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上的男人?哦,那是府里的清客——昆仑。他不良于行,兼之声哑,是一个命途多舛之人。宫世子怎么对他有兴趣?”
宫少微沉默了一会儿,开口:“他是什么来历?他看着本世子的目光,让本世子觉得不安……”
宫少微经过回廊时,昆仑正坐在轮椅上静静地望着天上浮云变幻。他佝偻的身躯畸形得可怕,眼睛上蒙着黑纱。黑纱之下的目光,悲哀而深沉。他听见宫少微的脚步声,回过头。倏然,看见宫少微的他,仿佛被电殛中。瞬间之后,他挣扎着扑向宫少微,喉咙里发出破碎嘶哑的声音。
宫少微吓了一跳,急忙向后跃开。
昆仑栽倒在地,畸形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十分诡怖。他摔倒的时候,蒙眼的黑纱掉了。他的瞳孔受不了光明,仿佛千万根细针扎入眼中,痛得他五官扭曲,浑身痉挛。他伸手捂住脸,发出一声声哀嚎。
宫少微惊得愣住,不知道该怎么办。幸好有侍女路过,将昆仑扶上轮椅,带他回房去了。
回想起回廊里发生的事情,宫少微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昆仑的来历我也不清楚。他曾被囚禁在朔方地牢中,栖身在一个狭小的铁笼里。十五年来,一动也不能动,吃饭排泄皆在铁笼中。这种情形,想想都觉得{炫}残{书}酷{网} 、压抑、污秽、无望。他却顽强地活了下来。”年华缓缓道。
宫少微好奇:“是谁将他关了十五年?朔方王?”
年华摇头,“不,威烈王只是受人之托,囚禁了昆仑。”
“受谁之托?”
“你的师父,崔天允。”
宫少微闻言,后退了三步。
年华挑眉:“你怎么了?”
“不,没什么。”宫少微的神色有些异样。
“莫非,十五年前,禁灵发生了什么事?”
“本世子不知道……本世子还有要事在身,就此告辞。”宫少微匆匆离去。
年华饮了一口坛中美酒,望着宫少微仓惶离去的背影,似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年华起身走向清客居住的院落。年华来到昆仑的房间外,门未关闭。昆仑平躺在床上,眼罩黑纱,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在旁边照料昆仑的侍女看见年华,行了一个礼:“年将军。”
昆仑听见声音,转过了头,怔怔地望着年华。
“昆仑,你究竟是谁?”
“你为什么对禁灵的地理了若指掌,知道雁门山的断崖边,有能够架桥的参天巨树?”
“你和崔天允有什么关系?”
依靠锦囊里的妙计,年华在禁灵躲过一劫,回到玉京。年华感激昆仑之余,也对他的身世和过去充满了疑惑。她试探着追问他的来历,但他总是避而不答。也许,追问他的过去,就是撕开他的伤口。她虽然很想知道他的过去,他和崔天允的关系,但是还是不忍心撕裂他的旧伤。他不愿意说,那就算了。
年华一连问了昆仑三个问题,昆仑深深地望了年华一眼,发出了一声闻不可闻的叹息。他侧过了身,面朝床里,肩膀微微战栗。
年华知道,他还是不想说。每个人都有秘密,都有旧痛,更有沉默的权利。
年华望着昆仑畸形的背影,心中一痛,歉然:“对不起,昆仑。如果你不想说,那就算了。”
昆仑肩膀颤抖,声音哽咽。
年华料想昆仑不愿意让人看见他现在的模样,她转身离开房间。房间里,昆仑嘶哑的哭泣声,让人心痛,心碎。
★ 124 殊途
这一天,年华去皇宫中看皇甫鸾。
大婚之前,皇甫鸾暂住玉鸾宫。玉鸾宫位于冷宫附近,本叫碧芜宫,崇华帝为了合皇甫鸾的名字,改了宫名。自从婚期定下后,按照梦华礼仪,在成婚之前,皇甫鸾不能踏出玉鸾宫。
年华带着两名女子,一名叫做清风,一名叫做明月。清风、明月都是北冥浪人,本是江湖亡命之徒,如今在将军府做清客。
年华走进玉鸾宫,清风、明月侯在外殿。玉鸾宫里养了很多毛羽鲜丽的鸟儿,鸟鸣声叽叽喳喳,热闹而欢快。
皇甫鸾看见年华,欢笑着扑了上来,和年华抱了个满怀:“华姐姐,你来了!”
