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张晓月:“是不是你报告给了学校?”张晓月故作茫然不知地说:“报告了什么给学校,你说清楚一点。”我平心静气地说:“上星期六中午你都看到了。”张晓月说:“没有啊,我看到什么了,不就是你趴在水池子边不知道在干什么嘛。”我的火气逐渐蔓延,再一句,我便可以对她大发雷霆。所以我依然平静地问她:“你跟学校说了什么?”张晓月嗤笑一声,说:“我能说什么,只要你们什么都没做,我能说什么呢?”我沉默了片刻,倏然伸出手对准她那张漂亮得几乎无与伦比的脸蛋挥了过去,张晓月来不及出声骂,我抓住她后面扎起的一把头发,用力地将她一扯又一推推翻在了地上。
我看着跌趴在地上的张晓月头一甩转过来狠狠地盯着我,同学们都出来拦了我又扶她起来,甚至有搞事的男生当场起了哄。正是早上早自修前的十分钟,老师都已在办公室准备了要来监督课时纪律,一见教室廊上有人在打架立刻赶了过来,我们班的班主任看到我,面无表情地走向我,对我说:“你跟我来。”我跟着老师走进办公室,办公室居然也因为我的出现一下子静了下来。他们全都看着我。
我垂着眼站到了班主任的桌前,不打算解释也不愿意询问,我知道她自己会来问我的。班主任老师一坐下,就板正了脸问我:“你刚才在干什么?”我说:“在和同学说话。”老师又问:“说话要说到动手吗?”我无言。老师便接着说:“张晓月得罪你了吗,你要这样打她?”我说:“没有。”老师又说:“你和八班华祺同学什么关系?”我下意识地反问:“什么什么关系?”老师生气地红了一下脸,说:“我问你什么关系,你是什么态度?”我说:“没有关系,我们是邻居。”这时候,办公室走进一个老师,我没抬头看,只见那老师向班主任递来一份文件一样的东西,班主任僵硬地点头笑了笑接过那东西。
我的眼睛随着老师放那东西移动的角度而移动,正在猜测那里面的内容时,老师又出声跟我说:“赵思佳,你和华祺的事学校很重视,昨天一天,为了你们这件……意外,学校特别召开一个会议讨论对你们该采取的惩罚处理,你要知道这种事在学校,特别像我们这样的重点高中是绝不容许发生的。现在决定我想应该是已经下来了,你先回教室,下了课再过来。”我站着没动,老师便奇怪地抬眼看了我,说:“怎么还不走?”我说:“我想现在就知道。”
华祺被做了停学处理,本来依照学校的严格规定,像这样的情况,我们都是要被退学开除的,可是学校考虑到华祺的特殊情况(特殊情况指的是学习和健康状况),决定暂且让他回家,至于将来是否还能复学或是直接开除却是学校尚未下达的命令指示。这天上完第二堂课十点左右的时间,同学们都一窝蜂地拥出了教室,挤到能看到校园通往校门路上的窗口,看见华祺拎了自己的衣箱缓缓地走出校门。
我冲出同学人群,拼命地跑出教学楼,跑向已身在学校门外的华祺,拉了他的手,哭着向他道歉:“对不起,小祺,是我,都是我害了你。如果我不是那么不小心,你不会这样的。是我的错,你不要走,你不能离开学校,应该离开学校的是我,我去跟老师说,我可以回家,只要让你留下来完成明年的高考,我可以永远都不再上学。”华祺笑了笑,却是满眼的感伤和无助,他说:“你不要傻,思佳,学校愿意对我们当中的一个人能够宽容已经很好了,你要记得回家以后让菊姨和绢姨带你去医院,然后好好用功学习,你是可以考上大学的。”
我拼命地摇着头,拉着他不让他走,说:“不是的,华祺,他们弄错了,该去上大学的人是你,他们应该把你留下来的,你的成绩那么突出,你怎么能这样放弃了,你花过那么多的心血为不就是能上大学吗,如果你就这样走了,以后怎么办,你的理想怎么办?”华祺擦了我脸上的眼泪,笑说:“学校并没有把我开除,也许很快我就又能回来了,再说思佳上大学和我上大学不是一样的吗?等你明年考完了拿到了录取通知书,我就到你的学校附近找一个地方住,你上课的时候我工作,晚上我还可以到你们学校去听公开课不是很好吗?”
