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之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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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之灯-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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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矜持。这些话从她心底深处冒出来,每个字都带著她真正的爱,和真正的奉献。

他站在那儿,有一刹那间,他的眼眶湿润,眼珠像浸在水雾里,黑黝黝又湿漉漉的,看得她心都跳了,头都昏了,血液都奔腾了……可是,像电光一闪而逝,这眼神立刻变了。又变得像吵架那个晚上了,他的背脊不知不觉的挺起来,全身僵硬,目光严竣了,冷漠了,凌厉了。眉头又结在一堆,额上的青筋在跳动,脸上的肌肉在扭曲……昨夜之灯22/30

她的心又往地底下沉去。她眼看著这张脸在她面前“变”,不知怎的,她想起前不久在电视上重映的黑白片:化身博士。那男主角能在转瞬间由善良变为狰狞,由君子变为恶魔。她瞪著他,额上也在冒汗了,手心也在冒汗了,背脊上也在冒汗了。她可以感觉到自己那件薄薄的丝衬衫,被汗水湿透而贴在背上。“雪珂,”他终于开口了,声音缓缓的,冷冷的,带著嘲弄与羞侮的。“你——在向我求婚吗?”

她感到全身的血液像一下子被抽得光光的,心脏倏的往下一坠,落到个无底深渊里去了。她知道自己一定又“惨无人色”了。又来了!那个晚上的伤痛又来临了。她挺立著,汗水顺著背脊往下淌。她想掉头而去,立刻掉头而去。可是,她居然听到一个软弱万分的声音,从自己嘴中细细的、弱弱的、可怜兮兮的吐出来:“你说过,要用我的方式来爱我!”

“那么,你确实是在向我求婚了!”他慢吞吞的说:“你要我跟你结婚,一起上菜场,一起进厨房,一起上床,制造合法生命,然后,看你喂奶包尿布,看你在孩子堆中蓬头垢面,拿著锅铲对我呼来喝去……这种生活我看得太多太多了!对不起,雪珂,”他紧咬嘴唇,唇边的肌肉全痉挛了起来。他忽然笑了,嘲弄而冷酷的笑了,刻薄而尖酸的笑了。他边笑边说:“哈哈!雪珂,你真让我受宠若惊!我说过用你的方式来爱你,并不知道你的方式只有这一种!原来,你这么急著怕嫁不出去!你为什么捉住我,不捉那个七四七呢?因为我已经有经济基础,有房子有车子有事业了吗……”

她惊愕万状的瞪大眼睛,然后,想也不想,她挥手就给了他一耳光。这一耳光打得又清脆又结实,这一耳光把他那可恶的笑容打掉了。他不笑了,他瞪著她看,眼中流露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凶光,他一把就抓牢了她的手腕,用力扭转,扭得她整个胳臂都好像要断掉了。他厉声的,凶暴的喊了出来:“你以为你是谁?你敢打我耳光!你有什么资格打我耳光?我告诉你,你是我玩过的女孩里最没味道的!我连跟你上床都提不起兴致!你那见鬼的伦理道德观念!想和我结婚,门都没有!如果我肯结婚,今天还会轮到你来求我,我早就娶了别人了!你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你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你太高估自己的力量,你以为我和你在恋爱吗?你不知道我仅仅拿你在填空吗?你不知道你对我来讲,不够资格谈任何前途未来吗?……”她用了全身的力气,把手腕从他掌握中抽出来。她瞪著他,恐惧的瞪著他,这才发现,自己从没有真正认识过他。他不是个正常人,他是个精神病患者,他是个疯子!他不可能是她用全心灵热爱著的那个男人。她返身开门,全身发抖,哆嗦著扭转门柄,听到他在身后喊:

“我劝你不要像上次那样满街去展览你的失恋相!这次,我不会跟踪你,我对你的兴趣已经没有了!被汽车或火车撞死,是你活该!”她打开房门,“逃”出了那间公寓。冲到电梯里,她背靠在电梯壁上,觉得冷汗从额上滴下来,沿著脖子,流进衣领里。她用衣袖拭著汗,立刻,整个衣袖都被汗湿透了。她站在那儿,只觉得自己两条腿都在发抖。电梯降到了底楼,她机械化的迈步出去,一阵热烘烘的空气扑面而来。她走出大厦,阳光晒在头顶上,带著烧炙的力量。她站在街边,看著街车满街穿梭著来来往往,脑子里还在轰雷似的徊响著他的话:“我劝你不要像上次那样满街去展览你的失恋相!这次,我不会跟踪你!我对你的兴趣已经没有了,被汽车或火车撞死,是你活该!”是的,她慌乱的去抓住脑中的思想。不要满街去展览自己的失恋相!她必须有个地方去,她必须有地方躲,她必须有个地方藏!藏起自己的屈辱,藏起自己的失败,藏起自己的绝望,更藏起自己那颗无知的、盲目的、可悲的心!“家”,她想著这个字,咀嚼著这个字。“母亲”,一个名词,一张脸,一双手臂,一个可供憩息的胸怀。她站在街边,挥手叫了一辆计程车。回到家里,裴书盈刚刚下班回家。她笔直的走向母亲,温柔的,清晰的,安静的说:

“妈!我知道我又苍白得像张纸了,不要在我满身找伤口,我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只是,我的心不见了,给一种我不明白的动物咬走了。不过,没关系,让我休息一段时间,我保证,我还是会活过来。我可以让一个人打倒,我不能让一种我不明白的动物打倒!所以,我会活过来,我会活过来!”

裴书盈睁大眼睛,看著面前那张苍白如死,却镇静如石头般的脸孔,完完全全的吓愣了。昨夜之灯23/30

15

足足有十天,雪珂待在家里,大门都没出过一步。

她非常非常安静,常常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坐在窗前,她可以一坐好几小时。尤其是晚上,台北市灯火辉煌,她就痴望著那些在黑夜中闪烁的灯光,经常看上整整一夜。当黎明来临时,她会用极端困惑的眼光,注视著那阳光乍现的一瞬。她始终没有告诉裴书盈,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裴书盈也不敢问,她从雪珂那安静得出奇的脸庞上,看出这回绝不是情人间的争吵,看出雪珂是真正的遭受了“巨创”。这“巨创”严重的程度,是裴书盈几乎不敢去探究的。她那么静,静得不像还活著,静得让裴书盈惊悸而害怕。但是,雪珂并没倒下去,她那么努力的“活”著,那么努力的“养伤”,那么努力的去找回自我。那种努力,使裴书盈都能感觉到,体会到,而为她深深感动不已。

这十天的蛰伏,可能是雪珂生命中最漫长的一段。她大部份的时间都在沉思,那乌黑的眼珠,变得蒙蒙的带点灰颜色,静悄悄的转动著。人的头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能装得下万古之思,千古之愁。她就坐在那儿沉思,把十根手指甲全啃得光秃秃的。这十天里,她没有接听任何一个电话,事实上,那个叶刚根本没有打电话来,也没有再出现过。雪珂显然也不期望他的电话和出现,这是一次彻彻底底的结束。裴书盈心痛的看她这么严重的去“结束”一段情,苦于没有办法帮助她。她不听电话,不出门,不看书,不做任何事,连唐万里写来的信,都堆在案头,没有拆阅。

裴书盈那么担心,她已经想找精神科的医生来治疗她了。但,十天后,她突然又有了精神,又“活”著了。她从她蜷伏的椅子里站起来,去梳头洗脸,换了件干净清爽的米色洋装,她打了个电话,不知道给谁。然后,她拿起手提包,告诉母亲说:“妈,我要出去看一个朋友!”

裴书盈望著她,她多瘦呵,十天里,她起码又瘦了三公斤了。不过,她肯出去看朋友,总算有转机了。裴书盈心痛的点点头,于是,雪珂出去了。

雪珂去看的朋友,是裴书盈绝想不到的,她去了徐家,不是看徐远航,徐远航这时间正在上班,她去看另一个人:林雨雁。坐在徐家客厅里,林雨雁一见到雪珂,就惊异的叫了起来:“老天,雪珂,你病了吗?怎么这么瘦呵?”