年华摸着她的头,笑道:“嗯,来看看你在皇宫里习惯不习惯。”
“呃,还好……”皇甫鸾脸色苍白。
年华、皇甫鸾坐在绒毯上喝茶,闲聊。
皇甫鸾拿出一件东西,递给年华,“华姐姐,你离开天极门时,将它落在了将门。我出师回北冥国时,封父宗主把它交给我,让我将来转交给你。他说这是你一直当宝贝的东西,丢在将门,肯定惦记着。上一次来玉京,我忘记带来了。这一次带来了,给你。”
年华低头一看,是一只雕工华美、文彩煌煌的金麒麟。这是小时候,宁湛送给年华的第一件礼物。但是,这只金麒麟原本的主人是皇甫鸾。
年华接过金麒麟,用手指摩挲着,心中一阵阵地疼痛。麒麟如旧,人已非昨,那个送她金麒麟的少年早就已经不在了。如今,她追随的人,只是一个心思难测的无情帝王。
年华放下金麒麟,笑了笑,“没有意义了。小鸟儿,这只金麒麟本来是你的东西,你留着吧。”
皇甫鸾悲伤地望着年华:“华姐姐,你不喜欢湛哥哥了吗?”
年华沉默不语。
良久,皇甫鸾怯生生地道:“华姐姐,你恨我吗?”
本来,宁湛和年华才是相爱的一对,应该白头偕老。可是,时势所迫,她成了宁湛的妻子。年华,一定很恨她。其实,她并不想独占宁湛,她只想和宁湛、年华在一起,像小时候一样快乐,无忧。
年华摇头,笑了:“不,我不恨你。我恨的,是这乱世。所以,在我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平定这乱世,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无论要杀死多少人……”
皇甫鸾握住年华的手:“即使,必须杀人,华姐姐你也不要忘了‘爱’,不要忘了‘幸福’。”
爱?幸福?在一次次的伤害,心死中记住爱;在不断的杀伐,征战中记住幸福;听起来如同一个滑稽的笑谈。年华心冷如灰,但皇甫鸾手心的温度和真挚的眼神,让她感到了一丝温暖。
年华笑了笑:“我会记住。”
“你在皇宫可住得习惯?”年华问皇甫鸾。
皇甫鸾脸色倏然苍白,“我有些害怕,这个皇宫里好可怕……尤其是太后,她看着我时,总让我不寒而栗。我觉得她非常不喜欢我嫁给湛哥哥……”
宇阖帝,庄闵帝,孝明帝,一连三位帝王的皇后都是出自萧氏。河西萧氏身为梦华根深蒂固的外戚家族,自然希望宁湛的皇后也是萧氏女子。这样,萧氏才能永葆实力,永享荣华。皇甫鸾成为皇后,让萧太后忌恨,但因为和亲关系到战局,她不能反对。心狠手辣、城府深沉的萧太后,不能在朝堂上反对,并不代表默许。她有的是办法使皇甫鸾消失,让萧氏女子登上后位。
萧太后心如蛇蝎,宁湛心思叵测,后妃们各怀算计,皇甫鸾进入皇宫成为皇后,就像是一只温善的小鸟儿被丢入了一个鹰枭盘踞的金笼里。最后,她只怕会在这云波诡谲的后宫里尸骨无存,一如当年善良,温柔的李亦倾。
“从北冥来玉京时,战局混乱,你的几名贴身侍女都失散了。我让府中的明月、清风来宫中陪你,做你的侍女,怎么样?她们和你一样,都是北冥人。”年华对皇甫鸾道。
“啊,是我上次在将军府见过的那一双姐妹吗?刀法很厉害的明月,和飞来飞去的清风?”
