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都去哪里了?是收到围剿的讯息,而逃匿了么?他们依仗天险,又身怀异术,武艺高强,何需弃宫而逃?
圣星宫的大殿中,年华走上一级级白玉台阶,走向五星芒图腾下,那一张浮刻天星的玉座。玉座上,放着两样东西:一张古琴,琴尾有焦痕。半坛酒,闻香味,是竹叶青。
焦尾琴是云风白的琴。他曾在主将府中,用焦尾琴为年华弹过一曲《葬花雨》。竹叶青亦是云风白爱喝的酒。飞瀑前相会,他总是带竹叶青,年华总是带梨花白。
今日,她要剿灭的人是云风白?!
年华觉得一阵晕眩,几乎站立不稳。
上官武急忙扶住年华:“年主将,您怎么了?”
“不,我没事。”
上官武道:“现在该怎么办?剿不到匪众,要烧了匪窝吗?”
年华的脸色有些苍白,道:“算了,先回玉京禀报圣上,再听命行事。”
★ 075 龙嗣
一棵古松生在山顶上,经冬犹翠。松树上积雪皑皑,翠中浮白。松树下,立着一白一绯两道人影。白衣男子俊美飘逸,绯衣女子妖娆艳丽。正是云风白和绯姬。
云风白站的位置能够远远看见另一座山顶上的圣星宫,但是只有巴掌大小,看不见想看的人。
云风白仿若自语地道:“迷阵困不住她。现在,她应该已经看见玉座上的琴和酒了。她会有什么表情呢?知道我和她是敌人,她会不会有哪怕一丁点的难过,还是觉得无所谓?”
绯姬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情之一字,能让最聪明的人糊涂,能让最冷静的人疯狂,能让最坚强的人脆弱。偏偏,他现在不能糊涂,不能疯狂,更不能脆弱,因为在这场危险的角逐中,这三点中的任何一点都会要了他的命。
自从跟随云风白以来,绯姬第一次簪越了侍婢的本分,以否定的语气对云风白道:“主上,您不能爱她,请以大局为重。”
旁观者清,当事者仍旧执迷。云风白望了一眼绯姬,道:“绯,这是本座的私事,什么时候由得你来置喙?”
绯姬闻言,急忙跪下:“绯不敢。只是,今日她领兵围剿圣星宫,您为了避免与她持剑相向,令教众撤离,放弃了经营多年的圣星宫。明日她领兵守护玉京,您为了避免与她持剑相向,是不是会令教众跪降,放弃异邪道多年来的宏图霸业?”
云风白轻笑,道:“宏图霸业?本座从来就不在乎。本座与宁氏相争,只是为了复云氏灭门之仇。今日本座令教众撤离,不是为了避免与她持剑相向,只是不想流无谓的鲜血,白白牺牲人命。我们只有五百人,如何能够抵抗两千人?”
绯姬再一次无声叹息。如果他真有杀心,在迷阵中加入蛇蝎,毒瘴,即使是两万人也早已化为脓血白骨,成为密林中的冤魂。为什么情可以让一个人变得这么傻,这么痴?
“主上,接下来,您有何打算?”
云风白笑了,“承光殿的刺客,很有意思。自从宁湛招延了澹台坤等江湖高手,圣浮教和六国的刺客根本靠近不了禁宫,怎么会有刺客惊驾?圣宫派出的死士都是断舌者,怎么会供出圣浮教?”
绯姬道:“如果刺客子虚乌有,崇华帝捏造刺客的目的是什么?”
云风白冷冷一笑,“他的目的,不是摆在眼前么?年华领兵围剿圣星宫,本座失去了圣星宫。”
绯姬神色黯然,心有不甘:“主上,圣星宫是离玉京最近的分坛,失去了圣星宫,教众们该何去何从?”
云风白沉吟,道:“去玉京,将军府。圣宫帮了李大将军这么久,是他该回报圣宫的时候了。唯今之计,只有抓住最近的时机,起事。”
听见最后两个字,绯姬浑身一颤,心中激动难抑,多年来辛苦计划,殚精筹措,这一关键时刻终于到来了么?
