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贾母,已经退婚。贾母这个耳软心活的,不再坚持送人了,反而叫凤姐帮着料理料理。那意思是把官司平了,把尤二留下。
这不是给凤姐添堵?她回头就找贾蓉,要是贾蓉是个聪明的,就该把他二姨送出去,离了这个虎狼窝。没想到他也不肯,因此也给凤姐来个釜底抽薪,暗暗遣人去说张华:〃你如今既有许多银子,何必定要原人……〃张华父子听劝,凤姐愿望落空。
计逐尤二,屡屡不成,王熙凤心里才真正起了杀机:既然赶你不走,下面的事,套用一句电影里常用的台词:〃可就怨不得我了!〃
2。 四面楚歌
林黛玉作诗:〃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这诗用在尤二身上绝对合适。
高手杀人,片纸粒石都是武器。更何况贾琏新得一妾名秋桐者,更可以拿来当活兵器,使一个〃借剑杀人〃的法子。
凤姐这么聪明的人,忙活半天,好容易挣个贤良的名儿,当然要先抽身而退,不然的话,让人家说自己治死了夫的妾怎么办?所以她要装病,装病之前先给二姐的脚底下撒钉子:〃妹妹的声名很不好听,连老太太、太太们都知道了,说妹妹在家做女孩儿就不干净,又和姐夫有些首尾……〃
这下子,尤二就是被人欺负死,都不敢哼一声…亏理。
秋桐可能是从骂人学校拿了硕士毕业证出来的,骂起人来绝对够劲,直接揭尤二的脸皮:〃先奸后娶没汉子要的娼妇。〃这还不算,又向贾母进谗:〃背地里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他好和二爷一心一计的过。〃贾母一听,也不喜。贾母就是个风向标,她都不喜欢了,众人就像听到传令枪,你一脚我一脚,生怕下脚晚了,尤二给踩死了,自己轮不上份儿。破鼓乱人捶,墙倒众人推,中国人这德性实在叫人没法说,好像谁都和尤二有杀妻夺夫之仇,灭子丧门之恨。
就这样,上上下下,人人都成了枣核钉,一身刺,惹不起。虽说当初是平儿告的密,但是平儿真不是坏人,只有她肯可怜尤二,自己出钱弄菜给她吃,还挨凤姐的骂:〃人家养猫拿耗子,我的猫只倒咬鸡。〃
难道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人看出凤姐坏吗?明眼人并不少,宝玉、宝钗、黛玉,甚至加上探春,都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可是,没结婚的小叔子和小姑子,哪个能管得着人家屋里的事?想插手也插不下去,并不像现在的荒诞武侠片,凭空冒出一个侠客来,雄壮地怒吼着,指南打北,指东打西,救出二姐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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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节:三 尤二姐:豪门不是侬的家(5)
所以二姐就彻底陷入四面楚歌、孤立无援的境地。正好腾出地儿来,让凤姐那把杀人剑剑剑砍向尤二姐。等秋桐杀了二姐,自己再杀秋桐不迟。这〃隔岸观火〃、〃借刀杀人〃的本事,与曹操袖手除二袁、借刀杀弥衡绝对是一个段位。凤姐若是男子,天下不过她的一盘菜。
3。 吞金自逝
〃死〃是一股急劲,被逼无奈,或投缳,或跳湖,或自刎,或饮药,都是感觉自己实在活不下去,于是把死当成解脱。要是有一点点想头,人也不肯轻易就死。
尤二被人逼到这个地步,她也没有下定决心要去死。已经自杀的妹子尤三姐给她托梦,让她剑斩凤姐,然后自杀,彻底作个了断,身怀有孕的她还是不肯:〃随我去忍耐,若天见怜,使我好了,岂不两全。〃
她太单纯,根本不知道王熙凤绝不允许她活下去,更不会允许她有儿有女地活下去。《金瓶梅》里,李瓶儿产子,潘金莲故意使雪狮子惊吓致死。凤姐是何等样人,怎么肯放着这么一个眼中钉在眼前得意。所以说她的病还在一个〃痴〃字。