“没关系。”雪珂温柔的笑笑,笑得那么单薄,似乎连笑容里都在滴著血。佣人递上一杯冰柳丁汁。她就静悄悄的喝著柳丁汁。“只是情绪不太好。”

林雨雁深深的看她一眼,她眼底有著了解的神色。她走过来,在雪珂对面坐下,也拿起一杯柳丁汁,慢慢的饮著。她说:“你打电话来说有事找我,很重要的事吗?”

“嗯。”雪珂哼了一声。凝视著杯子,半晌,她抬起眼睛来,静静的盯著林雨雁。脸上,是一片奇异的坚定和镇静,她清清楚楚的说:“来向你打听一个人:叶刚。”

林雨雁垂下眼睑,睫毛在眼睛下投下一圈弧形的阴影。她美好的脸庞细致柔和,小小的鼻子微翘著,嘴巴是一个完美的弓形。她真美!雪珂在这时,还有闲情来欣赏她的美丽。雨雁沉思了片刻,她脸上没有惊奇,也没有抗拒,她只是很专心的在想什么。然后,她扬起睫毛来,正视著雪珂,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盛满了同情与关怀。

“你和他闹翻了?”她柔声问。不等答案,她就轻轻的叹了口气。“上次,你和你爸爸,为了他吵架的事我都知道,我告诉过你爸爸,这个人不能长久相处,处久了,一定会被他伤害。除非你能对他不动真情,除非你能跟他保持距离。除非你不爱上他,他也不爱上你!否则,你会吃苦,你会吃很多很多很多的苦。”她一连用了三个“很多”,来强调她的语气。“你也为他吃过很多苦吗?”雪珂率直的问,很深刻的注视著林雨雁。雨雁想了想。“不。”她坦白而真挚的说:“我没有为他吃太多苦,因为我没有让自己深陷进去。或者,我了解他比你了解得多,我父亲认得他父亲,我很小就认识他。他的历史,他的故事,他的过去,我都太清楚。有一阵,我几乎迷上他,他真是个迷人的男人,是不是?用‘迷人’两个字好像有些过份。但是,没有另外两个字比这两个字更好。当他动感情的时候,他那对眼睛好像能穿透你,事实上,他真能穿透!他是我遇到过的人里最最聪明,最最有魅力,也最最有情调的。”

雪珂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

“那么,你怎能使自己不陷下去?”

“因为……”雨雁睁大了眼睛。“我看过为他陷下去的榜样!”“哦!”雪珂询问的应著。

雨雁不说话了,她握著杯子,深思著。她眼中掠过一抹矛盾的光芒,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雪珂向前仆了仆,她“努力”维持著镇静。十天了,她已经有十天的光阴让她来稳定自己,也“面对”事实。可是,这时,她仍然觉得呼吸急促而迫切。“请你告诉我!”她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请你不要隐瞒,这事对我很重要。”

雨雁仍然在沉思,她歪著头,用手下意识的梳著头发。然后,她看雪珂,狐疑的问:

“你不是和他闹翻了吗?”

“是。”“那么,不用去知道任何事了。”她很快的说。“我只告诉你,跟他分手是最明确的决定,他不会放任何女人幸福。跟他在一起,是完全没有前途也没有结果的。我就是太了解这一点,才能及早抽身。或者,我和你不同,我比较讲求实际,你比较喜欢幻想,所以你会这样难以自拔。”

“你的意思是,他不是森林,不是夜,不是海,不是日出……他是个烟雾迷蒙得像神仙幻境的泥淖,一不小心,掉下去就没有命了。”雨雁又沉思起来了,好像这是个十分、十分、十分难以回答的问题,半晌,她才振作了一下,说:

“不要管他了,好不好?”她声音里有祈求的味道。“离开他就对了。”雪珂一瞬也不瞬的注视著雨雁,缓缓的,缓缓的摇头。她郑重而严肃的说:“你有义务要告诉我,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因为,你嫁给了我的父亲。因为,我和他第一次遇到,是在你的婚礼上。第二次遇到,是在这间客厅里!因为,是你在冥冥中操纵了一切,是你给了我这么大的影响;让我掉进这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雨雁震惊了。她震惊得几乎跳起来,她瞪著雪珂,瞪了好久好久,然后,她用手抵著额,低呼著说:

“老天!你爱惨他了,是不是?”

