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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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敌人-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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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小小的脸?纤细的鼻子?不过你耳朵旁边一定有颗痣。”

  她——“为什么?”

  她——“为什么?你偷看过我?”

  我——“你的口罩就像永远不会卷起来的窗帘,我哪里看得到,敏感的女孩耳朵边会有颗痣,好像是日本相书上说的。”

  她——“看相?好俗。”

  那天,我像春天里一头干渴的动物,我真的很想看看她取下口罩的样子,我终于按下——“我想见你。”

  她——“‘鸿毛’饺子店停业了,我在学校封闭出不来,还有武警站岗,你敢来吗?”

  她并不知道,当她给我发出第一条短信时,我就在思考到底要不要前往军艺,当她发出最后一条短信时,我离她的学校最多不超过三百米。

  那天,我像一只刚从动物园里偷跑出来的野兽在空旷的大街游走,孤单、警惕,对未知的东西难判祸福。但我对街道上每一棵树每一根草莫名兴奋,我甚至对着晴朗的天空“嗷嗷”叫了两声。

  在“非典”的时候和一个陌生女孩约会很刺激,我眯着眼睛适应着迎面打来的阳光,我打开车窗,让风从耳畔呼啸着跑过。我是一个简单的人,其实我只是想看看她摘下口罩的样子。

  军艺西校门的铁栅栏内外生长着两排梧桐和槐树,正午的阳光碎碎地掩杀过去,让它们沉默而生动。我发去“已到”,然后点了一支烟转身坐在那辆JEEP车的引擎盖上,持枪站岗的那个武警小战士威严地盯着我,我并不以为然。

  半个小时过去,卓敏没有出现,发出去的四条短信石沉大海。

  那天的天空蓝得让人心头紧缩,干燥的风飘飘摇摇吹过那些梧桐和槐树。正是上课时间,铁栅栏内空无一人,栅栏外只有流浪狗般晃悠的我和标枪般矗立的武警小战士,这种对比非常滑稽,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行为是否合理。

  我越来越失落,正想结束这场约会的时候,身后有声音窸窸窣窣传来,手机屏幕跳出一条短信“回头”——一群穿着水青色舞蹈练功服的女孩子站在铁栅栏里波澜壮阔地对我指指点点,她们都没有戴口罩:“猜,谁是卓敏?”

  我在第一秒钟就知道谁是卓敏,我像认识她,或者说她的样子早就底片般存在我的脑海里,只要把它从资料库里调出来和真人对应就行了。

  她和我想像中别无二致。

  站在那棵梧桐树下,她像一只刚刚从天堂跳下来的羚羊,眼神清澈地看着我。她并不属于那种极其漂亮的女孩,皮肤有点苍白,脖子有点纤长,但那种干净得不沾一丝尘埃的光芒让人恍惚,后来我略带夸张地向苏阳形容那时的感受:

  “我甚至无法看清她的脸庞,只记得时间凝滞,眼前一片眩晕的光芒从天上某个缝隙缓缓地倾泻而下……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卓敏的脸庞,那种干净的漂亮有锐不可当的忧伤力量。”

  浅浅也在铁栅栏那边看着我,似笑非笑。

  很多时候我们会忽略事情的全部,我们能记住的只是细节,细节就像紫外线一样烙在我们的皮肤上留下幸福的灼伤。

  “如果回到开头,那天晚上你还会上我的车吗?”

  “会!”

  “那天晚上那么多摄影记者,为什么选中我?”

  “可能……缘分吧,有点似曾相识。回到开头,你还会让我上车吗?”

  “不会!”

  “第一,怕你传染我;第二,我妈妈常说千万不要相信漂亮的跳舞的女孩。”

  “撒谎,那天晚上你拉着我玩命似的满城疯跑。”

  “好奇,想知道你摘下口罩后是否真的像想像中那么漂亮。”

  “我漂亮吗?”