很快她的幻想就破灭了。王熙凤的剑不光是秋桐,必要的时候,还要再加上一个胡庸医。不知道这个家伙是不是当初给晴雯看病、乱开虎狼药的那个,反正是没见识,没本事,混饭吃。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凤姐请来,安心要打下二姐的胎来,这是一个千古疑案,既不能说其必有,也不能论其必无,反正王熙凤有这方面的主观故意。
这家伙观二姐气色这一段,招出我的大笑来:
〃尤二姐露出脸来。胡君荣一见,魂魄如飞上九天,通身麻木,一无所知。〃
就算把从前那些写二姐的美貌处全部勾销,只此一句,就能写出她的天仙之美。因了一个〃美〃字,先失脚姐夫,再失脚外甥,再被贾琏娶来,再落入凤姐手里,再把胡君荣迷得半死,打下成形的男胎。看来,对一个心性单纯善良、没有本事保护自己的女人来说,〃美〃绝对不是好事,只能招灾。
就算庸医不是凤姐请的,但是挑拨秋桐大骂一个病人,却是她的阴损毒坏。到最后凤姐也睡了,贾琏也在秋桐的房中歇了,丫环婆子没有一个靠得上的,尤老娘是进不了内院的,光晓得女儿在府里享福,却不知道她在府里受罪,只剩一下平儿过来劝她看开些。
只是,怎么个看开法?原指望生个儿子,给自己长长气势,从此以后长长远远在贾家门上盛起来,结果儿子也打掉了。原指望自己好好的,身体能够健壮起来,到时候未必就不能再有身孕。可是,秋桐明欺,凤姐暗坏,贾母不喜,丫环婆子个个蹬鼻子上脸。花柳繁花地,温柔富贵乡,也看是对谁。对自己而言,就是冰山、剑树,老虎张着海口,等着吞人噬血。哪里还能等到那一天?不必凤姐把自己治死,自己先就灰心丧气,活不下去。
这样一个人,偏偏有洁癖,自杀还要讲究一个干净,〃挣起来,打开箱子,找出一块生金,也不知多重,恨命含泪便吞入口中,几次狠命直脖,方咽了下去。〃尤老娘啊,这时候正做梦梦见自己成了贾府的老丈母娘,穿金戴银,荣华富贵哩。看看你的女儿,她要死了!
一个想死的人死去不稀奇,一个不想死的人被逼死才是真正的悲哀。可怜一枝红杏出墙来,墙外却不是自己的世界。二姐,美是你的通行证,俏是你的墓志铭。黑夜给了你黑色的眼睛,你用它却找不到你想要的光明。
死去的人不论后事,可是也叫人伤心,所有箱笼细软,被掠一空,只剩下些拆簪烂花。如同她死后声名,已是不堪,嫁一回人,居然连祖坟也不能入,就在郊外做了野鬼孤魂。
说实话,她真是生错了时代。尽管她姐妹俩把本身遭遇都归咎到自己〃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但是,若是按现在的伦理标准,若是生就二姐三姐的美貌,而能安守深闺,非礼勿动,非礼勿言,非礼勿行,非礼勿视,那才真叫人笑掉大牙。你看现在多少女子美貌不及二姐三分之一,却争着要往金丝鸟笼里面飞。若逢上千万富翁征婚,更是趋之若鹜,手段用尽,眼巴巴要当富家少奶奶。实在不行,当人家的二奶也行。再不然,三奶四奶五奶六奶,都行。她如果生在现代,不光不用死,而且穿金戴银,富贵傍身,想怎么地怎么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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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节:四 尤三姐:血样罗裙为谁裁(1)
(五)佛也救不了尤二姐
二姐为人,进不能抗淫威,退不足以自保,一辈子最好也就是只金丝鸟儿,自己当人家的天堂,人家是自己的地狱。
从古及今,不论何等样人,倘要在这社会上生存,那就得有谋生的本事,否则注定了是要被淘汰,这也许就是所谓丛林法则:有本事的大树长出去,没本事的细草趴下来。女人本来就处于弱势,尤二姐更是弱势中的弱势。倘凭她自己去劳作耕织,很让人怀疑她能不能养活自己。她天生就是个〃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人,既美且娇,必得靠人养起来。那么,她获取谋生材料的资本就是年轻貌美,对像就是富家大爷。
