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之灯》
作者:琼瑶
1
裴雪珂站在那家举行婚礼的餐厅前,情绪紊乱的望著门口那块大大的红牌子,上面贴著醒目的金字:
“徐林府联姻”她瞪著那金字,即使已经来到了餐厅门口,她还在犹豫著是不是要走进去。看看腕表,已经快七点钟了,六时行礼,七时入席,那么,现在大概早已举行过婚礼了。可是,不,有人出来点燃鞭炮,一串爆裂声夹杂著弥漫的烟雾和火药味对她扑面而来,她才惊觉的醒悟到婚礼刚开始。“迟到”是中国人的“习惯”。她挺直背脊,下意识的深呼吸了一下。进去吧!裴雪珂!她对自己喃喃自语著。这是“徐林”府联姻,轮不到你姓裴的来怯场!徐林府联姻,徐远航娶了林雨雁。林雨雁,雨雁,雨中的雁子,带著凉凉的诗意的名字,带著凉凉的诗意的女孩!林雨雁,林雨雁,你怎么会嫁给徐远航?结婚进行曲喧嚣的响了起来,声音直达门外。哦,这是婚礼。
裴雪珂觉得自己的眼眶不争气的发热了,在这结婚礼堂外掉泪未免太没出息,太丢人现眼了。进去吧,裴雪珂。你应该有勇气参加这婚礼!终于,她推开门,走进了那大厅。立刻,她被喧闹的人声和人潮所淹没了。那么多人,那拥挤的酒席一桌一桌排列著,熙来攘往的男男女女,摩肩接踵的在走道上穿梭,找位子。挂著红绸当“招待”的亲友们,把每位来宾硬塞进每个桌子的空隙中。她举目四望,大家都忙著,似乎没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好,她暗中松了口气,希望没人认出她来,希望碰不到熟人,希望找到个安静的位子……老天,希望根本没来参加这婚礼!她低俯著头,用皮包半遮著下巴,挤进了那都是宾客的走道,眼光悄悄的巡视;有了,靠墙角那桌的客人还没坐满,而且,全桌的人都是陌生的。她挤过去,终于,她找到个背靠著墙的位子,她坐了下来。
她总算来了,她总算坐定了。她就干脆抬起头来,去看那对新人了。婚礼正举行到一半,证婚人主婚人都早已盖过章,新郎新娘也早就行过无数三鞠躬了。现在,证婚人正在致词。什么百年好合相敬如宾的一大套陈腔滥调。裴雪珂努力去看新郎新娘,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新郎新娘的侧影,两人都低俯著头,新娘那美好的小鼻头微翘著,白色婚纱礼服下,是个纤小轻盈,我见犹怜的身材。新郎在悄悄的注视新娘。该死!裴雪珂咬紧嘴唇,手下意识的握著拳,指甲都陷进了肌肉里。隔得那么远,裴雪珂仍然可以感到新郎那雾雾的眼神里,带著多么炽热的感情,仍然可以看出那眼角眉梢所堆积的幸福。有这么幸福吗?真有这么幸福吗?确实有这么幸福吗?徐远航,这就是你一生里所要的吗?唯一追求的吗?真正渴望拥有的吗?徐远航?真的?真的?
她用手托起下巴,呆呆的,痴痴的,定定的,忘形的注视起新郎新娘来。证婚人冗长的致词终于完了,一片捧场的掌声响了起来。然后,介绍人说了几句俏皮话,主婚人又说了些什么,来宾还说了些什么……裴雪珂都听不到了,那些致词全不重要,全是无聊的。她只盯著新郎新娘看。看他们中间那层飘浮氤氲的幸福感,很抽象,很无形,很缥缈……可是,她却看得到!她带著种恼怒的、嫉妒的情绪,去体会他们之间的默契与温柔。温柔,是的,再没有更好的两个字,来形容徐远航浑身上下所披挂的那件无形大氅了。温柔。这么多的来宾,这么零乱的场合,这么喧闹的人声……都不影响他。他挺立在那儿,笃定从容,庄重镇静,而且温柔。
裴雪珂看著,定定的看著,眼里真的有雾气了。
一声“礼成”,然后是震天价响的鞭炮声,音乐声,鼓掌声……一对新人转过身子来,在漫天飞舞的彩纸屑中往休息室走去。裴雪珂本能的往后缩了缩身子,不想让新郎新娘看到她,立刻,她发现自己的动作很多余,新郎新娘彼此互挽著,踩在属于他们两个的云彩上,他们根本没看到满厅的宾客,他们更没有看到缩在屋角,渺小、孤独的她。
新人退下,酒席立刻开始。“上菜碗从头上落,提壶酒至耳边筛”。侍者都是第一流的特技演员,大盘子大碗纷纷从人头上面掠过,落在桌面上。汽水、可乐、果汁、绍兴酒……注满每人的杯子。裴雪珂望著面前的杯子,神思仍然飘荡在结婚进行曲的余韵里。在这一刻,她几乎没有什么思想和意识,只感到那结婚进行曲的音浪,有某种烧痛人的力量,像一小簇火焰,烧灼著她心脏的某一部份,烧得她隐隐痛楚。
“请问,”忽然间,她耳边有个声音响了起来。“你喝什么?汽水?果汁?还是来杯酒?”