  “你比我想像的还要漂亮——看到你,就像吃到春天里第一口雪糕。”

  “这话好像在哪儿听过……”

  “南京诗人朱朱的名句,专门形容那种让舌苔微微发涩的一见钟情。”

  “这句子很好的……其实你这人看上去闷闷的,骨子里挺坏。”

  从来没有想到以这样方式开始和卓敏的第一次完整对话,快乐,毫无负担。

  从此,我开始每天都去白颐路,去白颐路军艺西门灰色的铁栅栏外,慢慢熟知了每一个细节,白颐路十八号,邮编100023,有两排长如雨巷的梧桐和槐树,树林中掩藏着一道忽明忽暗的铁栅栏,总是有风,拖着散漫的轨迹从树和栅栏间掠过……我和她遥遥相对,没有接吻,没有拉手,甚至连热烈的话都没有怎么说过,我知道这根本不是恋爱,透着一种蒙昧。

  我永远记得这种美好的蒙昧,“非典”时期,军艺西门的铁栅栏出现了有史以来最盛况空前的一个场面。

  每天下午两点整,一大排男生和一大排女生就会泾渭分明出现在长长铁栅栏的两侧,孙猴子般回避着内外两条相隔七八米左右的白胶带,这是因为校方为防止传染专门画出的两道“非典警戒线”,避免探视时因距离过近而相互传染。那情景看上去搞笑而甜蜜,由于男女相隔太远,所以只能大声说话,说着各自才能懂得的话,打着各自才能破译的手语和暗号,当然,偶尔也会有吵架的突然奋起宣布“我恨你”,或者突然在一束玫瑰花后面疯狂冒出一句“我爱你”……

  我永远记得:“非典”,军艺铁栅栏,男生在外,女生在内,整齐得就像那两排生动而缄默的树林,没有恐惧,没有人戴着口罩。这是北京最后一块乐土,从下午两点至傍晚,阳光细碎地掩杀过来,声音“嗡嗡”地在低空盘旋。附近的居民开始习以为常,甚至有小商小贩跑来做板蓝根生意,每杯两元,专为口干舌燥的恋爱疯子们提供。

  “非典”禁令下达的第三个周末,表演系那个豆芽般的女生从寝室里带出两把小马扎,一把自己坐,一把给栅栏外的男友坐……这个聪明的举措让小马扎如雨后春笋生长在了铁栅栏两侧,马扎背后的“军字××号”依次排开,醒目刺眼;再后来,饿了的时候,女生们就会从学校食堂打来盒饭,一盒端给外边的男生,一盒自己在里边吃,吃完了会打扫得干干净净,酷爱环保的样子。

  我对她说:“这就是幸福,大家就像远古时代的一群公母猴子,坐在树下摘食果子,两眼澄明无邪地看着太阳升起,太阳落下,脑子里什么都不想,身上什么都不穿,最多在腰间系一片树叶。”

  她笑了,笑着说我“耍流氓”。

  这段时间我无事可干,我像脑子里安装了一部定向罗盘的狗儿,天天奋力游往白颐路,军艺,铁栅栏。她每天准时等着我,坐着小马扎,端着盒饭,隔空说着一些看似意义重大实则漫无边际的废话。

  我仍然没有拉过她的手,没有吻过她的哪怕一根小指头,但“北漂”以来,这已是我最幸福的生活。

  那一天,她一边递给我盒饭一边问我:“你觉得我们这样算是浪漫吗?”

  “浪漫,而且烂漫。”

  “那你相信前世吗?”

  “我一个‘北漂’,我连今生都不确定,怎么相信前世。”

  然后她有点生气,就断言我和她是不同类型的人,她说她笃信前世,还指着腕上的水晶说:“其实人的前世今生就像这串珠子,一颗串着一颗。”我渐渐发现,她是一个迷信得近乎强迫症的女孩,她笃信前世的她就是一颗遗失了的水晶珠子,而这一世就是来寻找其他珠子;她还相信,其实每个人在前世死去那一瞬就在脑子里留下了另一个人的样子,这一世转来就是来寻找这个人的样子。

