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川却哈哈笑了起来,指着我对那男生说:“你看,赵思佳也会脸红,哈哈,太有趣了。”那男生就跟着他一起对笑了起来。我拿起旁边桌子上同学放着的书本,重重地朝他们头上一人一下,扔掉书本“哼”地跑了出去。
这次课外活动后的接连几天,我们都过得很平静。除过偶尔有几次在外面不经意地碰到梅田田,梅田田那种闪避华祺的目光让我们着实有些奇怪以外,我和华祺都正认真准备着二十多天以后的五年级最后一次大考。然而那一天,大约是距上次课外活动十天的时间,我们正在数学课堂上做模拟测试,突然班主任老师进来和数学老师悄悄说了几句话。数学老师听完以后走到华祺桌旁让他跟着班主任老师离开了教室。
我坐在座位上,十分不解地望着显出一张茫然无知神情的华祺跟在老师的后面。我当时一点没想到那次梅田田在跳绳过程中离开又和我在走廊上碰到的事,也不记得王小川曾和同学偷偷看过别人东西的情形。等我做完试卷下课铃声响起,我跑出教室到办公室门外去看没有回来完成试卷的华祺。办公室门口渐渐聚起了很多同学在围观。
华祺在班主任老师的桌前俯低着脑袋,我只能看到他对着我们的那半边侧脸。他的侧脸是上小学以来从未有过的羞惭和恭顺,这显得有些过份的恭顺里仿佛含了一份他心里的委曲求全。可是这委曲为的谁?求全又为的谁?十三岁还没完全长大的华祺心中是否真的知道?
老师的桌上放着几张薄薄的纸页,有几张已经被揉得很旧,有几张却是非常地干净整洁。看见那些揉得很旧很脏的纸页,我蓦然想起那天我刚进教室时王小川还没能来得及藏起它们,我瞥到的影子。
老师对华祺说:“华祺,你是个很好的学生,老师不相信你会有这样的事情,只要你告诉老师,这些纸条是谁给你的,老师就可以当做这件事情你不知道。”华祺沉默了片刻,还是摇着头说:“老师,我真的不知道是谁写的,我也没有看见过这些。”老师已经有些生气了,拍打桌子上的纸页说:“你不知道?上面明明写着你的名字你怎么能不知道?如果不是班里同学向老师报告把这些交给老师,你一直想瞒下去的,对不对?”华祺摇了摇头。老师又说:“华祺,马上就要考试了,再过三个月你就是六年级的学生,那是学校里最大的大哥哥了,你难道就不想给下面的那些小弟弟小妹妹做一个好榜样吗?”华祺的眼角渗出了一颗眼泪,他用手悄悄地抹去了。
围观的同学们唧唧喳喳地在我身旁议论起来,我回头去找,找那个“向老师报告把这些交给老师”的同学。他躲在人群的最后边,正窃笑着在和旁边的男同学说话。
这天午后放学,老师陪着华祺来到家里。华叔为了这件事第一次动手打了华祺。第二天他来找我去学校,我看见他的眼睛肿肿地厚了一圈,红红的像一个核桃。
我问华祺:“为什么不告诉老师是梅田田写给你的?”华祺吃惊地说:“你怎么知道?”我笑了一下,说:“除了她还会有谁呢,你知道是王小川那个坏蛋向老师打小报告的吧?”华祺低着头边走边说:“算了吧,等考完试放了假,大家很快就会把这件事忘了的,干吗还要把别人一起扯进来呢。”我说:“可你这样被老师还有华叔教训不觉得很冤枉吗?”华祺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我们到学校的时候时间还很早,许多同学都还没有来。学校门口,我们远远地就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向我们的来处张望。我和华祺顿了顿脚步,又径直地朝前走去。梅田田迎着我们跑过来,想跟华祺打声招呼,华祺却只对她含笑凝睇一眼便从旁边绕着走进了校门。梅田田回头看他,脸上,是很失望的神色。