我哭,我看着华祺眼泪像雨水一样地滚滚落下。我能说什么呢,华祺,你还能让我说些什么?学校上课的铃声响了,我站在华祺的面前,望着他因泪水而变得模糊的笑脸,那铃声便仿佛阴暗角落传来的一阵阵阴郁的枭声,切断了华祺和我,和学校一切有关的联系。华祺轻轻拍着我说:“该上课去了,别又让老师批评了,快去。”我摇头,直到铃声停止,我知道再没有同学站在窗口看我们,于是把脸埋进他的胸口,说:“小祺,我们一起回家吧,我不在乎上不上大学,我是因为小祺才一直这么努力的。”华祺拉我起来,抹干了我的脸,说:“不可以的,思佳,生活不是这么简单,未来有很多的东西等着我们去发现,我们考大学并不是因为我们必须上大学,而是因为我们要生活,我们有一辈子几十年的生活,你明白吗,思佳?”
我回到教室的时候,老师已经在讲课。我站在门口喊了一声“报告”,老师似乎没有听见,依旧边讲边在黑板上写字,同学们都朝我看过来。我又喊了一声,老师看我一眼却没有理我。于是我第三次放大嗓音再喊一声:“老师,报告!”老师放下了书本和粉笔,转过来面向我问我:“哪儿去了,迟到这么久?”我说:“上厕所。”老师说:“从下课到现在一共有二十多分钟,你都在厕所?”同学们低低笑了起来。我没回答。
这节课,我被罚站在教室外整整半个小时,也就是说,我没有上课。
这天放学,我回了家。到家的时候六点多,华祺不在。等到八点多九点,华祺没有回来。华叔告诉我,华祺从上午被赶出学校一直没有回家。
失去的不再回来
寒冷的十二月,寒冷的冬天。北风凛冽地刮过路边光秃的树枝,一声声飒飒凄寒的抖瑟声仿佛能撕裂冬夜的宁静,将天空这片幽冷的月露寒光浸透入每一个路人的心里。在这样冷峻寒峭的冬季夜晚里,有多少人正卧在温暖舒适的被窝里,又有多少人正在欢声笑语地传达着彼此的幸福温度?可是华祺,我那善良又温柔的华祺,他在哪里?在一路向前的追寻中,我不断地回忆着他离开学校时那种孤单失落的背影,和脸上那一抹始终宽怀慰藉着我的笑容,他为什么不回来?
“你要记得回家以后让菊姨和绢姨带你去医院,然后好好用功学习,你是可以考上大学的……”这便是他要告诉我的他不再回来了吗?不会的,你不是说过要我们一辈子在一起,有思佳的地方,你怎么舍得离开呢?我走在路上,银色的月光在我的脚下,它会时不时地发出一种光芒,淡淡的,冷冷的,无情地刺穿了我的心扉。我流着泪,试图将这冰一样的月色化得柔和一些,温暖一些,至少,在它穿透了我的身体照在我心上的时候,可以让我看见一点点微弱的跳动着的颤抖。
找到华祺的时候,他正坐在村子外一家早已关了门的小铺屋檐下,身子斜斜地靠着后面的卷帘门睡着了。身边还是那一个他从学校收拾回来的衣箱。华叔在我前面第一个向他快速奔去,我和妈妈跟在身后。我震惊地扑向华祺倒在他身上,可是华祺没有回应我的哭声和叫唤,他已经被冻晕了。华叔把华祺扛上自行车送去了最近的医院。医生说,他只是冻着了,很快会醒,可是,他的心脏病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和更换,所用的药物已经不能阻止心脏的急剧恶化,而且引发了其它的并发症。他的肺也开始变得虚弱。
华祺醒来已是第二天凌晨时分,医院病房一片漆黑,只有一两点屋外星光还在阴冷的空中无力地眨着眼。我和华叔听到华祺床边传来的一个杯子落地的声音,打开电灯,看见华祺想要坐起来。