在《歪批水浒》这本书里便有一个极好的题目:佛也救不了金翠莲。意思是在郑屠手下做不成二奶的金翠莲,做了赵员外的小老婆便感觉良好,以为从地上一直蹿到了天堂。甚至连为其打伤了人命的鲁提辖也觉得她得到了真正的解放。怀有这样心理的人还有许多,比如尤二姐。她以为只要退了张华,嫁给贾琏,入了贾府,就是天堂,于是千种委屈,万般忍耐,要守得云开处,明月升上来。殊不知豪门不是侬的家,佛也救不了你尤二姐。
四 尤三姐:血样罗裙为谁裁
(一)一艳斗双雄
看京剧《红楼二尤》,戏里给三姐定的调子不合适,忒阳光,忒高雅,忒纯洁,不像她,倒像个别的什么人家的好闺女,比如杜丽娘什么的…都是让脸谱化给害的…戏剧是有局限性的。
她其实很狂、很浪、很轻薄、很艳。尤三姐这样的女孩子现代社会很多,有个性,喜张扬,爱虚荣,求刺激,蹦迪、泡吧、把眼影抹红抹绿,把头发吹卷拉直,染黄染黑,嚼着口香糖,翘着二郎腿。家境不是太好,除贪图银钱吃穿之外,心思又躁动不安。十几岁的小姑娘,哪里有什么成熟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妈妈默许,姐姐暗示,姐夫引诱,沉沦成为必然。
不过她跟姐夫偷情未必是一味地像尤二那样贪图银子,倒有一大半是因为新鲜、刺激、过瘾。越是有违伦理的事儿,她干起来越有劲儿,这就叫叛逆。多少女孩子都是这样一失足成千古恨。
不过,胡闹归胡闹,她的心里始终藏着一个妙人儿。就像戏里,尤三姐开场便唱:
〃替人家守门户百无聊赖,整日里坐香闺愁上心来。那一日看戏文把人恋爱,你看他雄赳赳一表人才。〃
那意思是,在和贾珍偷情的同时,小辣椒的心里还爱着一个人,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影子。起初,她也许并没有意识到柳湘莲是她心口的朱砂痣,不过她却本能地觉得真正的爱情应该是美的、好的、热烈的、洁净的。不像自己现在的生活,脏、乱、差,豆腐掉进灰堆里,吹不能吹,拍不能拍,一根麻绳提豆腐,又提不起来。是以二姐发嫁,贾珍再来骚扰她,一下子让她的羞恶之心感发,看见心灵深处那座岛屿。此后的所有时间,她都用在泅渡上,要从一个肮脏不堪的旧世界,泅渡到一个光明的新未来。
眼看就要到了,胜利在望,结果到最后还是沉进万劫不复的海底。说到底,她先犯了一个〃淫〃字,后又犯了一个〃痴〃字,如同剪刀两只脚,狠狠合在一起,咔嚓!揉碎桃花红满地。
三姐有多美?以前不知道。有二姐在头上罩着,轮不到她出头。倒是动不动就见她和贾蓉闹,要撕他嘴,一股子泼辣劲。
贾珍原先一马双跨,到二姐被贾琏娶走,这老小子身边就剩了三姐一个。一个是窃玉偷香,一个是春情萌发,四十多岁的大男人和十几岁的小姑娘,两个人一拍即合,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无耻老辣。假如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柳湘莲,也许三姐一辈子,就是这么稀里糊涂往下过,先从贾珍,再被姐夫发嫁,无论嫁给哪个,仍旧和姐夫首尾不清,甚至枕席宽和,人人不违,蜕变成灯姑娘第二。
这个世界上最怕有爱情,一根羽毛有了爱情也会无端地沉重,更何况一个天良不泯的大活人。又最怕有觉醒,如同一道闪电,照亮自己深重的罪孽,才有了真不欲活下去的念头暴发。三姐不幸,爱情也有了,知觉也醒了,惊觉自己身陷泥坑了,马上就绝望如泰山压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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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节:四 尤三姐:血样罗裙为谁裁(2)