惨?是的。惨,惨,惨,连三惨。

雪珂不说话。雨雁沉吟良久。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两个年轻女人彼此凝视,空气里有种沉重的气氛。越来越沉重,越来越紧张。终于,雨雁看了看手表,皱著眉,咬著唇又想了一会儿。然后,她站起身来了,安抚的拍拍雪珂的手,她点点头说:“你坐一下,我进去一会儿马上来。”

她转进卧室里面去了,然后,雪珂注意到客厅的电话有叮叮的声响,她在卧室里打电话,她去搬救兵了。雪珂用手支著颐,望著那电话机。搬救兵?她会打给徐远航,很快的,徐远航就会回来了!他们会一起敷衍她,劝解她,安抚她,然后把她送回家去。这是一次毫无意义的拜访,是个很无聊的拜访……她正想著,雨雁从卧室出来了,她换了件很素雅的纯白色洋装,手里拿著皮包和一串汽车钥匙,她简单而明了的说:“雪珂,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雪珂有些狐疑,有些困惑,原来她并没有去搬救兵,原来她真在帮她忙。一语不发的,雪珂拿起手提包,很快的站起来,跟著她从边门走向车库。雨雁有辆很可爱的小红车,她打开门,让雪珂进去,她再坐上驾驶座。

车子在台北市的街道上驶著,一路上,她们两个谁也不开口。雨雁似乎在专心开车,专心得心无旁顾。雪珂则努力在抑制自己那奔驰的胡思乱想,和内心深处那种近乎痛楚的等待和悸动。她斜倚在车内,背脊僵直,眼光直勾勾的瞪视著车窗外的街道。车子穿出台北市,驶过圆山大桥,转向了士林的方向。再一会儿,车子转进一条小巷,最后,它停在一栋貌不惊人的二层楼房子前面。这房子还是早期大批营造的那种独幢而毗连的公寓,占地大约只有三十几坪,可喜的是还有个小巧的花园。雨雁按了门铃。

雪珂呆立著,看看门牌,门边没有挂任何“××寓”字样,没有姓名,门内,要迎接她的不知道是什么。一时间,她竟异想天开,说不定出来的是叶刚,另一个叶刚,完全不认得她,一个拘谨内向的小人物。电影里有过这种故事,叶刚是个双重性格的人:一个是感情的刽子手,另一个是老老实实的家庭男主人。大门“豁啦”一声开了,雪珂的心脏几乎从嘴里跳出来。定睛一看,没有什么叶刚!门内,站著个年轻的女人。她的心定了定,这才注意起这个女人,正像这个女人也在仔细的注意她一样。这个年轻女人十分朴素,她穿了件条纹的麻布衬衫,牛仔长裤,头发松松的挽在脑后,用一支发夹夹著。脸上不施丝毫脂粉,可是,可是,可是……她却有动人心处!雪珂几乎是惊讶的看著那张脸,白皙的皮肤,挺直的鼻梁,略带忧郁的大眼睛,坚毅而颇富感性的嘴唇……这女人,如果不是额上已显皱纹,不是眼角已带憔悴,不是眉心轻锁著无尽之愁……她是美丽的!不止美丽,她还有一种雪珂所熟悉的气质,文雅,高贵,细致,这也是雨雁身上有的。或者,也是雪珂身上有的。雪珂在惊悸中,倏然体会到三个女人身上所共同的一些东西。她有些猜到面前这个女人是谁了。“我看过为他陷下去的榜样!”雨雁说过。这就是了,这就是了。叶刚生命里另一盏昨夜之灯!

“雪珂!”雨雁打断了她的冥想。“我给你介绍一位朋友,这是杜忆屏,回忆的忆,屏风的屏。我们彼此称呼名字就好了。忆屏,这是我在电话里跟你提过的裴雪珂。”

杜忆屏点了点头,更深的看了看雪珂。“我正在等你们,”杜忆屏返身向室内走。“进来吧,外面好热。”雪珂也觉得热了,热得她头昏昏的,汗水又湿透背上的衣服了。她心里有点迷迷茫茫,恍恍惚惚的,直觉的体会到,真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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