年华笑了,“是啊,就是她们。我将她们带来了,正候在殿外。”
“就在殿外?快叫她们进来,我很想她们呢!”皇甫鸾欢呼。上一次,皇甫鸾去将军府找年华玩,年华急着去青龙营办事,没空陪她,就让明月、清风陪着她逛玉京,她和她们玩得很开心。她很喜欢这一双姐妹。
“嗯。”年华点头。明月、清风入将军府做清客前,都是江湖亡命之徒,但她们是为生计所迫,心性并不坏。行走乱世,于亡命中生存下来的人,绝不只是空有武力的蛮勇之辈。有她们保护皇甫鸾,能为她在这修罗杀场般的后宫中挡去一部分勾心斗角,阴谋暗算,让她能够安身立命。
明月、清风走了进来,向皇甫鸾行礼:“参见三公主。”
皇甫鸾笑着扑向明月、清风,“免礼。上次和你们玩得很开心,本公主一直在想你们呢。”
望着笑容无邪的皇甫鸾,年华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心情沉重。
年华离开玉鸾宫时,弯月正好挂上树梢。清风、明月留在了玉鸾宫,年华独自回主将府。年华提着一盏宫灯,踽踽独行。经过冷宫时,她不禁停下了脚步。冷宫尚未重建,还保留着三年前被火毁的模样。新长出的松柏中,还残留着焦黑破败的宫殿、廊柱。
年华走在断壁残垣中,脚下的焦土里有无名的细碎花朵绽放。夜风一吹,花瓣凋零。红颜命薄,如花凋零,这与李亦倾的命运何其相似。莫非,连苍天也在怜悯那个在权势的倾轧中凋零早逝的美丽女子?
年华觉得悲伤。
倾塌残破的墙壁前,一道挺拔的身影负手而立。
“谁?!”年华警惕。
那人回过头来,却是宁湛。
年华左右四顾,没有看见侍卫,奇怪:“你怎么独自一人站在这里?”
宁湛道:“我在等你。你去了玉鸾宫,我知道你一定会经过这里,就在这里等你。侍卫我都遣走了,我们很久没有单独在一起了。”
年华一怔,有些生气:“万一在等我时,你遇见了刺客怎么办?”
宁湛笑得悲伤:“有刺客更好。年华,最近,你有意疏远我。没有你,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这个世界上,谁我都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有你。”
年华望着宁湛,心中百味陈杂。他总是这样,明明不能给她全部的爱,却要束缚她,让她永远留在他身边。他知道,她无法拒绝。
年华望着宁湛:“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我只是欠了一个叫宁湛的少年相守一生的承诺,而他也欠了我相守一生的承诺……”
“年华……”宁湛伸出手,想拥抱年华。
年华退后,宁湛的手僵在了半空。
宁湛心痛如刀绞,嘴唇嚅嗫着,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他何尝不想和她鹣鲽双飞,比翼连枝?可是,帝王有帝王的苦衷。他体内流着宁氏的血,他必须承担河山兴亡,百姓苦乐。他看似呼风唤雨,生杀予夺,其实一举一动无不被局势的丝线操纵,身不由己。不是无爱,只是不能爱。帝王,注定孤独。
宁湛望着年华,年华也望着宁湛,两人在夜风中对视良久,谁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最后,还是年华开口了:“秋夜天寒,早点回去休息,免得痼疾又犯了。”
宁湛点头:“好。你陪我走一段路。”
两人并行在石径上,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我们已经二十四岁了。”年华抬头仰望星空,喃喃道。