  她突然在栅栏那边问我:“为什么天天跑到这里来看我?”我尽量选择她喜欢的浪漫的词来形容:“其实我有点像一条跑得不想再跑的流浪狗,而你是突然从天上漏下来的一缕光,照在我身上,让我不想跑了,趴在地上,伸长舌头就想这么歇着了。”她显得很高兴,从栅栏那边扔过来一支录音笔。“回家听一下,然后回答我的问题。”晚上,我拒绝了苏阳他们在后海聚会的邀请,点了一支烟,把录音笔插上耳机:

  我最喜欢的颜色就是白色和蓝色,因为白色是雪山,蓝色是天空,我的家乡有最洁白的雪山和最蓝色的天空本小说由@www。87book。com@提供下载。

  我阿妈是藏族,爸爸是汉族,他姓卓,所以给我取了“卓敏”的汉名,但以后你可以叫我“卓玛水晶”,因为我的藏名叫卓玛,又是前世一颗修来的水晶,对了,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我小时候养过一条狗,可惜死了,我现在很想养一条金毛猎犬,憨憨傻傻的眼神,还可以陪我一起去树林里散步。每次我看《蓝色生死恋》时,听到喊那声“哥”的时候,我心里就会酸酸的,就想哭。

  ……

  第二天,我把录音笔还给她,里边有一些回答:

  我最喜欢的颜色就是你眼睛的颜色。杨一,水性杨花的杨,一见钟情的一,它是真名真姓,其实是我爸

  怕我丢了,就取了这么好记的名字。我不喜欢狗,小时候被咬过,何况……我自己就是一条流浪狗。我不喜欢看韩剧,最后的结局都是大团圆,其实很骗人。

  第三天,当我们在傍晚时分结束谈话时,她隔着栅栏又把录音笔递过来,“你相信缘分吗,其实缘是缘,分是分。”

  我再一次拒绝了苏阳他们的邀请,任凭他们在电话那端破口大骂,我掐掉电话,果断关机,把录音笔外接到音箱上并放大音量,放了一张CD配乐,让屋子里同时弥漫起她和音乐的声音,她说:

  其实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我的爸爸,听说他年轻时很帅,口琴吹得特别好听。

  阿妈从小一直不说话,她开口说话的那天,一个帅气的汉族年轻人正好走过来,他就是后来我的爸爸。那天我爸爸说:“你漂亮得和庙里的菩萨一样。”我妈妈就开口说话了,她说:“听说你会吹口琴。”

  妈妈后来怀孕了,但家族里的老人们坚决反对她喜欢上一个汉人。在一个下着大雪的晚上,爸爸走了,阿妈就说,他俩就是有缘无分。

  听一听那天我在你车上录的那半首民谣——在那东方的山顶,升起皎白的月亮,未嫁少女的脸庞,浮显在我寂寞的心房。很美吧,就像在前世听到过。

  第四天,我把录音笔递还给她,里面是:

  我见过我爸爸,可是他总是打我,所以我记不清楚他什么样子,但他踢我的时候脚很重很重。

  他和我妈没完没了地吵,后来就离婚了,再后来,我妈就死了。

  那首民谣我也觉得好像似曾相识,但我总会感觉什么事情似曾相识,比如跑过公园看见一个人正站在长椅上放风筝,就觉得好像在什么时候的一个下午看见过;比如早上醒来突然听到对面楼上有人拉小提琴练习曲,我就觉得小时候在哪儿听到过这样难听的声音;再比如上大学去图书馆看见有个漂亮女孩站在楼道拐角处,就觉得这个场面和那条碎花裙子都似曾相识……它们都在某一天某个地点发生过,但只看得见沙滩上的爪痕,却不见飞鸟。

  我觉得你也似曾相识,你有点像我在暗房里冲洗的一张底片,样子有点熟悉,又没有完全浮现出来……嗯,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我们这样算恋爱吗?