她惊觉过来,像被人从梦中唤醒。她回转头,第一次去看身边坐的人。立刻,她觉得眼睛一亮,怎么,身边居然有如此“出色”的一位“人物”!那是一位男士,有很浓密的头发,一张有棱有角的脸,下颏方方的,眉毛黑而重,眼睛很大,眼珠在烟雾腾腾中显得雾雾的,鼻子不高,鼻梁却很挺,嘴巴宽而有个性。他正盯著她看,眼光有些深沉而带点研判性。他并不掩饰自己对她的注意,丝毫都不掩饰,太不掩饰了。她陡的发觉到,自己必然失态了很久,一屋子都是高高兴兴参加婚礼的人,唯独她寂寞。这男士显然已经狠狠的研究过她一阵子了,才会开口和她说话。她为自己的失神有些狼狈,有些不安。不过,她恢复得很快,在陌生人面前,她很能武装自己。“可乐。”她微笑,礼貌的笑。“谢谢你。”
那男士为她倒满了杯子,也礼貌的笑了笑。一面,他为她拿了一汤匙的松子,和两个虾球。
“吃一点吧!”他说,好像他是主人。“结婚酒席很难吃饱。何况,不吃白不吃。”“谢谢,我自己来。”她慌忙说。新奇的看他一眼,对于他那句“不吃白不吃”倒很有同感,既来之,则吃之!她对满桌扫了一眼,没有一个熟人,不吃白不吃!她为自己拿了每样菜。转过头,她看他,搭讪著想问他要吃什么,这才发现,他虽然叫她“不吃白不吃”,他自己的盘子里却空空如也。而且,他现在既不提筷子,也不倒饮料,反而慢腾腾的点燃了一支烟,深抽了口烟,他的眼光不再看她,也不看桌面,却直勾勾的、出神的望起前方来。烟雾从他鼻孔中袅袅喷出,立即缭绕弥漫开来。他眼神中有某种专注的神采,使她不得不跟踪他的视线看去。立刻,她微微一震,原来,新郎新娘已换了服装,从休息室里走出来了。
宾客们有一阵骚动,碗筷叮当声搭配著掌声。裴雪珂看著新娘,她换了件水红色长旗袍,胸前绣著一对银雁,下摆上绣著一丛银色芦苇,好设计!裴雪珂几乎想喝采,怎么想得出来,林雨雁!她把自己的名字暗藏在旗袍中,又包含了“比翼双飞”的意义,而且,那水红色缎子配著银丝线,说不出来的雅致,说不出来的脱俗!再加上,雨雁那颀长的身材,不盈一握的腰肢,窄窄的肩,和那披垂著的如云长发……天!她真美!她的脸庞也美得脱俗,不像一般新娘浓妆艳抹,她的妆很淡很淡。越是淡,越显出她的青春,越是淡,越显出她的娇嫩。她看起来那么年轻,似乎只有十六岁。虽然,裴雪珂知道林雨雁和她是同年生的;今年二十岁。
她很费力才把眼光从雨雁身上移到新郎身上,在林雨雁那清纯灵秀的美丽之下,新郎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出色之处。除了他那份醉死人的温柔。他是酒!他是杯又醇又够味的酒!他浑身都散发著那种酒的力量。酒。裴雪珂苦涩的想著,酒的力量很神奇,从远古到今天,历史的记载上都有酒。酒让人醉,酒让人迷,酒让人喜欢,从古至今,由中而外。酒的力量超越时空,无远弗届。
那对新人姗姗然走过走道,走向远处的首席上去了。裴雪珂终于收回了视线,心里酸酸的,乱乱的。她勉强的集中精神,想起隔壁那位男士来了。回过头,她想说什么,却蓦然发现,他面前的碟子里依然空无一物,而他那深沉的目光,依旧幽幽邈邈的追随著那对新人,沉落在远方的红烛之下。他抽著烟,不停的抽著,把烟雾扩散得满桌都是。他那浓眉底下,专注的眼神里盛载了令人惊奇的寥落。噢!裴雪珂由心底震动。一屋子高高兴兴参加婚礼的人,怎么唯独你寂寞?