“无论再过多少年,你也要永远在我身边。”宁湛道。
年华心中一酸,苦笑。两人一路前行,宫灯飘摇。直到脚下出现一条岔路,往左的岔路通向承光殿,往右的岔路通向宫门。
人生总有相悖的分岔路。如果,她不能陪他走向承光殿,他也不能陪她出宫,那么他和她就不能一直走下去。两人在岔路分开,宁湛走向承光殿,年华走向了宫门。一个心思难测,一个心如死灰。
崇华八年秋,帝娶北冥三公主皇甫鸾,是为祥仪后。——《梦华录·崇华纪事》
崇华帝大婚之日,也是万寿日。玉京中热闹,欢祥,沉夜如昼。夜空中不时有烟花绽放,火光五色,吐金闪绿。
将军府。后花园。
年华坐在木樨树下的石凳上,她的面前摆着一方棋盘,自己和自己下棋。从日出到日落,再到弦月东升,她一直坐在树下自己和自己下棋。其实,她并不喜欢下棋,只不过是想给大脑找点事情做,才不会去想夜空的烟花为什么而盛放。
今夜,宁湛和皇甫鸾花好月圆,比翼成双,年华却孤单一人,冷冷凄凄。今天,她对外称病,没有去参加典礼和宫宴。她不知道该拿什么立场和表情站在群臣中,看他牵着皇甫鸾的手,进行繁冗的仪式,接受万民的祝福。
崇华帝和祥仪后能够得到群臣和万民的祝福,风华将军却受尽世人的诅咒。她知道,群臣表面上对她敬畏恭谨,阿谀赞美,但在背后都用恐惧的眼神看她,称她为“人屠”“杀魔”。崇华帝享受荣耀,她背负罪孽;崇华帝得到赞美,她背负诟骂;她不欠崇华帝,她只是欠了一个叫宁湛的少年相守一生的承诺,而他也欠了她相守一生的承诺。
白子、黑子尘埃落定,满盘寂寥。
年华抬起头,望向夜空中绽放的烟花。短暂而绝美的烟花,如同谁的生命,狂烈,肆虐,但却寂寞,短暂。她突然意识到,今天不仅是万寿日,也是她的生日。与宁湛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她,为了避帝讳,在玉京中不能言生辰。她的生命被帝星的耀眼光辉掩盖,只留一抹晦涩不明的暗影。
年华觉得寂寥,和宁湛那种帝王作茧自缚的高处不胜寒的寂寥不同,她渴望回头时,身边能有一个人与她并肩同行,他能懂她,惜她,爱她,而她也懂他,惜他,爱他。很可惜,那个人不是宁湛。她惜他,爱他,却已经不懂他了。或许,她从来就没有看懂真正的他。
年华望着左手缺失的小指,心中蓦地一痛。眼泪顺着眼角,滑下了脸庞。
“咯吱,咯吱……”轮椅碾过铺满落叶的小径,渐渐接近。
昆仑看见年华时,她还没有来得及拭去脸上的残泪。
昆仑侧过了头。她身为将军府的主人,自然不愿意让清客看见她狼狈的模样。昆仑再回过头时,年华已经拭去残泪,神色恢复如常。
昆仑与年华两相对望,他们都是骄傲到将伤痛深深掩藏,不在人前示弱的人,都是失意之人,都是凄凉之人。在这喧嚣欢庆的帝京夜色中,凄凉对凄凉,落寞对落寞,不免惺惺相惜,不免想要倾诉。
年华问:“昆仑,有事?”
昆仑点头。他从袖中拿出砚台,毛笔,宣纸,银烛,一一放在石桌上。昆仑点燃了两支银烛,月色虽好,但写字还需烛火。
“你愿意告诉我你的过去?”年华问。
昆仑点头。
年华刚要开口,昆仑作出一个稍等的手势。然后,他静坐在月色中,不再动作。
等?等什么?年华心中疑惑,但也不催他,耐心等候。
过了不久,秦五前来通报:“年将军,禁灵宫世子求见。”
宫少微?这么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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