是真的陷身泥坑。你看贾珍、贾琏这一对叔伯兄弟,尤二、尤三这一双亲姐热妹。贾琏这个做弟弟的娶了姐姐,回过头来劝贾珍这个当哥哥的要了妹妹。一个分明是姐夫,反成了小叔子,一个分明是姨妹,又变成自己的嫂子。一家子乱伦至此,若是贾珍此时不羞,那他一辈子都不用再羞了。
可是贾珍就是不羞,倒笑起来,〃老二,到底是你,哥哥必要吃干这钟。〃若是此时尤三姐也不羞,老着脸,只管吃掉这一杯,然后兄弟一拍两散,各搂一个去快活,那么,她也就不用再当尤三姐了,也不用再恋柳湘莲了,直接去青楼就是了。幸亏她羞怒交集,天性不泯,如一朵大丽花,〃啪〃一下子打开,艳光四射,耀亮这个肮脏的世界。
尤三姐的这场〃闹宴〃,绝对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美,一等一的艳,一等一的暴,一等一的烈。
尤三姐站在炕上,指贾琏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的,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见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哪层纸?当然就是乱伦败行这层纸儿。有面纱的遮掩,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的体面。面纱之所以成为面纱,就是因为它的装饰和遮掩功能,一旦被扯下,真相如此不堪,马上三姐就翻了脸。从这个角度,也可以说贾琏是尤三的恩人,他的无耻举动唤醒她熊熊燃烧的自尊心,让她一跃而起,成了一个以极端另类的方式反抗自己命运的女英雄。
说实话,尤三死得太早,若是凤姐迎尤二进府的时候,她还活着,还真能保护她姐姐一下,要不就跟着尤二一起进府,把堂堂一个荣府闹个地覆天翻,要不然就是死拦着尤二不许她羊入虎口。可惜!这一场闹,吓得贾琏酒都醒了,贾珍也无话可说。这一对活宝兄弟是在风月中耍惯的,如今却被一个大姑娘噤得如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蛤蟆、妖精跟前的唐和尚,只知道呆呆傻傻,翻着白眼儿打仰。看着挥金如土,前呼后拥,〃爷〃声不绝,却原来是绣花枕头一包草。想必三姐自恨,以前自误,被贾珍身份所迷,上了贼船,如今想下都下不来。
下不来干脆咱们就不下来:姐姐,你也来,咱弟兄两个对姐妹两个,四人同乐。这个要命的尤三姐,她分明是要把蒙在表面的那层膜彻底剥去,露出里面的无耻、肮脏、丑恶与罪孽。要真是这样,这本书就不能当《红楼梦》看了,它干脆就成了放浪无双、香艳第一的《金瓶梅》。
结果她这一闹,把她二姐臊得够呛,杀死不肯来。这一场闹,三姐真算得上天下放浪无双,古今香艳第一。
(二)好辣的妖精气
以前一直不知道三姐有多美,这下子知道了:
〃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不独将他二姊压倒,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
天上老鸹多,地上美女多。林黛玉美不美?〃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美得不食人间烟火,出气儿都带一股子仙气儿。
薛宝钗美不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谁要是长得像她,气死卖化妆品的。更要命的是一股子天生的贵族气,只看你一眼,马上就看得你皮袍子底下的〃小〃像虱子一般纷纷朝下掉。
潘金莲美不美?〃口儿里常喷出异香兰麝,樱桃口笑脸生花。人见了魂飞魄丧,卖弄杀俏冤家。〃这是潘金琏一叉杆打出一个西门庆来时的模样,自来的眼带秋水,眼波横飞,美得扑天盖地的邪气、风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