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她笑了笑。
『他选什么动物?』我问。
「他也选羊。」
『真是一大的卷帘格。』
「一大?」她很疑惑,「卷帘格?」
『一大合起来便成天,也就是合之作天。卷帘格是指谜底要由下而上
倒过来念,所以就是天作之合。』
「谢谢。」她弄懂了,便笑了笑。
我试着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从容离开Yum,却还是忘了付咖啡钱。
回到家,刚推开院子铁门时,发现李珊蓝站在院子。
「怎么这么早回来?」
『怎么这么早回来?』
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
『今晚没到研究室,一个人跑去Yum,结果竟然碰见去送结婚喜帖的
前女友,所以提前回来了。』我先开口回答她,『说完了。』
「你没任何反应?」
『如果我选马,可能立刻开溜,因为怕她纠缠我;如果我选牛,可能
会客套应酬,因为怕她先生以后跟有我事业往来;如果我选老虎,
可能会把水往她脸上一泼,然后掉头就走;如果我选羊,我可能在
她的婚礼上大喊:别嫁他!我才是真正用生命爱着妳的人!』
「但你选的是孔雀呀。」
『所以我优雅地站起身,并说了个有气质的灯谜当作祝福。离开时,
连咖啡钱也没付。』
「果然是选孔雀的人。」她笑着说,「总算没丢孔雀的脸。」
『轮到妳了。』我说,『这个时间妳应该在中国娃娃吧?』
「我不在那里上班了,因为我怕会变成热舞女郎。」她回答。
『为什么?』我很惊讶。
「她们赚钱似乎很容易,这种诱惑对我来说越来越大。我怕有天抗拒
不了诱惑,我就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李珊蓝了。」
『什么时候辞掉的?』
「我出院后第三天。」
「对了。」她又说,「超市的工作我也辞了。」
『为什么?』我更惊讶。
「在那家超市工作的最大好处,就是常有免费的过期食物可拿。既然
我以后都不吃过期的东西,那就没必要再去工作了。」
『妳终于肯听我的话了。』
「如果再不听,我就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李珊蓝了。」
我笑了笑,挂心的事少了一件。
『超市的工作是什么时候辞的?』
「也是我出院后第三天。」
『妳还有什么转变是在出院后第三天所发生,而我并不知道的?』
「有。」
『什么转变?』
「我觉得认识另一个选孔雀的人真好。」
说完后,她笑了笑。
『其实妳出院后第三天,我也有个转变。』
「什么转变?」
『我很庆幸自己也选了孔雀。』
「即使被认为虚荣也无所谓?」
『是啊。』我说,『无所谓了。』
虽然没有猎人举着枪站在面前,但我们两只孔雀却几乎动也不动。
我努力试着开屏,她似乎在等我开屏。
孔雀森林
61
* * * * * * * *
口试当天,我系上Martini先生送的那条领带。
没什么特别意义,只是直觉会带来好运而已。
口试的过程果然很顺利,论文没什么大问题。
大概再花一个月时间修改,就可以拿到学位了。
口试一结束,我带着李珊蓝到Yum找小云庆祝。
小云请客,我和李珊蓝各喝了两杯酒。
她们虽是第一次见面,却似乎很投缘,我们三人聊了一整个晚上。
临走前,小云暧昧地对我说:「恭喜你了。」
不知道她真正的意思是恭喜我毕业?还是恭喜我找到李珊蓝这女孩?