“是,主上。”绯姬躬身答道。她脑中念头千转,有一念浮光掠影地一闪而逝,事后回想起来,至关重要,但是现在却被她的激动、兴奋压灭无形。——崇华帝捏造刺客的目的,究竟是让圣浮教失去圣星宫?还是迫云风白尽早起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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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畿四大骑兵中,宁无双的朱雀骑仍在紫塞边境;白虎、骑刚从越国回来,正在休养生息;于是,李元修去河西平乱时,就带了青龙骑。也许,青龙本是吉瑞之兽,李元修因此沾了吉气,他所过之处,乌衣军节节败退,很快就退回了襄州。平乱如此容易,让李元修大喜。二月立春的那一天,李元修接到一纸密函,封口处是五芒星印泥。李元修览毕,神色凝重起来。三天后,他留下青龙骑主将方鸣继续坐镇河西,自己匆匆赶回玉京。
立春过后,转眼又到了惊蛰。太液湖边,垂柳如细细的丝绦,柔嫩而轻灵。有乳燕飞过湖面,燕尾如剪。风吹湖面,水色浮图。
年华走在太液湖边,心事重重。圣星宫终究还是被宁湛下令烧毁。华美宫室,付之一炬。京畿营剿匪有功,获得了嘉奖,她却高兴不起来。自那以后,她去飞瀑旁,再也没见过云风白。她心中有一缕若有若无的失落,悲伤。同时,也有一缕挥之不去的疑惑,云风白真的是圣浮教主吗?她希望他不是。因为如果他是,那她与他只能为敌。
年华沿着湖边走,心不在焉。不知何时,湖边的宫室变得愈加华丽,白璧丹槛,飞檐华宇,显然已到了妃嫔居住的深宫。年华完全没有察觉,还在一个劲地往更深处走。
太液湖边,伫立着一座八角玲珑亭,亭中有一群彩衣宫嫔,宫嫔们簇拥着一名倚在美人靠上的华服妃子。妃子蛾眉皓齿,艳貌倾城,小腹微微隆起,显然身怀六甲。正是已经晋升为皇淑妃的李亦倾。
宫中日长,无以消磨,李亦倾正与宫嫔们说笑解闷,远远见游魂般飘来一名戎装女子,微微吃惊,定睛一望,却又笑了,大声道:“年主将?”
年华听见有人叫自己,才回过神来。她蓦然抬头,正好看见李亦倾和众宫嫔,也顾不得吃惊自己究竟身在何处,急忙行礼:“末将参见皇淑妃。”
李亦倾身为皇淑妃,本可以坐受全礼,但她仍旧起身,走下八角亭,亲自扶起年华:“年主将不须多礼。”
她亲热地挽了年华的手,走上八角亭,同坐在美人靠上,“哈,年主将来的正好,本宫正觉得无聊,没人说话,你来陪本宫聊聊天。”
年华稀里糊涂地坐下,李亦倾命宝儿献香茶。宝儿自从胭脂事件后,一直对年华心怀愧疚,此刻捧茶上来,也是面有惭色,“年主将请用茶。”
年华倒并不放在心上,接过茶,笑道:“谢谢你,宝儿。”
年华望着李亦倾微微隆起的腹部,心中又涌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宁氏子嗣单薄,孝明帝只有宁湛一条血脉。宁湛承鼎后,广纳妃嫔,延续龙脉,这是攸关社稷的大事。如今,总算皇淑妃有喜,子嗣有望。
将为人母的女子或许都充满了快乐和活力,平时温婉慎言的闺秀,今日变成了一只欢悦的小鸟,絮絮地说个不停,无非是些小事琐事。也许是受李亦倾幸福的表情,温柔的声音感染,年华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她,宁湛,李亦倾三人,总算还是有人能够快乐,非为功勋,非为权力,只是为单纯的快乐而快乐。
李亦倾如所有将为人母的女人一样,问年华:“年主将,你说这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年华笑道:“应该是皇子吧。”
如果是皇子,李亦倾就可以母凭子贵,被宁湛册立为皇后。这一定是她的心愿。
李亦倾听了,果然很高兴:“啊,本宫也希望是皇子。可是,如果是帝姬,本宫也会一样疼爱她。”
年华笑了笑,静静地望着这个幸福的女人,有些嫉妒,有些羡慕,可是并不憎恨她、讨厌她,反而愿意看见她快乐。人性,有时候很奇怪,当生命充满杀戮,心中充满罪恶,连忏悔都无法救赎时,反而愿意看见别人幸福,快乐。借那点幸福,快乐的余光,温暖自己绝望而冰冷的生命,才有信念和意志继续战斗下去。
李亦倾笑了笑,问道,“年主将,不管是皇子,还是帝姬,将来你愿意成为他们的师父吗?”