  第五天,她把录音笔递给我,我当即就在铁栅栏边上听了:

  当然不算恋爱,不过……好像也算吧,只是为了不让你这条流浪狗堕落下去,我决心跳下来挽救你,等“非典”结束,我们也到此结束。

  我把声音开得很大,她在铁栅栏那边连跺带跳,但旁边的人们都听见了,哄然笑着……她有些窘态,发狠地说:“本来我只是想堕落一下去救你的,没堕成,却落你手里了。”

  第六天,我还记得那天是2003年6月1日,我对她说我把自己这条流浪狗当成节日礼物送给你好不好,你总得表示一下吧!她瞪着眼睛想了很久,隔空亲了我一下,这时,我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相机把这一瞬抓拍下来。她噘起嘴的样子很乖。

  后来我把这张照片冲洗了无数张贴在墙上。

  我和这个又叫“卓玛水晶”的女孩沿着简单而且美好的方向迅猛发展。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如果没有发生那件晴天霹雳的事情,如果那个惊人的秘密没被揭露,我和她可能已经结婚……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在黄叶碎碎的公园散步,一起在长椅上苟延残喘,一起慢慢变老,然后在一个阳光洒在餐桌的早晨,大笑三声,猝然死去。

  但那件事情注定要抓住我们,我俩在深深相爱后,必须分开。不过在此之前,我们浪漫而幸福,像一部甜蜜庸俗的爱情肥皂剧。

  那天我开车赶到军艺的时候,吃惊地发现那两个武警小战士神情得意——一个多月来他们像两条忿忿却得不到骨头的小狼狗,只能远远监视着,看是否有人胆敢传递物品、胆敢逾越警戒线,但他们一直一无所获,最多只能大声警告“老实点”,焦躁不安地把枪栓拉得哗啦啦响……今天他们却很高兴,因为校内的学生们只能在操场上参加体育活动。

  进入6月后,军艺校方发现铁栅栏的浪漫气氛与“非典”的肃杀背景格格不入,为了控制局面,校长下令“锻炼身体,对抗‘非典’”,要求下课后每个学生必须参加三个小时以上的体育运动,老师监督并将表现记入毕业档案,其实目的是为了瓦解铁栅栏两侧的“恋爱大会”。

  铁栅栏外的人伸长脖子遥望着里面的女生,里面正呈散兵状跑圈的女生们也心不在焉,脑袋却整齐划一地向我们这个方向看来,像被安装了指北针。

  我遥遥地和混迹于队列中的卓敏打着手语,很艰难,于是开车离开……一个小时后,我拿着一对羽毛球拍去了军艺,递给她一只拍子,自己拿了一只,“锻炼身体,保卫爱情”,就把球发过栅栏那边,她心领神会,隔着铁栅栏又把羽毛球打回来!她身手矫健,异常兴奋,像一只羚羊般在里面活蹦乱跳,而我努力挥拍,尽量让自己在人群中显得卓尔不群。老师和武警们看得牙齿痒痒,毫无办法。

  爱情的原因是禁止,“非典”空前地激发着恋爱中人们的智慧,也极大地普及了军艺的羽毛球运动。当我和她玩起羽毛球刚一个回合,身后的男生们纷纷消失了,然后,他们又纷纷回来,拿着或新或旧的羽毛球拍……操场上本来列队锻炼着的女生们迅速作鸟兽散,跑到铁栅栏边挥动球拍,操场上顿时空无一人。

  那些日子的天空蓝得发暗,白色的羽毛球在栅栏上空飞来飞去,风恍惚掠过那些梧桐和槐树,把那些甜言蜜语吹散得飘飘摇摇……之前卖板蓝根冲剂的小商小贩很解风情地改成兜售羽毛球,一些年轻教师也零星参加到我们的羽毛球运动中来了。

  我仍然记得那一天,天空开始下起小雨,眼波如丝温婉多情的样子。

  当我赶到军艺时,铁栅栏两侧正发生着激烈的争吵,由于树枝遮挡,加之球技不精,致使人们总在争辩哪个是自己的羽毛球,总在斤斤计较着谁又抢占了地盘,铁栅栏外两个戴眼镜的男生为了争夺有利地形差点动起手来,那两个武警小战士哗啦啦拉着枪栓跑过来,“不准动,再吵押进去关禁闭。”

  不知谁先建议:“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不如举办一场抗击‘非典’羽毛球对抗赛,分组轮流上场打擂台,奖品是——大家负责掩护着这对人去栅栏边上接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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