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来我家告状的人络绎不绝,夏为春挡在门口说:“是我打他们的。”问为什么打,夏为春也不答,只斜着眼看着那些孩子,抿着薄薄的唇,嘴角微微下垂,一副不屑说的样子。当时他的父母已经在市府隐隐有当权势头,而他的爷爷在省府握着部分实权,那些大人们虽然心疼孩子,但可能隐隐也知道理亏,倒也不敢怎么样。
可怜的是陆鹏,每次他都没办法挡得住夏为春,也没办法挡住我,只好在一边顿着脚说:“一一,夏为春,你们别打了!”我们根本就不理他。可是回到家,陆奶奶知道了就会揍他,他也不分辩。后来我知道了就跑去跟陆奶奶说不关陆鹏的事,不要再打陆鹏啦。陆奶奶说,陆鹏是哥哥,管不住弟弟妹妹就要打。我急了就说:“您这是连坐、株连!很封建的!不对的。”陆奶奶一怔,惊讶地看着我,忍不住笑起来,笑声既惊喜又无奈,弯下腰跟我说:“一一,你是一个顶聪明的好孩子,可是好孩子不应该打架,知道吗?”我说:“可是他们如果不欺负我我就不会打他们。”陆奶奶一时语塞,我拉了陆鹏的手往外走:“陆奶奶你以后要是再不讲理打陆鹏,我就不叫你陆奶奶了。”
奶奶责问我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回答她。奶奶一向是宠我的,这么些年知道我受委屈,却苦于无力保护我,又不能跟夏为春说什么,只好无可奈何地叮嘱我:“最好不要打架,知不知道?奶奶不喜欢一一变成爱打架的坏孩子。”夏为春在一边静静地听着,也不说话。
夏为春帮助我的办法之二,是教我打架。
他一招一式地教我,陆鹏看着有趣也跟着学,我们在学校的小操场里练得兴致盎然,满头大汗。
当时我们小学要求家离学校近的同学每天早上天刚亮时去集合晨跑。夏为春就每天早上来叫我,小石子一扔就扔中我的窗,我忙忙穿好衣服跑出来,然后我们一起跑到陆鹏家,陆鹏总是已经站在街口等我们,三个人齐齐跑到学校,再一起随着大部人晨跑。跑完了,又一起去吃早饭,我看位子,他们轮流去买。达标考试我只准考满分,不然夏为春就会逼着我练,有一次跳远我怎么也跳不到满分,他就每天傍晚下课拉了我到沙坑那里练习,我很苦恼,跟他发脾气,他理都不理我,向陆鹏求救,陆鹏在这些上面是不帮我的,他跟夏为春一起站在沙坑那边鼓励我:“一一,你一定可以跳得到的,快!跑的时候快一点!”
几乎弄哭,可是我有时候也顶犟,就咬着牙一次一次起跳,终于在他们的欢呼声中连着三次跳到满分。我笑着跳着,夕阳金子一样铺满了沙坑和边上的沙地,我侧过头,看着陆鹏开心的笑容,看着夏为春阳光下英俊如画的笑脸,觉得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快乐过。
我一辈子都没有那么快乐过。
看着车窗外升起的朝阳,我怔怔地微笑,如果我知道以后的快乐时光是那么的少,跟这之前的时光一样那么少,我是不是会更珍惜,是不是会懂得去把握以后呢?
我想起夏为春愤怒至极的一个耳光狠狠打在我脸上,狠狠地磨着牙,过半天,平息的怒气变成冷冰冰的目光,整张熟悉得不得了的英俊的脸变得全无表情。他转身走开,不屑再同我说一个字。他竟从此再也没有跟我说过一个字。
那是八年前。我二十一岁。他也是二十一岁。我们的二十一岁跟别人不一样,我们的二十一岁已经是别人的一辈子。
第九章
第九章
罗见出来的时候脖子上很大一块乌青,很明显他又打架了,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刚才在车上的伤心又浮上心头,一下子有心灰意冷的感觉。
他看看我,有点心虚:“一一?”我看着他那小样儿,又忍不住心疼,只得挥挥手:“你打吧打吧,反正谁都管不了你。”他有点不以为然:“你以为这是哪,有不打架的吗?”我叹口气:“罗见,我们不能这样一辈子了。”他笑笑,望了望窗外问:“谁跟你一起来的?”