“欸?”年华一惊,她不知道李亦倾为什么这么要求,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年主将不仅武功绝世,用兵如神,品性也让人倾佩。他们如果能够从师于你,蒙你教诲,男儿一定能够成为盖世英雄,女儿也会是巾帼红颜。”
将为人母的女人想得可真长远,连孩子长成怎样的人物都已经计划好了。年华冷汗,只得答道:“如果是娘娘的心愿,末将当然愿意教他们习武强身。”
“那好,就此说定了。”李亦倾高兴地道,她拉起年华的手,放在小腹上,柔声道:“孩子,记住,这是你未来师父的手哟!呀,他踢了我一下,莫非是在与你击掌鸣誓?”
“也许吧。”年华莞尔,她的手心传来一下温暖而奇异的颤动。这只引领死亡的手,触碰到了生命的律动,让她觉得安静、祥和。
李亦倾问道:“对了,年主将,刚才你在太液湖边独行,是要去哪里?”
经她一提,年华这才想起自己进宫的原由:“呃,承光殿,末将奉旨去御书房面圣。”
李亦倾掩唇而笑,“承光殿在前面,这里属于凝香殿,你已经走超过三座殿了。你一路上心不在焉,一径地往前走,如果不是本宫唤住你,恐怕你现在已经走到慈宁宫了。”
年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起正事,起身告辞。李亦倾知道她有事,也不多留,只说下次有空,再来闲聊。年华笑着答应。
★ 076 观星
年华沿着太液湖回走,回到了承光殿。
承光殿外立着三名男子,腰悬禁卫军令牌,却是江湖人打扮。为首一人身形瘦削,蛇一样的三角眼,皮肤干裂如树皮。其余两人一僧一道,一胖一瘦。
年华认得,正是宁湛招延的江湖高手中,武功最顶尖的三名:澹台坤,无色僧,蓬莱真人。
年华不喜欢这三人,他们眼神浑浊阴诈,一看就非善类。尤其是澹台坤,总让她如遇毒蛇,浑身不'炫'舒'书'服'网'。三人见到年华,行了一礼:“参见年主将。”
年华略一点头,径自进入承光殿。年华走进御书房时,宁湛正坐在御座上出神。他逆光而坐,看不清面容,眼神深邃如井。
宁湛看见年华,深邃如井的眼神变得清浅温柔了许多,“年华,你怎么才来?”