冷盘撤下,热炒上场。
热炒撤下,鱼翅上场。
鱼翅撤下,烤鸭上场。
裴雪珂不再研究新郎新娘,她看著隔壁的陌生人。当烤鸭再被拿下去,换上糖醋黄鱼的时候,她忍无可忍的开了口:
“你真预备抽一肚子烟回去?把鸡鸭鱼肉都放掉?”
他收回了目光。好不容易,他看到她了。
“别说我,”他哼了一声。“你也没吃!”
真的。他提醒了她。她盘子里依然只有那几样菜,而且都原封未动。她看看盘子,看看他。看看他再看看盘子,心里有点迷惑,有点惊奇,有点混乱。
“你姓什么?”他忽然问,靠在墙上,伸长了腿,又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你是男方的客人,还是女方的客人?”
“我姓裴,”她爽快的回答,盯著他。“我是男方的客人,你呢?”“女方的。”他答得很简短。
“嗯。”她喝了一口可乐,觉得自己一点也不饿,只是口干,想喝水。空气太坏,何况,有人拚命抽烟,想制造空气污染!“新娘很漂亮。”她轻声说。
“不仅仅是漂亮,”他说,一缕细细的烟雾从他嘴中嘘出来,慢腾腾,轻柔柔,若有若无的从人头上掠过去,飘散了。“她很有气质,很纯洁,很细致,很脱俗,……只是,她追求的,仍然是世俗的,最平凡的东西!”
“呃,”她怔了怔,有些发愣,她瞪著眼前这男人,老天,这男人的眼光多深邃,多幽暗,多含蓄,又多镇定,在这么多宾客间,他身上怎会有种“遗世独立”的、超越一切的“东西”?这“东西”是什么?何以名之?“高贵”?是“高贵”吗?她不能肯定。唯一肯定的,是他有那么种说不出来的吸引人的地方,与众不同的地方。“怎么说?”她追问。不由自主的盯著他那带著抹沉思意味的眼睛。“怎么说?什么是最世俗和最平凡的?”“婚姻,”他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眼光从一对新人身上掠到大厅之中,很快就扫过了满堂宾客。“你看看今天的来宾吧!看看这些人!大家彼此不认识,只为了两个傻瓜要把自己拴在一起,我们就跑来喝喜酒!喜酒!哼!”他从鼻孔中不满的轻哼著。“天下没有比婚姻更无聊的游戏!喜酒,它不一定是个喜剧的结束,很可能是个悲剧的开始!”昨夜之灯2/30
“噢!”她有些震动,同时,也有股愤怒与不平从胸中直接的涌出来。她代徐远航和林雨雁生气,怎么会请了这样一位在婚礼上大放厥词,说各种“不吉利”的言语,目中无人而又鲁莽的家伙?“你如果讨厌婚礼,你就不必来参加!犯不著去咒别人!”“哦!”他哑然,神色一正,眼光立刻从大厅中收回,集中到她脸上来了。一时间,他的眼神和面容都变得相当严肃,相当正经了。他注视她,再一次,他在狠狠的,仔细的,毫无忌惮,也毫不掩饰的研判她。她觉得自己脸孔上所有的优点缺点,以及情绪上所有的矛盾紊乱……都无法在他的眼光下遁形了。“我并不要诅咒任何人!”他坦直的、认真的说:“我只在讨论婚姻的本身。你太年轻,你还不懂得人生的复杂,你知道……新郎并不是第一次结婚,你是男方客人,当然知道!”“嗯!”她哼著。“怎样呢?”
