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听着众将的汇报,崔天允正在沉吟,宫少微铁青着脸闯了进来:“师父,那女人不在营帐中,床上睡的是服侍她换药的女奴!”
崔天允闻言,心中一寒,一拍轮椅扶手,道:“快去无皋岭,年华要毁霹雳车!”
有人放出形形色、色,真假掺杂的谣言,目的是使灵羽营大乱。照理说,无皋岭是禁地,霹雳车的安危才最能惑乱军心,但是却没有只言片语与霹雳车有关。这分明是声东击西之计!没有谣言的地方,才是对方的目标!
众将惊愕,尚未出动,又有一名将领匆匆进来,却是赵都尉:“报侯爷,出了一件怪事,在无皋岭下守卫的将士都丢了戍守,在校场上傻站着。末将过去斥责他们玩忽职守,他们反赖是末将下令让他们来校场集合。苍天可鉴,末将今夜并未下这道命令啊?!!”
崔天允身体后仰,靠上椅背,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晚了,晚了,一切都晚了……”
崔天允的话音刚落,不知何处传来一连串巨响,极沉极重,似冰壁破裂,重物落水。
众将急忙走出营帐,他们刚置身在大雪纷飞的营地中,无皋岭上突起大火,火光映红了白雪,吞噬了霹雳车,耀彻了寒夜。
崔天允气得双肩发抖,心中却仍清明,“年华毁了霹雳车后,一定会从丹水渡河,然后回景城。从无皋岭回景城,必定会经过天堑峡前的郬坡,我们可从大路先去,提前埋伏在郬坡堵截。诸将,谁愿意领兵去郬坡?”
宫少微第一个出列:“末将愿去。”
崔天允道,“好!你领二百轻骑,三百弓箭手,前去郬坡劫杀白虎、骑。”崔天允目光森冷,咬牙切齿,“不须活捉,杀无赦,尤其是年华!”
宫少微垂首道:“是。”
★ 063 郬坡
无皋岭下的冰面被掉落山崖的霹雳车砸开,支离破碎。但是,丹水上游的冰面并未受到波及,仍能载人。年华一行人踏冰过河,河对岸的树林中,先前被救出的白虎、骑正牵着偷来的战马等待。
在灵羽营中偷马,纵火,四处散布混乱谣言,白虎、骑也损伤了一部分人。如今牵马等在树林中的白虎、骑,只剩下一百来人,加上巴布、赫锋一行,一共不到两百人。
在对岸火光的映照下,众将士脸上表情复杂,兴奋、沉痛、恐惧、担忧次第沉浮。
年华乘上一匹马,对众将道:“上马,回景城。”
众人纷纷登鞍,由于牺牲的人数多过预计中,马匹还多出了数匹。年华一行将士,在风雪中扬鞭,向景城飞驰而去。
年华一骑当先,巴布、赫锋跟随她左右,其余白虎、骑在后。骑士顶着风雪而行,马蹄踏碎琼瑶。
赫锋回头望了一眼,无皋岭上火光冲天,霹雳车如同浑身浴火的巨兽,在烈焰中挣扎,渐渐坍毁。
赫锋对巴布道:“我收回之前说过的话。从今天起,我相信那个谶言,相信她。”
巴布裂开大嘴,笑了。
年华没有注意身后二将,她侧耳凝神地警惕着,担心追兵来袭。直到走出很远,后面还没有出现追兵,她才渐渐放下了心。不过,她心中还是疑惑,她诈降之后,反戈一击,毁去霹雳车,崔天允应该震怒地派出追兵来截杀才是,怎么会眼睁睁地任他们逃走?