我说:“陆鹏。你不记得了的。就是陆奶奶的孙子。”罗见笑起来:“就是你和夏哥小学时最要好的那个人?啊,一一,我见到夏哥了,他和我不是同一个监区,不过时常会碰到,我这场架,就是和他一伙打的。夏哥打架还是那么狠。”一瞬间他竟有些眉飞色舞。
我怔怔地看着他,罗见,罗见,你就这样不肯长大吗?你已经二十六岁,不再是十六岁,不再是那样轻狂的跟着夏为春和我在街头呼啸而过的少年岁月。
我轻轻地说:“罗见,我前阵子见到二叔。”罗见漠不关心地看了看我,说:“干吗提他。”我说:“他说,如果不是我当年带着你到处鬼混,你会是个好孩子。”他一怔,忽然笑起来,罗见一直是个英俊的孩子,这一笑,十分好看,却充满讽剌:“象罗识那样?”我不理他,继续说:“有时候我很后悔,如果不是我,也许你真的不至于会这样。我带着你出去玩,去偷去抢,去打架,还有,让你认识夏为春,跟着夏为春那帮人胡作非为。我从来,都不晓得怎么教你……”
罗见打断我,皱着眉:“罗一一,你怎么变得这样罗嗦啊?我坐牢又不是你害的,都是那两个狗男女,一个怕我连累他,一个怕我分财产,又关你什么事了?”
我看着他,他不耐烦地说:“一一你这么婆婆妈妈都不象是你了。很烦知不知道?我情愿你跟我斗嘴吵架,打架都奉陪。”
我看着他,我低声地说:“罗见,为了何和,为了证明给大家看何和没有爱错人,好不好?”
罗见一怔,张大嘴,眼中掠过一支锋锐的箭,他坐好,冷冷地说:“何和从来不需要我向任何人证明什么。”
我定定地看着他,定定地说:“我需要。罗见,我需要。行不行?”
罗见呆了半晌,忽然明白过来,猛然抬起头盯着我:“一一,一一,你忘掉夏哥吧。你还一直记着他是不是?你忘掉他吧。”
我在心里慢慢地说,罗见,就象你永远不能忘掉何和一样,我要怎么样,才能忘掉他呢?
我们沉默了很久,门外的警察好几次看进来,我看见太阳慢慢地躲进云层里,天慢慢阴下来,好象要下雨了。
直到罗见进去,我们都没有再说什么。
陆鹏在门外等我,程天舒也站在那里和他说些什么,我走过去,他们停下来,陆鹏看着我的神色关切地问:“怎么了?”我抹抹脸,疲倦地说:“除了做坏事时他肯听我的话,其它的话他全听不见。”陆鹏说:“一一,你耐心些。”我笑了笑:“你知道我向来就没有什么耐心。可是他是我弟弟,我一生人就和他相依为命,无论他怎么样,他在我心里都是最好的弟弟,上天注定,所以,有没有什么耐心根本就不重要。”陆鹏不说什么,只拿手紧了紧我的肩,我低下头,又抬起来,看着程天舒,说:“谢谢你了。”他好象在想着什么,一怔,才回过神来说:“没什么。”他看着我:“你的脸色很不好。”
我坦白地说:“是,我昨天晚上没有睡着。”他脸上的表情有点复杂,欲语又止的样子,我倒笑了,冲他眨眨眼:“不瞒你说,我以前跟罗见是一伙儿的,不过现在大部分已经变成好人,决不会带坏你妹妹,所以你放心。”他一怔,微微涨红了脸,分辩:“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鹏拍拍我的背,说:“一一你什么时候都不忘胡说八道。你别理她。”后半句是对程天舒说的,然后说:“那这样,我们先走了,谢谢你程警官。”我也对他笑笑,他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发动车子的时候,我远远地看到他仍然站在那里看着我们。我心里有些抱歉,将心比心,要是我,多半也不太放心自己的乖妹妹住在这样复杂的人家里吧。可是我也没有法子帮助他,除非把程天恩赶走。
我伸个懒腰,窝在座位上看陆鹏开车。监狱到大路有十分钟是小路,交汇的时候需慢行,陆鹏慢慢地专心开着车,我闭上眼睛,好累。
忽然陆鹏的车停了下来,陆鹏轻轻推推我,我张开眼,看到边上交汇着慢慢开过去的是一辆漂亮的宝马,车窗开着,一个少年正探出头叫我:“姐姐,姐姐!”