“他离过婚。”他再说。
“嗯,”她又哼了声。“怎样呢?”
他微俯下头,审视她的脸庞。
“这是你的口头语吗?”他问。
“什么?”“怎样呢?”他重复这三个字。“你说‘怎样呢’像在说口头语。你的眼睛和表情已经同意了我的观点,你只是习惯性的要说一句怎样呢!怎样呢?”他摇头。“没怎样。在结婚证书上盖章不能保障爱情,徐远航应该了解,却一做再做。林雨雁天真幼稚,傻里傻气的披上婚纱……”他更深刻的摇头。“无聊的游戏!”“不要随便批评!”她忽然生气了。这陌生人是谁?不论他是谁,他无权在婚礼中贬低新郎。更无权对一个像她这样“素昧平生”的女客谈及新郎的过去历史。太过份了!实在太过份了。何况,徐远航不是魔鬼,林雨雁也不是“误入歧途”的圣女。婚姻是双方面的“捕捉”,徐远航才是林雨雁的猎获物呢!“少为林雨雁抱不平!”她恼怒的说:“她能捉住徐远航,是她的本领,能让徐远航心甘情愿走上结婚礼堂,是她的聪明。在这婚姻里,她有损失吗?她有吗?”
“呃,”他怔了怔,直视她。“你的火气很大。”他率直的说。率直的再问了三个字:“怎么了?”
她睁大眼睛。“什么怎么了?口头语吗?”
“噢!”他忽然笑了。她愣住了。第一次看到他笑,她必须承认,他的笑容很动人。这个男人,确实很“出色”!她一生里,还没碰到过第一次见面就让她迷惑的男性。“你在生气。”他说,收起了笑容。“从你悄悄溜进礼堂,像个小偷似的溜到这儿坐下,我就注意了你,你一直落落寡欢,像你这么……这么……”他深思的要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这么‘出色’的女孩!……”她震了震。出色?唉!他怎能用“出色”两个字来形容她,太“重”了。唉!她喜欢这两字!唉!她是个多么虚荣的女孩,会被一个陌生人打动!唉!她凝视他,他眼中更多添了几许专注。“你不该一个人来这儿!”他继续说。“你在生气,为什么?你在生林雨雁的气。她怎么得罪了你?”他坦率的问,坦率得让人无法抗拒。“因为她嫁给了徐远航!”她不经思索的冲口而出。立刻,她后悔了,把嘴巴紧紧的闭住,她有些慌乱的看著他。怎么了?自己发痴了吗?这句话是不该说也不能说的,何况在“女方客人”面前?她张大眼睛,心思蓦然间跑得很远。上学期上心理学,教授说言语由大脑控制,见鬼!言语和大脑无关,它由“情绪”控制!他瞪著她,很仔细的看她,好像要读出她这句话以外的故事。她以为他真能读出来,就更加慌乱了。她呆愣愣的坐著,一时间,脑子拒绝去接触眼前这个场面,也拒绝去接触眼前这个人。但是,她知道,时间不会为她停驻,婚礼的每一步骤仍然在进行中。宾客又骚动了,掌声又起了。她突然惊醒过来,发现新娘又换了新装,一件曳地的晚礼服,由大红与金线相织而成,华丽如火。而新郎搀著她,正挨桌敬酒。每到一桌,就引起一阵欢呼叫嚷,眼看著,就要敬到自己这一桌来了。
身边的男士忽然熄灭了烟蒂,很快的,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我看,我们在他们来敬酒以前,先溜掉吧!”
真的!完全同意!她立刻站了起来。必须溜掉,必须在这对“新人”来敬酒以前溜掉。否则,她不知道自己那由“情绪”控制的舌头会吐出些什么失礼的句子来。她看了他一眼,在这一瞬间,觉得这位陌生人实在是“解人”极了。他握住她的手腕,带著她穿过觥筹交错、笑语喧哗的人群,小心的为她拉开那些挡路的圆凳,把她一口气带出餐厅,带到街灯闪烁的街头来了。迎著凉爽而清新的夜风,她忍不住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连吸了好几口气。挺了挺背脊,觉得刚刚的婚礼,像一场灾难,她总算逃离了那灾难现场。她走著,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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