天堑峡。郬坡。
飞雪茫茫,目难视物。年华等人归心似箭,恨不得插翅飞回景城,都没发现郬坡后面潜有伏兵。
年华一骑当先,在离郬坡不过五十步时,飞雪中一支羽箭破空而至,正好钉在她□战马足前的雪地上。箭簇插在雪地里,闪烁着寒光,离战马的右前蹄,不过一步之遥。
“咴咴——”战马受惊,人立而起,仰天嘶鸣,险些将年华掀落马背。
年华夹紧马腹,勒紧缰绳,努力平息战马的惊乱。待她抬起头来时,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郬坡之上,茫茫飞雪之中,正立着身着灵羽骑服饰的二百轻骑、三百弓箭手。弓箭手手中的弓弩,遥遥对着白虎、骑,寒光闪烁。
宫少微骑着一匹黑马,立在众将之前,他手中的弓弩正对着年华。箭已射出,正是惊起战马,插在雪地上的那一支。
漫天飞雪中,年华看不清宫少微的表情,但听他的声音,比冰雪还寒冷:“臭女人,这一箭,本该射入你胸口!”
年华望着宫少微,一颗心渐渐沉入冰窖。此刻的情势十分不妙,白虎、骑赤手空拳,正中灵羽骑埋伏,只要宫少微一声令下,白虎、骑立刻就会被射成刺猬。崔天允不愧是崔天允,终究还是棋高一着,在最后一步时,给了她致命一击,将她置之死地,不留生路!
年华勉强地笑了笑:“如此说来,我倒该多谢世子箭下留情了。”
宫少微冷哼一声,道:“本世子问你,你为什么出尔反尔,背叛禁灵?!”
年华笑了,反问:“心未降,何来叛?”
宫少微目光一黯,追问:“你的心为何不肯降禁灵?玉京能给你的,在晟城你也一样能够得到。”
年华摇头:‘我的心在玉京,不能降禁灵。”
宫少微冷冷道:“没看出来,你倒是一个忠烈之人。不过,柔能长存,刚易摧折,忠烈之人通常都死得早。今日,本世子就成全你……”
年华握紧圣鼍剑,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宫少微左手扬起,朗声道:“弓箭手听令,放下弓弩,让开通路。”
灵羽骑闻令,不由得惊愕,有人小声提醒:“世子,侯爷有令,杀无赦。”
宫少微不耐烦地道:“少啰嗦,本世子说放行,你们就给本世子放行!师父如果问责,一切后果本世子一人承担。”
众将不敢再多言,弓箭手放下了弓弩,为白虎、骑让开了一条通路。
年华既吃惊,又疑惑,不知道宫少微此举是什么意思,面对灵羽骑让开的通路,她一时间踟蹰不敢前进。
宫少微见状,喝道:“臭女人,还不快走?别等本世子改变主意,又不想放了!”
年华闻言,擦了擦额上冷汗,示意巴布、赫锋等人先过去,她向宫少微拱手道:“多谢世子高抬贵手。”
白虎、骑一溜烟过了郬坡,年华再次对宫少微拱手,诚心地道:“今日之恩,年华没齿难忘。”
宫少微望着年华,“那夜你并没醉,是不是?你是利用我,带你去查探霹雳车,是不是?”
年华一愣,不想再骗他,点头承认:“是。”
宫少微眼神一黯,怒道:“快走!别让本世子再看见你!”
年华歉然:“对不起,告辞。”
年华纵马离去,追向白虎、骑,心中对宫少微充满歉疚和感激,这个倨傲得不可一世的家伙,其实人也不坏,之前倒不该总是捉弄他,气他……
就在年华暗暗感激宫少微时,宫少微突然醒悟了什么,怒吼道:“臭女人!你那夜踢我下河,也是有预谋的吧?!冬天的河水可是会冻死人的,你也太黑心了!你站住,回来给本世子说清楚!!”