华祺看见我很是惊讶地愣了一下,华叔到外面的护士房去要开水了。我忍不住哭着奔到他床边紧紧地抱住他,我骂他,我拼足了所有的力气使劲地骂他。我爱他,即使耗完了所有的力气我也要爱他,华祺,你怎么可以这样地来伤害我们的爱情?我用手狠狠地抓住他背后的衣服,多么希望自己永远只是他身体里的一根肋骨,不要生命,不要呼吸,只要陪着他一起走过他生命的最后一个终点。
华叔进来把我们分开了,我对华叔说:“华叔,对不起是我把小祺害成了这样,我不乞求你们的原谅,我也不能原谅自己给华祺造成了这么大的伤害,我明天就去找张晓月,她爱华祺,她会愿意帮助小祺的。”华祺没有答应,华叔也没有答应,他们无法接受在受到张晓月这样的对待以后还要回头去恳求他们的资助。华叔说:“我们可以先向别的亲戚朋友借,思佳就专心对付考试的事,小祺不能上学了,就当在家养病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这天早上,华祺就跟着华叔一起回家了。而我在与妈妈菊姨在医院检查了以后决定在这个周日回来把我和华祺唯一有过的孩子用一种极度残忍的方式埋葬掉。我曾试着去抗拒,可是我不能。那时候,我就知道,这已是我和华祺这一生唯一共有的,唯一能让我在华祺短暂的生命里落下自己曾经存在过的一笔白描。然而到了最后,我失去了华祺,也把我们用爱情播下的种子一起丢失给了那传说中永恒存在的国度。
爸爸妈妈,我是不是该恨你们呢?恨你们没有让我留下任何关于华祺的消息,恨你们把年少的爱情只当成了一种对年少生活的亵渎,恨你们让那可恶可恨的学校规章制度剥夺尽了华祺梦想拥有的幸福和快乐?
我没有来得及依照妈妈和医生的约定在星期天回来的时候来到医院把自己交给那微小手术台上简单的一刀。回到学校的第三天,该是星期四吧,中午吃饭时间我到学校外面买东西,买完东西走回学校的途中,一个声音在后面叫了我一声,我转过头看见一个骑了摩托车戴着头盔的人疾速地向我驶来,在我能有反应以前,他的车开过我身边,重重地将我带了一下。我被他的车拖过一段距离,连连地在地上翻了几个身,脸上手上的皮肤都擦破了,但是我能感到的,却是腹上那一阵强烈似要将身体撕碎般的剧痛;胯间一股温热的东西从我体内流滑出来。我卧在地上无力地动了动,正在消失的知觉使我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在被别人抱起的那瞬间,我睁眼,朦朦胧胧地看见那张脸似乎是我曾经极度熟悉却又被一度被我忘怀了的人。
醒来不知是几时,我躺在医院病床上,身体里的痛还在蔓延。我直着身体不能动,微微地张开眼睑,便是一张紧张而担心的脸庞。我吃力地笑了笑,从被子里伸出手去让他握住,华祺把我的手放在他的唇边,一股好暖好柔的气息从指间悄然淌进我的心里。我说:“小祺怎么来了?”华祺说:“你不要说话,再睡一会儿,我在这里陪你。”我用手指俏皮地点了点他的鼻尖,说:“我不,我要听小祺和我说话,好不好?”华祺将脸埋进我的手边,久久地没有说话。湿润的水流在我的手背上洇开了一片。我转过手心去在他低垂着的脸上轻轻地抹了抹,笑着说:“小祺,你不要难过,我们以后还能有的。”可是真的还能有吗?我的笑到底是在骗谁呢?