我说:“你找华祺干什么?”梅田田说:“我是来向华祺道歉的,我原来以为华祺会很高兴看见我。”听了她的话,我吓一大跳,随即又觉得很好笑,便说:“华祺怎么会很高兴看见你,你害得他还不够吗?你喜欢看小书是你的事,可是你不要拿它来害人呀。”我当时就这么说出来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和她看的小书有那么一点关系。
梅田田涨红了脸低下头,脚摩擦着地面说:“以前华祺一直帮我学习功课,我老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华祺要那么热心来帮我而不是帮别人呢。后来妈妈死了,华祺到家里来看我,学校里从来没一个人像他这样好的,所以我就想对他表示一下感谢。我写的那些东西并……并不是想害他,真的,我只把自己心里想的告诉他,华祺给我回了纸条,说喜欢我写的这些东西让我多写一些给他看,于是我就写了……”
我打断了她,问她:“华祺给你回过纸条?”梅田田点了点头,说:“是啊,他给我回了纸条,我以为他是很高兴的。”我说:“那些纸条还在吗,能不能让我看看?”梅田田解下书包,从书里翻出了被她夹存着的那些纸递给我。我一看就忍不住笑出了声来。梅田田因为华祺长期与她一起做功课,久而久之,她喜欢华祺我是能够理解的,然而我不能明白的,是为什么在与他一起做了这么长久的功课以后,她依然不能认识华祺那种娟秀的正楷书写体。
这些纸上的字虽然写得并不差,却是一眼便能看出是被别人伪饰过了的。
接受挑战
这天中午,我和华祺准备回家路过老师办公室时,办公室里站着梅田田。坐在门边位置的班主任老师看见华祺便叫住了他,华祺看了一眼梅田田随即走进办公室。老师说:“梅田田已经承认说这些纸条是她写给你的,老师再问你一次,你是真的没有看见过这些纸条,还是有心要帮着她隐瞒?”华祺又看了看梅田田,说:“我真的不知道,老师,我没看见过。”老师又说:“可是梅田田说你写回了好几次给她的纸条,又是怎么回事?”老师从隔壁班主任桌子上拿过那几张早上我看过的回条给了华祺。
老师一定是识得华祺的字迹,也知道这些回条不是他写的。之所以拿给华祺看,我想是因为老师希望能从华祺的口里得知究竟是谁成了这中间的始作甬者。然而华祺看完以后依然摇了摇头,递还了纸条说:“我不知道,老师,我想梅田田没有坏心,写纸条的人……也许是太贪玩了一点,能不能请老师就不要再追究了?”老师说:“可是如果不是梅田田主动来报告,老师不是要一直错怪你下去吗?”华祺垂着眼睛想了想,说:“老师,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不明白,能不能问一问老师?”
老师露笑点头。华祺说:“前些时候我看了一本书,讲的是一个小男孩的故事。小男孩的妈妈和爸爸都离开了他,家里只有爷爷最疼他。爷爷经常给小男孩讲长角鹿妈妈的故事,说生活在那里的人以前都是长角鹿妈妈的孩子,但是因为后来人们杀了许多小鹿,长角鹿妈妈就离开了。终于有一天,那个男孩重新又见到长角鹿妈妈回来了,可是他的坏蛋姨夫却逼迫爷爷用枪打死了那几只鹿,小男孩很伤心。书里最后写到他和爷爷对长角鹿妈妈的幻想都破灭了,小男孩依着自己的梦想跳进河里希望变成一条鱼去寻找他理想中的白轮船。老师,我想不通这个小男孩对长角鹿妈妈究竟有着怎样的一种幻想,难道他不知道他永远都变不了鱼,也找不到那艘他想象里的白轮船吗?”
老师的表情很明显地怔了一下,同时看了一眼旁边也正瞧着他讲话的梅田田。梅田田没能明白华祺对这个故事问题的含义,当时的我也一样没能明白。老师说:“其实这只是一个教导我们要具备童心的一个故事,是一个童话而已。”华祺说:“可是老师不觉得这个故事会让我们读了很难过吗,爷爷是村里最好最善良的人,却常常遭到别人的欺负;小男孩天真单纯,有很多美好的情感和幻想,可结果他却要跳到河里变成鱼去找白轮船。老师,这个童话教会了我们什么呢?”