年华冷汗,装作没听见,扬鞭加速,向白虎、骑追去。
宫少微气恼,他看着年华远去,心中莫名地失落。那个冰寒的雪夜,他不仅人落入了河中,心也落了。他的心,落在了那个踢他下河的人身上。那个美丽的,强势的,狡黠的,总爱捉弄他,气他的女将,一定对他施了什么妖法。不然,他明明恨她要死,却为何在手中的弓箭瞄准她时,箭却无法贯穿她的心脏,夺取她的性命。更甚者,生平第一次违背师父,第一次违抗军令,纵她逃走……
宫少微带领灵羽骑回无皋岭。临行前,他再一次回头望向年华离去的方向,却只是原野苍苍,风雪茫茫。
一个时辰后,年华领着白虎、骑来到景城下。城楼上驻守的士兵并不开城门,只是急忙去报告青阳。一路冒着风雪行来,年华等人几乎已冻成冰人,还必须在城门下等候。
不多时,青阳从城楼上探出身:“华师妹?你、你是如何回来的?”
年华朗声道:“青阳师兄,我们是逃回来的,快开城门让我们进去……”
青阳隔着风雪与年华对望,陷入了沉默。
年华心中微凉,她知道她“投降”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景城,她现在这样回来,青阳肯定会怀疑她,“青阳师兄,请开城门,让我们进去,其中的曲折误会,我进去后慢慢向你解释。”
青阳仍然无动于衷,风雪茫茫,看不清他的表情。
巴布、赫锋等人急了,纷纷道:“青将军,为何不开城门?”
“我等千辛万苦,毁了霹雳车,逃回景城,难道竟不让入城么?”
“啊!如果灵羽骑反悔,再追上来,我等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
青阳望着年华,微有动容:“你、你毁了霹雳车?!”
年华点头:“是,师兄,相信我,我并没有投降禁灵。”
青阳吩咐:“开城门,迎年主将入城!”
青阳左右的将领急忙阻止:“将军,小心有诈!”
“将军,一面之词,不足为信啊!”
青阳又开始犹豫,再一次望向城下的女将。
年华迎视青阳,目光清明而坚定:“青将军,末将说过,末将一定会回来。”
想起那日大军逼城,年华主动出战,生死只作云淡风轻的一诺,青阳心中一动,眼眶有些发涩,一锤定音:“开城门,迎年主将入城!”
左右将领还要多言,青阳已经步下城楼,大步向城门走去。
★ 064 火羽
白虎、骑的归来让景城悲喜参半,悲的是三万人去,不到三百人回,喜的是霹雳车已毁,不用再担心霹雳车的威胁。而且,近日白虎、骑群将失首,军心不稳,年华的归来,安定了恐慌的军心。
时间如指间沙,不知不觉,又过了十余日。紫塞上的气候,果然如崔天允预测,停了风,住了雪,开始放晴了。霹雳车被毁,打乱了崔天允的攻城计划,灵羽骑只能暂时偃旗息鼓,静观战局。
轩辕楚听说崔天允失去霹雳车,冷笑讽刺,“亏他半世英明,这一次也栽了跟头,真是饲虎反伤已,赔了城又折车。”
轩辕楚和崔天允本就貌合神离,今次合作只是基于利益相同,轩辕楚的话传入崔天允耳中,崔天允勃然大怒,两人从此更生嫌隙。轩辕楚、崔天允虽然心不合,但此时的战略却一致——耗战。等待更冷的寒潮来临,等待景城食尽粮绝,不攻自破。
天气晴了几日后,积雪尚未融尽,又刮起了西风,飘起了飞雪。
紫塞再次飘雪的那一天,玉京的使者风尘仆仆地来到了景城。使者一行有十余人,因为道路险远艰难,个个尘灰满面,疲惫不堪,他们带来的是几道褒奖和激励的圣旨。据使者说,他们离开玉京时,还才刚入深秋。
月色凄迷,窗外雪飞。
年华坐在窗前,桌角亮着一豆孤灯,桌上摊着一张行军地图。年华并没有看地图,她在看手里的一纸素笺,眼泪顺着脸庞滑落,滴在素笺上,化开了上面的墨字。
纸上是一阕词,字迹是宁湛惯用的瘦金体飞白,“木樨香冷月如弦。一曲缘散情不断,千古痴心天亦怜。纵是红尘风流客,也羡银河鹊桥仙。执子之手不知年。”
宁湛落笔写这阙词时,应该还是秋意浓时,如今经使者带来紫塞,辗转入她手中,却已是深冬飞雪时节。
执子之手不知年。如此美好,但在如今内忧外困的局势下,只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求罢了……
年华提笔想写点什么,心中千言万语,却无法成句。
杀气朝朝冲塞门,血风夜夜吹边月。不想说景城兵困城危,怕他忧心;也不想说烽火生死,怕他伤心;更不想说离鸾别鹤,千里相思,只怕一旦说起,就会心成碎片,泪水决堤。终究,她提笔在这阙词下,写下了十九个字:
“孤城寒,风雪黯,常梦玉京花月圆,荼蘼似去年?”
