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楚伯伯、楚伯母,你们不能怪夏磊呀!如果你们见到当时的情形,你们也会被感动的!夏磊,他是一腔热血,满怀热情,才会这么做的!大家都为了爱国呀!”
“爱国?”康秉谦吼了起来。“在街上摇旗呐喊就算爱国吗?放火烧房子就算爱国吗?他就是爱出风头爱捣蛋!现在连累了天白和梦华,怎生是好?被抓到监狱里去,他还能爱国吗?”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咏晴哭著:“这个夏磊只会带给我们灾难!他根本是个祸害!”
“娘!”梦凡悲愤的喊。
“是呀!是呀!”楚夫人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们天白那么单纯善良的一个孩子,如果不是跟著夏磊,怎么会去搞什么暴动?”“娘!”天蓝一跺脚,生气的说:“你们不去怪曹汝霖章宗祥,却一个劲儿骂夏磊,你们实在太奇怪了!”
“你闭嘴!”楚千里对女儿大吼:“已经闯下滔天大祸了,你还在这儿强辞夺理!念书念书,念出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小怪物来!”“楚伯伯,”梦凡忍无可忍的接口:“今天街上的小怪物,起码有三千个以上呢!”“梦凡!”康秉谦怒吼著:“你还敢和楚伯伯顶嘴!我看你们不但无法无天,而且目无尊长!”
梦凡眼看这等情势,心里又急又气,知道父母除了怨恨夏磊之外,实在拿不出什么营救的办法,她一拉天蓝,往屋外就跑:“天蓝,我们走!”咏晴死命拉住梦凡。“你要去哪里?街上正乱著,你们两个女孩子,还不给我在家里待著,再出一点事情,我就不要活了!”
“娘!”梦凡急急的说:“我是想到学校去看看!这次被捕的全是学生,学校不会坐视不救的!虽然你们都不赞同学生,但是,大家真的是热血沸腾,情不自已!我相信,北大、燕京和几个主要的学校,校长和训导主任都会出来营救!爹、娘,你们不要急,我敢说,舆论会支持我们的!我取说,所有学生都会被释放的!我也敢说,梦华、天白,和夏磊,很快就会回家的!”梦凡的话没说错,三天后,梦华、天白、夏磊都被释放了。而五四运动,也演变成为一个全民运动。天津、上海、南京、武汉都纷纷响应,最后竟扩大到海外,连华侨都出动了。
对康秉谦来说,全民运动里的“民”与他是无关的。夏磊的桀骜不驯,好勇善斗,才是他真正担心的。虽然孩子们已经平安归来,他仍然忍不住大骂夏磊:
“你不管自己的安危,你也不管梦华和天白的安危吗?送你去学校念书,你念书就好了!怎么要去和政府对立?你想革命还是想造反呢……”“干爹!”夏磊太震惊了,康秉谦也是书香世家,怎么对割地求荣这种事都无动于衷?怪不得满清快把中国给赔光了。“我是不得已呀!我们现在这个政府,实在有够糟的!总该有人站出来说说话呀!”“你只是说说话吗?你又演讲又游行,摇旗呐喊,煽动群众!你的行为简直像土匪流氓!我告诉你,不论你有多高的理论,你就是不能用这种方式表达!我看不顺眼!”
“干爹,”夏磊极力压抑著自己。“现在这个时代,已经不是满清了,许多事情,都太不合理,极需改革。不管您顺眼还是不顺眼,该发生的事还是会发生的!即使是这个家……”他咽住了。“这个家怎样?”康秉谦更怒了。
“这个家也有许多的不合理!”他冲口而出。
“嗬!”康秉谦瞪著夏磊:“你倒说说看,咱们家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什【全本小说下载】}www。87book。com么让你不满意的地方?”
“例如说父母之命,媒约之言!”
梦凡一个震动,手里的茶杯差点落地。
“例如说娶姨太太,买丫头!”
心眉迅速的抬头,研判的看著夏磊。银妞翠妞皆惊愕。
“好了好了!”咏晴拦了过来。“你就说到此为止吧!总算大家平安归来了,也就算了。咱们家的女人,都很满足了,用不著你来为我们争权利的!”