是罗识。
车开过去之后停了下来,罗识开了车门跳下来跑到我们车前,说:“姐姐,爸爸和我去看哥哥。”十五岁的修长的罗识穿了一套运动服,阳光般的神情,非常精神,那么象少年罗见。炫ǔмDтχт。сοм书网我笑了笑:“我刚刚出来。”
他父亲也从车上下来,慢慢走过来,罗识看了看他,低声说:“哥哥每次都不肯见爸爸。”我说:“那么你和哥哥多呆一会儿,和他聊聊天。”罗识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又说:“姐姐,你下次劝劝哥哥好不好?”我看着他的脸,阴暗的天色里,明亮的双眼,真诚的渴望,点了点头:“好。”他笑起来,我看一眼他的父亲,他眼中带着感激神色。我转过脸,说:“你们快进去吧,我先走了。”
罗识朝我挥手:“再见姐姐。”
车一路开过去,陆鹏轻轻地说:“一一,你长大了。”
我闭着眼说:“不想长大,也总得有人肯把我当小孩才行。再说,罗识又有什么错,他一直是个好孩子,虽然衬得罗见相形见拙,我总不能反过来怪罗识太好吧?”
陆鹏轻轻笑起来,我也微微一笑:“罗识的妈妈特别讨厌我,不过罗识却一直亲近我,真奇怪。”
陆鹏说:“你不知道,男孩子多是希望自己有姐姐的。”
啊,我张开眼:“真的?那你呢?”
他呵呵笑起来:“老实说,我小时候不知道多希望有个善体人意的姐姐,其实现在也是。”
我打量着他高大的样子,忍不住微笑起来,说:“哎呀,真倒霉,偏偏遇上我这个刁蛮霸道的姐姐。”
他回手一撸我的头发,哈哈大笑:“罗一一啊罗一一,你这个臭丫头。”
窗外开始下雨,雨丝细细密密地罩住整个天地,我伸出手去接雨,手心痒痒的,我轻轻地说:“陆鹏,你知不知道,几乎每个女孩子,都希望自己有个哥哥的。”
陆鹏没有说话,我的另一只手,被一只宽大的手掌轻轻握了握。
我好象看见细雨纷飞中白雾茫茫,自己站在极广极阔的平地上游目四顾,身边全是陌生人掠过我匆匆行走,不自禁地松了口气:真好,全是陌生人,全都不认识我。于是我低下头慢慢地随着人群走着,炫ǔмDтχт。сοм书网雨粉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衣服,没有一点声音。走着走着走着,开始觉得累了,而且雨渗进了肌肤,冷意森森,我抬起头,发现默默无声的人群全都不见了,偌大的苍茫天地只有我一个人,我突然觉得害怕:这是哪里?正发呆,身边又迅速掠过一个个人影,很熟悉,可是全部径自前行,没有人看我一眼。我想追上去和他们一起,可是我抬不起脚,沉如千钧。
我又做梦了,我告诉自己,我发现自己走不动的时候就会马上意识到在做梦。于是用力睁开眼睛,触目所及仍然是白茫茫一片雨雾,扭过头才发现仍然坐在车子里。
车是停着的,雨水在车窗上滑下一道道水痕,陆鹏坐在驾驶座上安静地看着一本书。
我没有出声,过了很久,陆鹏合上书望着前方默默沉思,我静静地看着他。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转过头来,看到我大睁的眼睛,笑着说:“睡醒了?”我点点头,问他:“这是哪里?”他答:“快到市区了。咱们走吧。”我想了想,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吃午饭。”他笑道:“我正想说我们中午到外边吃,你有好地方就再好不过。”我正要说话,手机响起来,是程天恩:“一一姐,你们快回来了吗?回来吃饭好不好?我买了很多菜,我做给你们吃。”我看看手机,搞什么鬼?那丫头做菜?我咕哝,不知道能不能吃。电话里程天恩的声音继续:“一一姐?好不好?”她的声音不知为什么令我有点歉疚,程天恩孤身来这个城市,好象也没有什么好朋友,因为我说过不太欢迎闲杂人等,她也就很少请人来玩。这么大的雨天,又是周末,她一个人呆着可能有点孤单,我想了想,应她“好”。大不了我回去帮忙。