不谈烽火,不言相思,不诉离伤,只问主将府后花园里的那一片荼蘼花是否开得像去年一样?掐算使者的脚程,宁湛看到这纸素笺时,恰好应是春日。去年荼蘼花开时,两人相约年年都一起看花开花谢,今春恐怕她要负约了。
文毕搁笔,一阵风从窗外吹来,灯火闪烁明灭。年华伸出手拢火,护着将熄灭的烛火,一个不小心衣袖翻了茶盏,将热茶倾在了地图上。
年华急忙拿起地图,拂去上面的茶水,再将地图放回。
风停,烛火如初,烛芯跃动如蓝莲,灯火发出橘色的光芒。年华垂头看去,地图上被茶浸湿的一片,正好是丹水上游靠近越国边境处。水浸透过布帛的纹理,向越都邺城漫延而去。
莫非,这是一种兆示?倾覆在地图上的茶水,勾起了年华心中一直犹豫不决的计策——攻邺城,逼退轩辕楚,解景城之困。
封父曾经说过,攻守之道,最好的守就是攻。攻邺城,逼退轩辕楚,解景城之困,是万不得已时的破釜沉舟之计。之前,在景城第一次遭霹雳车袭击那日,在议事厅里,年华想对青阳说的就是此计。可是,当时却被屋椽坍塌的危情打断。后来她仔细一考虑,觉得此计还是太险、太悬,犹豫再三,仍不能作出决定。
“这倾茶之兆莫非是某种天意暗示?”年华喃喃,她望向窗外寂静的景城,陷入了沉思。包括白虎、骑、飞鹫骑在内,景城中有三十余万人口,天堑峡的通路已经被冰封,粮食是刻不容缓的问题。城中的存粮根本不够支撑到开春,无形的恐慌已经开始在景城中蔓延。青阳和年华每日相望两相愁,不知道该如何脱困。
望着被茶水浸湿的地图,年华终于下定了决心,作出了最后的决定。
年华回到座位上,摊开了一纸信笺,提笔蘸墨,下笔如飞。信写毕,她拿出了主将印章,盖在了落款处,郑重其事。——景城能不能保住,就看这封信了。
玉京使者休息了两日,再次起程。他们没有按照原路返回,而是带着年华的信,绕道从紫塞边境的穗城回玉京。初秋时,景城兵乱,边境紧张,崇华帝派遣清平郡主宁无双带领朱雀骑坐镇穗城,防范边乱。
玉京使者离去的第七日,景城外来了两人两骑,他们披着灰色的连头斗篷,看不清模样。城楼上的士兵诘问两人的来历,两人没有多言,只是将一支火羽绑在箭上,射上城楼,“将这支火羽交给白虎、骑年主将,她自会知道我们的来历。”
守兵们不敢怠慢,急忙将火羽呈给年华。
年华看见火羽,大喜:“开城门,请来者进城!”
青阳盯着火羽,好奇地问:“来的是什么人?”
年华放下火羽,笑了笑:“红妆羽林骑,独赐朱雀旗。来的是穗城清平郡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