“干娘,你的地位已经很高了,当然不必争什么了,”夏磊说急了,已一发而不可止。“可是,像银妞、翠妞呢?”
银妞翠妞都吓了一跳,银妞慌忙接口:
“我们不劳夏磊少爷操心,我们很知足的……”
“是呀是呀!”翠妞跟著说:“老爷太太对我们这么好,我们还争什么!”“可是,”夏磊更急:“像胡嬷嬷呢?”
“磊少爷!”胡嬷嬷惊呼著:“你别害我哟!我从来都没抱怨过什么呀!”夏磊泄气极了,看看这一屋子的女人,觉得一个比一个差劲。他瞪向心眉:“还有眉姨呢?难道你们真的这么认命?真的对自己的人生已经没有要求?真觉得自己有尊严、有自由、有地位、有快乐……”康秉谦一甩袖子站了起来:
“够了!够了!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你才烧了赵家楼,现在又想要烧康家楼了!”
梦华笑出声,梦凡也跟著笑了。
咏晴、心眉、银妞、翠妞……大家的心情一放松,就都露出了笑容。秉谦不想再扩大事端,就也随著大伙笑。在这种情形下,夏磊即使还有一肚子话,也都憋回去了,看著大家都笑,他也不能不跟著笑了。一场风波,就到此平息。但是,对夏磊而言,这“五四”就像一簇小小的火苗,在他心胸中燃烧起来。使他对这个社会、对人生、对自己,以至于对感情的看法、对生活的目标……全都“怀疑”了起来,这“怀疑”从小火苗一直扩大、扩大。终于像一盆烈火般,烧灼得他全心灵都疼痛起来。望夫崖11/37
12.胡嬷嬷
第一个对夏磊提出“身分”问题的,是胡嬷嬷。
胡嬷嬷照顾夏磊已经十二年了,这十二年,因为胡嬷嬷自己无儿无女,因为夏磊无父无母。再加上夏磊从不摆少爷架子,和她有说有笑有商有量,十分亲近。胡嬷嬷的一颗心,就全向著夏磊了。下意识里,她是把他当自己亲生儿子般疼著,又当成“主人”般崇敬著。
许多事,胡嬷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女性的直觉,让她体会出许多问题;夏磊越来越放肆了,梦凡越来越爱往夏磊房里闯了。什么五四、演讲、写血书,夏磊成了英雄了。什么男女平等、自由恋爱、推翻不合理的制度……梦凡常常把这些理论拿出来和夏磊讨论……似乎讨论得太多了,梦凡对夏磊的崇拜,似乎也有点过了火。
“磊少爷!”这天晚上,她忍无可忍的开了口:“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顶撞老爷呢?也不要带著梦华和梦凡去搞什么运动呢?你要记住自己的‘身分’啊!”
夏磊怔了怔。“我的‘身分’怎么了?”
“唉!”胡嬷嬷叹口长气,关怀而诚挚的。“你要知道,无论如何,这亲生的,和抱养的,毕竟有差别!老爷太太都是最忠厚的人,才会把你视如己出,你自己,不能不懂得感恩啊!亲生的孩子如果犯了错,父母总会原谅的,如果是你犯了错,大家可会一辈子记在心底的!”
夏磊感到内心被什么重重的东西撞击了一下,心里就涌起一种异样的情绪,是自尊的伤害,也是自卑的醒觉。他看了看胡嬷嬷,顿时了解到中国人的成语中,为什么有“苦口婆心”四个字。“我犯了什么错呢?”“你犯的错还不够多呀!害得梦华少爷和天白少爷去坐牢!咱们老爷太太气成怎样,你也不是没见著!这过去的事也就算了,以后,你不能再犯错了!”
夏磊不语,默默沉思著。
“你只要时时刻刻记住自己的‘身分’,很多事就不会做错了!例如……”胡嬷嬷一面铺著床,一面冲口而出。“你和天白,是拜把的兄弟!”“又怎样了?”他抬起头来:“我什么地方,对不起天白了!”
“梦凡,是天白的‘媳妇’哟!”