华祺摇了摇头,抬起眼笑了笑说:“我不难过,思佳也不要难过,我在这里陪你说话,你别胡思乱想好吗?”我点了点头,这时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从门口传了过来,我们转眼去看,却是那个抱我起来送我来医院的大学男生,李文彬。他朝我们走来,站到我床边,问我说:“你好点了吗?”我问他:“你不应该在学校吗?为什么在这里?”李文彬一点也没有变,只是有点黑也有点瘦了;脸上的神情是比高中时候又成熟了几分,然而那双黝黑的眼眸里却也更深了几许青春年代特有的忧郁和感伤。他低头看了看身边的华祺,沉默了一会儿,说:“没什么,只是没课就回来看看以前的同学,正好今天碰上了你。”我和华祺都笑了,我们都知道他是在撒谎,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回来看同学并不是罪过。
那辆刻意来撞我的摩托车不是李文彬,这是我从一开始就不曾怀疑过的。在医院醒来与他们交谈的这段时间里,我们谁也没有提及那辆车的事情,我们都希望对方可以认为那不过只是一场意外的交通事故,我希望如果这一切一定要有个结果的话,那么就让所有的到此为止吧。华祺已经不能再承受任何的伤痛和打击,他的生命和活力已经一点一点地在我眼前消失,我想把它抓住,哪怕只剩下的那最后的一抹游丝。
一路走好,我亲爱的华祺
那一天是1999年12月24日,一个我永生不能忘怀的日子,我已经回到学校上课。这个与我们无关的圣诞前夜,市中心的大街上却显得格外热闹,天气很冷,可是同学们因着是周末的最后两天都在课休时间愉快而兴奋地讨论着圣诞周末外加千禧年来临的节目活动。我一个人坐在教室的最后(回校以后,老师把我的座位调到了最后并撤销了我一切的班级职务),没有同学来和我说话,即便是我主动的介入和参与,同学们也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敷衍着搭腔。当我无法再找寻话题尝试着把自己重新纳入他们之中的时候,我只能看着窗外,看着悠蓝的天空上自由飘浮着的白云。偶然一只落单的大雁掠过,留下了一道破碎了的云痕。
下午第二堂课上到中间一半,我听着讲台上物理老师一系列电学光学的题目演示,忽然在脑海中闪过我已有好些天没有见过的华祺的身影,一阵陡然之间袭来的心酸使我忍不住趴在了桌子上轻声抽泣起来。因为天气太冷,华祺每天都卧在床上,自从上次华祺不回家在夜里把自己冻伤了以后,医生嘱咐华叔一定不可以让他再生病。三天之前我离开家回来学校,华祺已经瘦了一大圈,苍白的脸上几乎不再看得到他昔日的那种红润光彩,可是他依然在笑,在我出现的每一个刹那,他的笑容一如从前那般柔和灿烂。那天我回校以前去他家里看他,却发现他已经穿戴整齐地坐在书桌旁看起了小说。华叔告诉我,他想陪着我一起来学校。
那天的太阳出奇地晴朗,清风吹在脸上似乎也没有冬季里的刺骨冰寒。我们下车以后牵手一起走在通向学校的大路上,华祺经常地不说话,有时会把头抬起来望一望太阳泻落的地方,然后他俊薄的唇边就会扬起一抹轻淡的不易察觉的微笑。走的时间长了,华祺便会突然地冒出一句:“以前村里的那条小路好像也没那么长吧。”小学快乐无忧的生活已经逝去了,我们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在这悄然划过的风中消逝了。华祺的心留在了过去,可是我的心,我的心将要飞向哪里?
在校门口的一个边角,我紧紧地拥抱了华祺。抬起眼来看他的时候,模糊的泪眼被太阳强烈的光芒刺得不能睁开眼,一闭之间,所有凝在眼眶的泪水统统地一齐滑落。华祺轻轻抹去我的眼泪,用他温柔的唇舌传递给我一生的温暖。华祺说:“我爱你,思佳,无论我们身在何方,我们都是连在一起的,你不要忘记,妈妈去世我们出生的那天夜里,是你的出现让我停止了哀悼妈妈的哭声,你的第一声哭泣早在那一刻就印刻进了我的生命,思佳,我们的生命是一体的,记住,我们永远都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