老师笑说:“华祺,你的想法是很好的,但是老师要告诉你,那是一个童话,童话是什么?童话就是想象,你说的那个跳进河里想变成鱼的小男孩,他是童话世界里的人,他不能生存在我们的这个现实生活中。生活中当然我们也需要感情,需要幻想,可那是有界限的。有很多事情你现在还不懂,等你再长大一点,你就会明白,人的生活其实就是一系列的规章制度,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底线,而你们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好好念书。”
我走进办公室,老师望了我一眼,便打算让我们回家吃饭。我知道华祺的长角鹿妈妈的故事,那是几个月前爸爸从城里回来买给我和华祺一些读物里的其中一本,是苏联作家艾特玛托夫的《白轮船》。华祺一直将它留在家里,我没有记得去问他要来读一读。当老师和华祺讨论完这一篇故事的意义之后,我并没有忘记我和梅田田会在这个时候站在老师办公室里的原因。
我对老师说:“老师,梅田田会写这么多的纸条给华祺是受人鼓动的,老师应该让那个同学出来给华祺道歉。”老师笑了笑,说:“赵思佳说得对,我们都冤枉了华祺,是该找那个同学来谈一谈,可是你知道那是谁吗?”我说:“老师还记不记得那天是谁来交纸条给老师的呢?”老师说:“那天是有同学放在我桌上的,我和其他老师都没有看到是哪个同学送来的纸条,你要是知道可以告诉老师。”我毫不犹豫地说:“是王小川,我看到有一天他们在教室里偷看梅田田第一次拿来的纸条,那时我不知道是这些东西。”
下午王小川一来学校上课就被老师叫进了办公室。上课铃响的时候他回教室来了,路过我和华祺之间的过道时狠狠地对我们各甩了一个白眼。我们以为这一节下课王小川必定是要来与我们作对的,可一下课,他拿着笔和本子又匆匆地跑出教室乖乖去了老师办公室写检讨。看着他狼狈的背影,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这王小川迟早一天要被自己写过的检讨书给压死。
王小川再回来教室,第二堂课的铃还未响起。他像再次度过一大难关一样满脸笑容得意洋洋地朝我们走来,拿在手里的那一支笔对着我们做了一个很难看的动作,那意思仿佛是在说:想跟我斗,没门儿!王小川站到华祺身旁,一个胳膊搭着他的肩,笑嘻嘻地正想说什么,老师突然从门口走了进来,转头见到王小川那霸道蛮横的模样皱起了眉。王小川缩缩脖子溜回了自己的座位。
课上,那王小川经过长途跋涉将一张叠得皱不啦叽的纸传到华祺的桌上。华祺看着拧了一下眉,却没有去动它。我转头去看王小川的座位,见他一边指着华祺一边嘴里不知道跟我说些什么,看上去很是着急的样子。我不禁瞥笑一眼转回了头。直到下课,华祺还没来得及去拆叠纸,王小川猴急猴急地就跑过来,说:“你奶奶的,我费了老大劲才把这玩意传到你这里,你小子竟然敢看都不看一眼,是不是欠揍啊?”
我说:“王小川,你说话能不能干净一点?”王小川转过来看我一看,说:“赵思佳,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是不是你给老师打了小报告,害得老子又挨一顿骂?”我说:“你活该,谁叫你老干些坏事?”王小川呵呵笑说:“你说得对极了,我就爱干坏事,越坏的我就越干,呵呵,怕了吧?”我白他一眼,说:“谁怕了?你就是干坏事也是跟着别人屁股后面跑。”王小川瞪了一下眼,忽然又松下来,笑说:“好男不跟女斗,要斗我就找华祺斗。”他转身朝向华祺说:“怎么样,敢不敢呢?”