胡嬷嬷把床单扯平,转身就走出了房间。
夏磊的心脏,又被重重撞击了。
13.心眉
第二个提醒他“身分”问题的人,是心眉。
心眉是秉谦的姨太太,娶进门已经十五年了。是个眼睛大大的,眉毛长长的,脸庞儿圆圆的女人,十五年前,是个美人胎子,可惜父母双亡,跟著兄嫂过日子,就被嫁到康家来做小。现在,心眉的兄嫂已经返回老家山东,她在北京,除了康家以外,就无亲无故了。
心眉是个很单纯,也很认命的女人。她生命里最大的伤痛,是她失去过一个儿子。那年,夏磊到康家已三年了,他始终记得,心眉对那个襁褓中的儿子,简直爱之入骨。康秉谦给孩子按排行,取名梦恒。梦恒并不“恒”,只活了七个月,就生病夭折了。那晚,康家整栋大宅子里,都响著心眉凄厉至极的哀号声:“梦恒!你既然要走,为什么来到人间戏弄我这趟?你去了,你就把我一起带走吧!我再也不要活了!不要活了!”
可是,心眉仍然活了过来,而且,熬过了这么多岁月。她也曾期望再有个孩子,却从此没有消息。青春渐老,心眉的笑容越来越少。眼里总是凝聚著幽怨,唇边总是挂著几丝迷惘,当初圆圆的脸变瘦了。但,她仍然是很美丽的,有种凄凉的美,无助的美。如果没有五四,心眉永远会沉睡在她那个封闭的世界里。但,夏磊把什么新的东西带来了,夏磊直问到她脸上那句:“还有眉姨呢?难道你们真的这么认命?真的对自己的人生已没有要求?真觉得自己有尊严、有地位、有自由、有快乐……”震撼了她,使她在长夜无眠的晚上,深思不已。
这天下午,她在回廊中拦住了夏磊。
“小磊,你那天说的什么自由、快乐,我都不懂!你认为,像我这种姨太太,也能争取尊严吗?”
“当然!”夏磊太吃惊了,中国这古老的社会,居然把一个女人的基本人权意识都给剥夺了!“不论你是什么身分,你都有尊严呀!人,是生而平等的!每个人都有追求自由快乐的权利!”“怪不得……”心眉瞪著他呐呐的说了三个字,就咽住了,只是一个劲儿的打量他。“怪不得什么?”他困惑的问。
“怪不得……你虽然是抱进来的孩子,你也能像梦华一样,活得理直气壮的!”夏磊心中,又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撞,蓦的醒悟,所谓“义子”“养子”,在这个古老的康宅大院里,就和“姨太太”一样,是没有身分和地位的!望夫崖12/37
14.康勤
第三个提醒他身分的人,是康勤。
那晚,他到康记药材行去帮忙。康勤正在切鹿茸,他就帮他整理刚从东北运来的人参。坐在那方桌前面,他情绪低落。“怎么了?”康勤注视著他。“和谁斗嘴了?梦华少爷还是梦凡小姐呢?”他默然不语。“我知道了!”康勤猜测著:“老爷又说了你什么了!”康勤叹口气:“磊少爷,听我一句劝吧!俗语说得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呀!康家上上下下,对你已经够好了,有些事,你就忍著吧!”夏磊惊怔的看康勤,情不自已的咀嚼起,“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句子。“不知道是我不对了,还是大家不对了!”他沮丧的说:“最近,每个人都在提醒我……小时候的欢乐已经没有了!人长大了,真不好,真不好!”
“要想开一些,活著,就这么回事呀!”
又一个认命的人!夏磊一抬头,就紧紧的盯著康勤:“康勤,我想问你……你为什么在康家做事呢?你仪表不凡,知书达理,又熟悉医学,又懂药材,又充满了书卷味……像你这样一个人,根本就是个‘人才’,为什么肯久居人下呢?”