论文修订稿快完成前几天,指导教授告诉我一个讯息。
美国加州柏克莱大学有个做研究的机会,刚好也跟我的论文相关,
只要我有兴趣,他可以帮我写推荐函。
这是个大好机会,不仅可以进修、又有钱拿;
最重要的是,将来回台湾后,由于也算喝过洋墨水的关系,
因此谋个教职或是找其它的工作便容易多了。
「要去多久?」小云听我说完后,便问。
『两年吧。』我回答。
「然后呢?」
『也许回台湾;也许发现那边的工作环境好,就留在美国也说不定。』
「你想留就可以留吗?」
『像我这么优秀的人才,搞不好美国总统亲自来拜托我留在美国呢。』
「你想太多了。」小云笑了起来。
停止笑声后,小云说:「在你想太多的过程中,有想过李珊蓝吗?」
我楞了楞,然后摇头说:『尽量不去想。』
「为什么不想呢?」
『想了又如何?带她一起去美国?叫她在台湾等我两年?这些都不是
好主意吧。更何况我也不知道她是否喜欢我,想这些也太远了。』
我玩弄着手指,有些不安。
「你当初念博士,是为了将来要待在学术界吗?」
小云问完后,拉了张椅子在吧台内坐了下来,正对着我。
『不是。』我摇摇头,『那时只觉得学校是座安全的森林,想继续待在
里面念书而已。』
「你终究得离开森林。不是吗?」
『是啊。』
「你真的想去美国吗?」
『这并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我说,『留过学毕竟不一样,那彷佛是在
身上镀了一层金啊。』
「如果李珊蓝也很喜欢你,但她却希望你留在台湾。你如何选择?」
『我……』想了很久,我咬着牙说:『我还是会出去!』
小云不说话了。
我们沉默许久,小云才缓缓开口:「你回来后,也许这里就不在了。」
『咦?』我吓了一跳,『什么意思?』
「我累了。」她淡淡笑了笑,「想休息一阵,或者换个地方生活。」
『这家店怎么办?』
「我会交给小兰打理。」
『就这么放弃太可惜了吧?』我下意识看了看四周,『这……』
「嘿,我是选马的人,过得开心自在最重要。」
我哑口无言。
小云并没有犹豫为难不舍心疼的神情,反而很轻松。
彷佛这对她而言,只是一道简单的选择题而已。
她选择最重要的,其它一笑置之。
我突然发现刚刚也做了道选择题,我选了美国,放弃李珊蓝。
而我选择美国的原因竟然不是因为我想去,而是它背后所代表的,
日后可能带来的名与利,以及虚荣。
这就是那个心理测验中,孔雀的象征意义啊。
之前以为自己是个选了孔雀却不像选孔雀的人,
于是自命清高、自认被误解而委屈、自觉莫名奇妙背负选孔雀的原罪;
但没想到这其实只是我一直没碰到选择题而已。
一旦事关前途、事关身上是否镀了层金,其它的东西便全抛下了。
原来我的潜意识里,完完全全是选孔雀的本质。
想到这里,我感到血液冻结、全身冰冷。
认清自己果然是选孔雀的人后,想到这些年来对那个心理测验的排斥,
不禁感到有些可笑,也有些悲哀。
既然我无法改变自己的本质,而且也已做了选择,那就诚实面对吧。
我一面办理毕业的离校手续,一面办理出国的手续。
孔雀森林
62
我还没打算告诉李珊蓝,甚至觉得不告诉她也无所谓。
她似乎没发觉我的转变,我们的相处模式也仍然照旧。
开始打包行李那晚,地板又传来咚咚两声,我放下手上的东西走下楼。
『这些是什么?』进了她房间后,我指着地上一堆东西问。
「手工制成的一些手创品。」她回答,「台北现在很流行哦。」
『喔。』
我蹲下身,挑了一两样放在手心仔细检视。
「你觉得如何?」她盘腿坐下,「我问过一些人的意见,有人说好看,
但也有人说难看。」
『我的意见就是这两个意见加起来。』
「什么意思?」
『好难看。』
「喂。」
我站起身,笑了笑说:『打算到台北卖这些?』
「嗯。」她点点头。
『那祝妳生意兴隆。』
她抬起头看了看我,似乎觉得我说话的口吻很不可思议。
我没多说什么,跟小狗玩一会后便上楼。
我蹲下身跪着左脚,刚将一大堆书本装箱准备用胶带封上时,
她突然出现在房门口,说:「忘了告诉你,我找到新工作……」
但她说到一半便停住了。
我也停下动作,静静看着她。
「你在做什么?」
过了一会,她终于开口询问。
『我要去美国了。』
一面说,一面撕开胶带,发出裂帛声。
我们同时被这刺耳尖锐的声音所震慑,于是像两个被点了穴道的人,
虽互相注视,却无法动弹。