我抢过华祺手里王小川传来的纸,就知道王小川干坏事也从来不上路,他明知华祺的体育最不行,却偏选中了六年级最后一次的运动会要与他较量,而那挑战的项目竟又是最考人耐力体力的长跑赛。我把纸往王小川身上一扔,气呼呼地说:“喂,王小川,你也太蹩脚了吧,有本事就别比跑步,比考试,你敢不敢啊?”王小川不耐烦地甩着手说:“去去,这是我们男生的事,没你什么事,男生比考试?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华祺,只要你当着全班同学大声说一句‘我不敢’,我王小川在这里跟你保证以后绝不再找你麻烦,这个条件够好吧,快说快说吧。”
华祺抬起头,说:“好吧,下学期的运动会我参加。我知道我是一定跑不过你的,比赛我认输,但是我愿意去跑一跑。”王小川指着他对班里其他同学嘲笑他说:“你们看他读书读傻了,明知会输还要去跑,那还不是一样当场出洋相吗,哈哈。”徐强平时最讨厌的就是他指着别人哈哈大笑的那副鬼脸,忍不住就在他后面给了他一个脑巴掌,说:“我看你才真够傻,要笑就回家指着镜子笑个饱,现在我要去踢球,再笑就别跟着来。”王小川一溜烟飞出了教室。
参加小学最后一场运动会长跑的事,就在王小川的煽动下定了下来。
最后一次运动会
学校的运动会基本都在每年的十一月举行。虽然它的时间并不长,但这一天却是我们大家在学校读书最开心的一天;有些热心于参加比赛的同学就会在比赛前的几天里,趁着放学或活动课的时候加紧练习自己报了名的项目。学校到处洋溢着欢快的笑语。我们班更是沸腾如火。
在过去的五年,我们班拿过班级接力赛第一,年级个人五十短跑第一,跳远第一等等。这个成绩算不得非常好,但是因为我们班几个体育尖子在学校是出了名的强悍,于是每每上台领奖便能引起全校同学们一声声羡慕的赞叹。也唯独在这样的领奖台上,接受同学们无数钦佩目光的才不是品学兼优受人瞩目的华祺。
每一次的运动会,华祺尽管不能在比赛场上为班级再争取一些荣誉回来,但他总不忘记站在自己的班级队伍里为参加比赛的同学呐喊助威。一场场的比赛,一次次的加油,只要他看见同学们能在他的助喊声中第一个冲出那条终点线,华祺就会像自己得了第一那般高兴。他似乎从来不懂得这样的比赛会慢慢演变成一种优胜劣汰的竞争,别人的成功,便意味着自己的失败。可是在华祺善良的内心中,他是不是有明白过“失败”真正的含义?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华祺小时期被大孩子欺负,满身淤泥地跑回家来结果又被华叔打的那一次。当时我默声不响地站在一边看着华叔对华祺又打又骂,本来不哭的华祺忽然大哭起来。我很奇怪地看着他们,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等华叔带着华祺回去以后,我就问妈妈:华叔叔为什么要打小祺?妈妈说:华祺在外面被那些坏孩子欺负,华叔不高兴了。我又问妈妈:那么华叔叔应该去打那些坏孩子,为什么要打小祺呢,小祺已经很可怜了。妈妈叹了一口气,说:是啊,小祺很可怜,佳佳以后一定要对小祺好,知道吗?我无知地点了点头。
后来长大一些我又想那时华叔为什么要打被别人欺负了的华祺,而不是领着华祺去找那些欺负人的孩子的家长讨公道,我才知道原来从那个时候起,华叔便已经在用行动教给华祺什么叫失败,失败了的人永远是要受惩罚的。华祺不懂失败,所以在受了欺负以后他没有哭;他哭,我想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华祺没有错,他一直都没有错。在他的心里,失败不是罪过,善良也不是懦弱;只是这个世界赋予了我们太多的行为规则,让我们不得不为此而量身定做适合于这些规则的自己。
华祺参加小学最后一次运动会便是为他心中人生无所谓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