御书房中没有外人,年华也就没有拘礼,淡淡一笑,道:“迷路了。”
宁湛笑了笑,牵起年华的手:“你最近总有些心不在焉。算了,今天我找你来,是为了今春冠礼的事。我们去观星楼看看。”
梦华制例,男子二十岁行冠礼,天子、诸侯为了早日执掌国政,大多提早行礼。宁湛身入天极君门,十八岁才返回玉京承鼎。原本,新帝承鼎之初,就应该行冠礼,可是前年孝明帝驾薨,是岁大凶,筮日时没有吉日可以行大礼。去年恰逢景城之盟,战局紧张,六国几乎全卷入战局,又是凶年,没有吉日。今年,宁湛正好二十岁,按例当行冠礼。经过司天寮易天官占筮,今年春分之日,正是黄道吉时,宜行天子冠礼。于是,事情就定了下来。从立春开始,冠礼的各项事宜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
按照梦华王室的规矩,王族子弟行冠礼的地方不是宗庙,而是观星楼。观星楼位于皇宫中轴线的最北端,俯瞰太液湖和一座座华美的宫苑。
宁湛、年华乘龙辇来到了观星楼时,已经是夕阳近黄昏。
夕阳如血,霞光漫天。高耸入云的观星楼如一柄倒插入地的利刃,刃尖直指天际。观星楼是梦华九州最高的建筑,关于它,有着许多神秘的传说。传说中,观星楼能够通天。传说中,观星扶乩,能定天下。诸侯都深信不疑。
观星楼下,宁湛改乘肩舆登楼,年华随行,宫女太监随后。
观星楼高二十八层,取义二十八星宿,每一层对应着一方星宿。每层楼高十米,仿如殿堂。观星楼占地面积极广,几乎和上林苑相当,除了祭祀上古神明的大殿外,每一层楼按九宫方位,分布着九十九间房间。
从高空中俯瞰,观星楼的主楼连同其附属建筑,仿如天机玄道中的五芒星图。在夕阳如血中,环形中的五芒星如魔咒一般,流转着幽幽离离的暗光,沟通着虚幻中的某一隐秘时空,昭示着某种冥冥不可测知的天意。
观星楼内,上下楼的石阶位于右侧的塔楼,呈螺旋状屈曲分布,仿若神秘的轮回。
夕阳由天窗洒入,赤练般铺在石阶上,年华每上一步阶梯,都仿佛踏在火焰中,灼灼透骨,心却生寒。偶尔,宁湛会进入某一层供奉上古神明的大殿中瞻仰。大殿的地面不知是用什么材质铺就,竟然落步无声。一群人走进去,万籁无声,寂静如死。一幅幅雪白的鲛绡布幔随风摇曳,上面绘着未完成的浩渺星图,更像是招魂的白幡。每一层楼的房间错落分布,门扇紧紧关闭,隔断了门里、门外两重世界。
观星楼每一层的九十九间房中,一半供司天寮的占星师及其门人居住,一半作为琅環福地,收藏观星卜筮的道具、记载天文的珍贵古籍、与星辰有关的神秘宝器。
观星楼顶的天台十分宽敞,能容纳数百人宴饮。九日后,春分那日,崇华帝的冠礼仪式将在天台举行。此刻,有很多宫人在天台布置。
观星楼外天风浩渺,云卷云舒。
宁湛步下肩舆,与年华并立在观星楼上,看远处的夕阳云海。
年华望着环绕着楼台的,正在变幻涌动的浮云,心中有些激动:“即便是不信天命,在如此接近苍穹的地方,也不得不心生敬畏。”
宁湛道:“朕敬苍天,天必佑朕。但愿,九日后,一切如朕所愿。”
年华没能领会宁湛的话中话,道:“不必担心,冠礼一定会顺利。京畿营,禁卫军都严阵以待,不会有任何差池。”
许忠见这观星楼上风大,担心宁湛吹坏了身体,捧来了一袭镶了貂裘的金纹披风,年华从许忠手里接过披风,替宁湛披在了身上,细心地为他系好。
宁湛痴痴地看着年华,握紧了她的手,欲言又止。
“怎么了?”年华问道。
宁湛沉吟半晌,禀退了众人,才开口道:“近来,李元修有些诡异,他在朝堂上居然也不忤逆朕了,安静得像是失了魂魄。”
年华也疑惑,李元修最近确实安分得诡异。遇见年华,他也不再神色傲慢,冷嘲热讽,反而有些颓丧之气。他现在是朝中权臣第一人,皇淑妃也是后宫中唯一怀孕的妃嫔,李氏一族炙手可热,他颓丧什么?!莫非,又有什么阴谋,阳谋?
年华觉得有些累,道:“不管他有什么意图,近日内我一定会十分谨慎,让京畿营全力守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