的人气死吗?人家挺美的句子,给你讲成什么了?哇呀喂,不得了,笑得我肚子都痛了,哇呀喂!……”裴书盈站在房门口,实在忍不住,这要命的唐万里呀!她也跟著那年轻的一对笑起来了。雪珂抬头看到母亲在笑,她就更笑。唐万里看到她们母女两个都笑,也就跟著笑。一时间,满屋子笑声,满屋子欢乐,连那红色白色黄色的杜鹃花也彷佛在笑了,春天也彷佛在笑了。
就在这一片欢愉里,电话铃响了。现代文明缩短了人与人的距离,电话的发明是一大功劳。现代文明打断了很多笑声,电话的发明是一大败笔!裴书盈走过去接了电话,笑容首先从她唇边隐没。她捂著听筒,转头看雪珂。
“雪珂!”她低声说:“你怎么忘掉了,今天是你爸爸的生日!他要你听电话!”“啊呀!”雪珂像弹簧人般从地上直跳起来,笑容也消失了。她埋怨的看著母亲。“妈,你怎么也忘了提醒我?”
“我?”裴书盈瞪她一眼。“我是该忘,你是不该忘!来,你自己跟你爸爸说!”雪珂走过去,接过了听筒。心里有一百二十万分的歉然,太久没跟父亲联络了,太久没跟他见面了。只有大年初一去拜了个年。徐远航,她那一直敬爱著崇拜著,甚至依恋著的父亲!她居然忘掉了他的生日!从来没发生过的事!她握著听筒,声音怯怯的叫了声:
“爸!”“雪珂!”徐远航的声音亲切、诚恳,而温柔。温柔得像和风,没有丝毫的寒意。这一声呼唤已代表了千言万语,代表了人类亘古以来骨肉之间的至情。“雪珂,如果你今天不来,我会非常非常失望。我知道你最近很忙,你妈都跟我说了。可是,你还是要来,带他一起来吧!那位唐万里。我可不可以见他呢?”徐远航语气里有种恳求的意味。这使雪珂更加歉疚了。她看看手表,才晚上八点,他们一定吃过晚餐了,不过,她至少可以赶去热闹一下。每年父亲过生日,都有些朋友小聚一番的。“好!爸!”她轻快的说:“我马上带他来!我们已经吃过晚饭了,可是,我们可以赶来吃你的生日蛋糕!”昨夜之灯7/30
“等你!雪珂!”徐远航叮咛著:“尽快尽快来!”
“可是……”她怔了怔:“我忘了生日礼物!”
“你来,就是最好的生日礼物!”
“好!马上来!”挂断了电话,她回头招手叫唐万里。
“走,唐万里,去见我爸爸!”
唐万里直跳起来,一双长胳膊乱摇乱晃,活像只大猩猩。
“不不!我要练歌。不不!老伯过寿,我又没准备寿礼。不不,我是小人物,很怕大场面……”
“去你的大场面!去你的老伯过寿!”雪珂抓著他的胳膊。“我爸爸看起来比你还年轻呢!走走走!”
“怎么,就这样两手空空的去呀!”
“是呀!你去唱祝你生日快乐就行了!”
唐万里用手抓头发,他的头发本来就乱,一抓之下更乱,身上穿的,还是学校里那黄卡其制服外套,一条破破旧旧的牛仔裤,洗得都褪了色了。裴书盈看他一眼,很想把他修饰得像样些,再让他到徐远航面前亮相。女儿的男朋友第一次见那个父亲,她也有虚荣感呢。但,再看唐万里,她就觉得没有比那身学生服牛仔裤更适合他的了,他穿得那么简单,却自有他的气度,尽管不怎么英俊,却满身满脸都绽放著属于青春的光彩,满眼睛里都流露著聪明智慧与才华。他不会让雪珂丢人,他不会!他绝不会!
她含著满足的笑,目送年轻的一对手拉手的出去了。
5
仅仅半小时以后,雪珂已带著唐万里,置身在徐远航那大大的客厅里了。徐家坐落在天母,是幢三层楼的花园洋房,占地颇大。花园里,爆竹红和仙丹花正在竞艳,而且,杜鹃也嚣张的盛放著。花园里灯火通明,客厅里更是灯烛辉煌,一屋子的客人,一屋子的笑语喧哗。雪珂才踏进客厅,徐远航就迎过来,把她两只手都紧紧握住了。他上下打量她,宠爱的笑著,宠爱的看著,宠爱的把她揽进了胳膊里。“嗨,雪珂,”他说,声音微微有些沙嗄。“你准备不理爸爸了,是不是?”“别冤枉人,”雪珂笑著噘了噘嘴。“我知道你生活越过越丰富,知道你身边没有什么空位置来容纳我!所以不想来惹你讨厌!”“嗬!”徐远航用手指捏了捏她的下巴,咬牙说:“你把我的生日忘得干干净净,我没怪你,你反而来倒打一耙!好厉害的女孩子!”他把眼光从她脸上移到唐万里身上。“你就是唐万里?”“是!”唐万里急忙说,对徐远航弯弯腰。“我听雪珂说今天是您的生日,我来得慌忙,没有给您买礼物。雪珂说您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我送不出您需要的礼物,所以,我就帮您把雪珂‘捉’到这儿来了。”
雪珂惊愕的转头去看唐万里,怪叫著说:
“哎呀!爸爸,这个人颠倒事实,见风使舵,实在是个无聊份子!你不知道我费多大劲儿把他抓来,他现在居然说是他把我捉来的……”徐远航笑了。很快的打量了唐万里一眼。
“雪珂,你也碰到对手了,哦?”
雪珂摇摇头,笑著叹气。徐远航一手挽著雪珂,一手挽著唐万里,对客厅中央的人群走去,扬著声音,对大家说:
“这是我女儿裴雪珂和她的朋友唐万里,大家自己认识,自己介绍,自己聊天,好吗?”
雪珂抬眼看去,才发现满屋的客人都很年轻,平均年龄不会超过三十岁。在这些人群中,最醒目的就是林雨雁了。她穿了件白缎子曳地的长礼服,同色短外套,襟上别了一朵紫色的兰花,清雅脱俗,高贵无比。她的长发一半松松的挽在头顶,一半如水披泻。头顶簪著一支摇摇晃晃垂垂吊吊的头饰,行动之间,那头饰就簌簌移动,闪闪生光。说不出的雅致,说不出的动人。相形之下,自己一件格子衬衫,一条牛仔裤,简直寒伧透了。她正思索著,林雨雁已向她婷婷袅袅的走来,笑著说:“真高兴你能来,雪珂。”
雪珂含含混混的对她点了点头,声音卡在喉咙里,实在不知道该称呼她作什么。同时,雪珂的注意力被另外一个女孩子给吸引住了。那女孩很年轻,大概只有十八、九岁。她正对雪珂这边好奇的注视著。她有张白皙的瓜子脸,一对像嵌在白玉中的,乌溜溜的黑眼睛,她的鼻梁挺直,嘴唇嫩嫩的、薄薄的、小小的。她很苗条,很瘦,个子不高,是个娇娇小小的美人儿。美人儿。真的,雪珂很少被女孩吸引住,却被这女孩吸引住了,她几乎没有怎么化妆,天生丽质是不需要装扮的。她穿了件剪裁合身、线条单纯的红色洋装。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