我拍拍陆鹏的手臂:“直接开回去,程天恩说做菜给我们吃。”陆鹏一边启动车子,一边笑:“她会做菜?”我叹口气:“大不了把葱末切成葱段,肉片切成砖头,你不是应该算大半个北方人吗?北方人吃菜好象特别大气,吃起葱段来大约跟吃葱末没什么分别,叫你吃肉片可能也会眼杀鸡用牛刀那么不人道。”
陆鹏摇摇头,一脸无奈的笑。
正如我所猜测,当我走进厨房的时候简直怀疑走进战场,而且是战败的战场。宽大的厨房一天一地都是菜叶肉块锅碗盘勺子筷子刀子,洗菜盆里的菜也分不清是干净或者不。我拣干净的地踮着脚走进去,一边走一边把菜叶子塑料袋子踢到一边,一边心里暗暗叫苦:我这漂亮宽大的厨房啊,今天可算是触着大霉头了。程天恩听见我的声音,高兴地转过身来叫:“一一姐!你们回来了。”顺手把菜刀往操作台上一放,问:“烤鸡腿要几分钟啊?”我盯着煤气灶上滚开的锅:“这是什么?”她兴高采烈地说:“土豆牛肉锅。”嗯,这个菜简单,我正要说什么,忽然发现操作台边沿的菜刀正倾斜下来,而程天恩还站在边上毫无知觉,大惊之下不假思索冲过去一把推开她,随即往边上一退,菜刀端端正正掉在程天恩原来站的地方,且蹦跳几下。
这下子程天恩脸色发白,怔怔地望着地上雪亮的菜刀:“一一姐,它它,它差点切掉我的脚。”我被地上的菜叶滑了一下,觉得脚踝有点不舒服,站在那里没动,说:“小心点。”陆鹏听到声响跑过来:“一一,怎么了?”我回头说:“没事。”
却听到陆鹏惊呼:“一一!”我还没反应过来,程天恩跟着大叫一声,随即,我的左脚背被一个沉重的东西狠狠砸到,一时间巨痛攻心,我张大嘴,全身麻木。
然后陆鹏冲进来一把扶住我:“一一,你别动。”我慢慢低头,看到压住我的脚的是我那块大铁木砧板,还有一垛菜。因为我喜欢大块的切菜板,还故意挑了又厚又大的,估计刚才我推开程天恩的时候程天恩的身体带歪了砧板,刚好掉在我站的地方。
陆鹏搬掉砧板的时候我已经知道大事不妙,脚迅速肿起来,而巨痛越来越厉害,我全身已经没办法动弹,只懂得用力紧绷着整个身体,感觉上只有那只脚,痛得一动不能动的脚。
陆鹏把我抱到沙发上坐下,然后打电话叫急救车,我弯下腰,强烈的疼痛令我想呕吐,阴暗的天色越发阴暗,头开始晕。
心里尚且在想:他妈的怎么这么倒霉啊。
慢慢的听到程天恩在一边哭:“对不起,一一姐,对不起。”我没力气跟她说话,一边干呕一边努力笑了笑。不是不恼怒的,但她在哭,我也没力气发怒。我这倒霉的人,一辈子倒霉。
事实证明,我还没有倒霉到家。医生说,运气好得不可置信,这么重的砧板只是砸断了两根脚趾,脚踝拉伤,脚背的骨头只是受到损伤,并没有断,不然脚背骨头断掉会对以后走路有影响。
一路上陆鹏背着我,程天恩紧紧跟在身边,等医生打好麻醉药接好骨头,我坐在病床上,程天恩买了一大堆KFC怯怯地走进来。
我有点没好气,看到她站在门口拎着一大袋KFC不敢进来的样子又有点好笑,陆鹏笑着说:“饿晕了,快拿进来。”
她看我笑了笑,就走进来把袋子递给陆鹏,站在我床前象犯了错的孩子。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