康勤吃了一惊,被夏磊的称赞弄得有点儿飘飘然,对自己的身世,难免就感怀自伤了:
“磊少爷,你有所不知,我姓了康家的姓,一家三代,都是吃康家的饭长大的!你不要把我说得那么好,我不过是个奴才而已。老爷待我不薄,从小,私塾老师上课时,允许我当‘伴读’,这样,也学会了读书写字,比康福康忠都更得老爷欢心。又把太太身边的金妞给我当老婆,可惜金妞福薄,没几年就死了……老爷每次出差,也都带著我,现在又让我来康记药材行当掌柜……我真的,真的,没什么可埋怨了!”
“可是,康勤,”他认真的问:“你活得很知足吗?除了金妞之外,你的人生里,就没有‘遗憾’了吗?”
康勤自省,有些狼狈和落寞了。
“很多问题是不敢去想的!”
“你想过没有呢?”“当然……想过。”“怎样呢?你的结论是什么呢?”
“怎么谈得上结论?有些感觉,在脑海里闪过,就这么一闪,就会觉得痛,不敢去碰它,也不敢去追它,就让它这么过去了!”“什么‘感觉’呢?哪一种‘感觉’呢?”
康勤无法逃避了,他正眼看著夏磊。
“像是‘寂寞’的感觉,‘失去自我’的感觉,不曾‘好好活过’的感觉……还有,好像自己被困住……”
“想‘破茧而出’的感觉!”夏磊接口。
“是吧!”康勤震动的说:“就是这样吧!”
夏磊和康勤深深互视著,有种了解与友谊在二人之中流动。如水般漾开。“康勤!”夏磊怔怔的问:“你今年几岁了?”
“四十二岁!”“你是我的镜子啊!”夏磊脱口惊呼了。“如果我‘安于现状’,不去争取什么,四十二岁的我,会坐在‘康记药材行’里,追悼著失去的青春!”
他站起身来,跄踉的冲到门口,掀起门帘,一脚高一脚低的离去了。望夫崖13/37
15.挣扎
夏磊有很多天都郁郁寡欢。五四带来的冲击,和自我身分的怀疑,变成十分矛盾的一种纠结。他觉得自己被层层包裹住,不能呼吸了,不能生活了。康家,逐渐变成了一张大网,把他拘束著,捆绑著,甚至是吞噬著。他不知道该怎样活著,怎样生存,怎样才能“破茧而出”?
在康家,他突然成了一个“工作狂”。
他劈柴,他修马车,他爬在屋顶修屋瓦,他买砖头,补围墙,把一重又一重年老失修的门,拆卸下来,再重新装上去……忙得简直晕头转向。梦凡屋前屋后,院里院外追著他,总是没办法和他说上三句半话,忽然之间,那个在校园里振臂高呼,神采飞扬的大学生,就变成康家的一个奴隶了。
这天,梦凡终于在马厩找著了夏磊。
夏磊正在用刷子刷著追风。如今的追风,已长成一匹壮硕的大马了。夏磊用力的刷著马,刷得无比的专心。
“这康福康忠到哪里去了?”梦凡突然问。
“他们去干别的活儿了!”夏磊头也不抬的说。
“别的活儿?”梦凡抬高了声音:“这康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所有的粗活儿,你不是一个人包揽了吗?昨天爬在屋顶上修屋顶,前天忙著通阴沟,再前些天,修大门中门偏门侧门……你还有活儿留下来给康福康忠做吗?”
夏磊不说话,埋著头刷马,刷得那么用力,汗珠从额上一滴一滴的滚落下来。梦凡看著那汗珠滴落,不忍已极。从怀里掏出了小手绢,她往前一跨步,抬著手就去给夏磊拭汗。
夏磊像触电般往后一退。
“别碰我!”他粗声的说。
梦凡怔住了,张口结舌的看著夏磊,握著手绢的手停在空中,又乏力的垂了下去。她后退了一步,脸上浮起深受伤害的表情。“你到底是怎么了?”她憋著气问:“是谁得罪了你?是谁气著了你?你为什么要这样不停的做苦工?”
“别管我!”他更粗声的。
“我怎么可以不管你!”梦凡脚一跺,眼睛就涨红了。“自从你十岁来我家,你做什么我就跟著你做什么!你骑马我也骑马,你发疯我也发疯,你爬崖我也爬崖,你游行我也游行,你念书我也念书……现在,你叫我不要管你!我怎么可能不管你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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