我彷佛可以听到墙上时钟的滴答,和自己心跳的扑通。
过了许久,她先解开穴道,呼出一口气后,说:
「你喜欢美国吗?」
『不喜欢。』
「那为什么要去美国?」
『因为对我的未来有帮助。』
胶带顺着纸箱的接合处一路往前,纸箱终于闭上了嘴。
「到美国后,记得帮我跟柯林顿问好。」
『美国总统早就不是柯林顿了,现在是布什。』
「怎么跟以前打波斯湾战争的那个布什名字一样?」
『他是以前那个布什的儿子,布什是姓,不是名。』
「美国是他们家开的企业吗,怎么父子俩都当总统呢?」
『我不知道。不过现在的布什也打波斯湾战争。』
「父子俩同样不要脸。」
『对。』
她走进房间,闲晃似的四处看看,漫不经心地说:
「这么不要脸的人当总统,你干嘛还去美国呢?」
我答不上话,只得苦笑。
她在房间内走了半圈,终于停下脚步,背对着我。
半个人高的纸箱隔在我们中间,像是一道障碍。
「我们认识多久了?」她没回头。
『两年多了。』我想了一下后,回答。
「你觉得我这个人怎样?」
『不管别人认为妳如何,但我觉得妳很不错。』
「不可能。」她摇摇头,「你一定觉得我很差劲,要不然你不会连要去
美国这种大事都不想告诉我。」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我吞吞吐吐,『只是……』
「只是什么?」她依然没回头。
『算了。』我说,『也没什么。』
「你到底说不说?」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也不知道该如何说。』
「别婆婆妈妈的,不要忘了,你是选孔雀的人。」
听到孔雀这名词,我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
『对,我是选孔雀的人。』凝视她的背影许久后,我终于开口:
『所以我虽然喜欢妳,但我还是要去美国。』
原先以为应该在森林僻静处,当阳光从茂密树叶间点点洒落在身上时,
我才会突然开屏,而她则惊讶于我的一身华丽;
没想到竟会在这种场合、这种气氛下开口说我喜欢她。
她慢慢转身朝向我,脸上看不出情绪,淡淡地说:
「在你去美国前,我想说些话鼓励你。」
我点了点头,竖起耳朵。
「你是个没用的男人!」
我吓了一跳,心脏差点从嘴巴跳出来。
「人会奋发向上,常是因为被歧视、被侮辱或被欺负。」她微微一笑,
「历史上最有名的例子是韩信的胯下之辱,还有伍子胥、张仪也是。」
『所以呢?』
「所以我现在要用韩信式的鼓励法,激励你奋发向上。」
『可不可以不要用韩信?像王宝钏会用苦守寒窑来激励薛平贵啊。』
「不行。我一定要用韩信。」她说,「仔细听好了。」
「你只会念书,什么都不会,终将一事无成。」
「你虚伪、自私,完全不顾他人感受,只想到自己。」
「你是无价的。换句话说,就是没有价值的。」
「你不懂体谅、不懂付出,只知道一昧需索,所以你女友不要你。」
「你别以为自己渴望爱情,其实你根本不需要爱情,你只想拥有一切
满足虚荣。拥有才会使你快乐,但爱并不会!」
「你懒散怠惰、不思积极进取,就像中国的四大发明一样,你把用来
航海的拿去算命、可以制造火箭的你却只知道放烟火。」
「你以为去美国就能飞黄腾达吗?不,你一定会落魄街头,伸出黄色
的手心,乞讨白色的怜悯。」
虽然不知道她说这些话的真正用意,也许借题发挥、也许指桑骂槐、
也许真是要我学韩信,我一点都不在意。
我只是略低下头,任由这些言语像蚊子般钻进耳里,但我的心如坦克,
不会受到丝毫影响。
「你只是……」她略显激动,呼吸有些急促,平复胸口后,大声说:
「你只是一只虚荣的孔雀!」
胸口终于受到重击,我觉得受伤了,抬头看了看她。
她的脸已胀红,呆立了一阵,清醒后立刻跑下楼。
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间,我好像看见她妹妹来了。
珊蓝跟泪下终于聚在一起,组成了潸然泪下。
缓缓站起身,双脚已因半跪太久而酸麻,稍微搓揉后颓然坐在纸箱上。
想跟自己说些什么,却连开口都很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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