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的落花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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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忆的落花时节-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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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猜想,妈妈有时候就会和爸爸开玩笑说,华祺将来会不会成为多情种子把我们家佳佳就扔到脑后了呢?爸爸就说,我们家佳佳将来也是个好女孩,难道华祺不要就没人要了么?

当我长大以后能听懂了这些话,心里却是有一些不以为然的。那时的我一直将华祺看成了亲哥哥,要或者不要似乎对于我们而言不很重要也没有意义;我深深地觉着,无论将来华祺和我的结果如何,我们都是无可代替的亲人,于我于他,这层关系都是牢牢地潜藏在心底。

满岁酒席的这天晚上,月亮比往常清晰;星星也是布满整片夜空,没有一丝云霞。初春的晚风舒爽如许。平静温馨的夜晚里,华叔却突然出现在远处的田间,大家都停下来看着他慢慢走来。华叔走到我们桌前,在华妈的腿边悄悄跪下,华妈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断奶以后的华祺回到了自己家,华叔一如从前秀姨在时的勤恳和热情,重新将家中废弃一年的田地开垦播种。华叔始终没有提及他的一年在哪里,然而他心情的平复和伤痛的愈合却都是我们大家都看在眼里的。我们知道,一个人要过一道生活的坎并不容易,既然过了,我们就要帮着他往前走;回头的路,那是该被埋在记忆的尘封里的。村里没有人再说起秀姨的事。

转眼过了两年,我和华祺已经到了能说能跑的三岁。本来,三岁的孩童是童年时期调皮捣蛋的开始,然而华祺却生就了乖巧听话的性格。他不与别的孩子争强要胜,就是在与别人发生争吵打闹时,他也总先把自己最好的东西让出来,以致于村里几个比较蛮横霸道的男孩将华祺说成了懦弱的胆小鬼。华祺不知道胆小鬼有什么不好,于是就回到家里问华叔,别人为什么要说他是胆小鬼。

华祺不懂什么是胆小鬼,是因为他从来不认为把自己的好东西让给别人有什么不应该,更没有将它看成是一种向别人示弱的行为。在华祺小小的心里,他觉得好东西人人都会喜欢,就如同别的小孩时时刻刻都有妈妈牵着手,他多么喜欢那双牵着小手的大手,可是他要不到;他明白要不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是很难过的,他不忍心看到别人难过的样子。

后来有一天,华叔领着华祺到我们家来。我们看到华祺一身的脏泥,脸上还有隐约的紫青伤痕,一眼看去便知道是打过架的样子。华叔的面色显得很沉重。我和妈妈都不相信柔弱如斯的华祺竟然会和别的小孩子打架。妈妈心疼地抱起华祺抚揉他脸上的痛处,本来毫无哭相的华祺突然放声大哭。

华祺身上的肮脏和伤痕不是为打架而得来的,而华叔的沉重表情,却正是因为华祺不懂得用打架作为保护自己的手段。华叔见华祺一阵大哭火气突然就涌上来了,把华祺从妈妈手里夺过来在屁股上用力地打了下来,生气地责问他为什么受到别人欺负不还手,只知道跑回家里来哭。

华祺一边哭,一边用脏手抹眼泪。妈妈心头止不住地酸涩,急忙拦住了华叔依旧不停拍打下去的手掌,把华祺抱到自己身边,华祺紧紧地用双臂搂住妈妈的脖子,嘴里抽咽地喊着“绢姨”。妈妈哄着他,想起了秀姨,忍不住地就把华叔指责了一顿。华祺不再哭了,他看着妈妈和华叔,那个时候,我想,他一定不知道妈妈口里那“走了的秀”便是他渴望得到的一双大手。

妈妈在哪里呢?有的时候,我会情不自禁地一个人坐在家门口托着小脑瓜,望着前边近已荒废了的田亩,生了一些很不好看的杂草;我想,小祺的妈妈在哪里呢?妈妈为什么在看到小祺的时候总是比看到我更心疼呢?小祺又为什么从来不问妈妈或者华叔,妈妈去了哪里呢?如果妈妈看到我这样的发呆,就会表现出一脸很好笑的样子来问我:“佳佳,你在想什么呢,跟个老大人似的。”这时候,我就把一张迷茫无知的脸转向妈妈,问妈妈:“妈妈,小祺的妈妈呢?”好多次,妈妈都沉默地走开了身,可是我依然能看到妈妈听到我问话刹那间黯然忧伤的神色,我便经不住地也萌生了一些想哭的难过。

终于有一次,妈妈把我抱在膝上,对我说:“佳佳,小祺的妈妈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妈妈,她比佳佳的妈妈好了很大,佳佳要记住,小祺的妈妈叫王珍秀,像珍珠一样的秀丽漂亮,以后,如果别的小朋友再欺负小祺,你一定要帮着小祺,一定不要让他伤心难过。小祺是个多好的孩子……”说到后来,妈妈的眼睛失神地望着前边的田野,喃喃地我已听不明白她说的什么。

我把脸转向田野,望着望着,便想起小祺的脏手在脸上抹出的一道道和着眼泪的黑印。我忍不住笑了。

后妈进门

就在这一年,华叔经别人介绍在邻村找了一个对象。她叫沈菊,因为身体有些残疾,年过二十八还没有找到婆家,后来经人两方一撮便定下了婚事。秀姨死后,三年独身的华叔本已断了续弦的打算,只因那天在我家被妈妈责过一顿,华叔才醒悟到他续弦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华祺。

菊姨第一次到华叔家来窜门,我和妈妈都去了。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如果坐着不动是看不出她身上有一点残疾的。华祺很喜欢菊姨那张经常展露着笑容的和蔼脸庞,这天午饭过后,我和华祺带着走路不方便的菊姨来到屋后的一片枣子林里想采些枣下来给菊姨带回家。

那是一个临近炎热夏季的六月,阳光透过枝头缝隙渗进林子里,洒在地上变成了点点璨灿的金子。枣子林里的枣子树都长得很高,我们站在树下抬头看着那些点缀在树枝上的红色小枣,才发现要采枣送给菊姨真的好困难。我和华祺看了看对方,又看了看枣树,不禁都皱起了俊俊的小眉。我们都想不到有什么办法能把那些枣子弄下来,忽然华祺松了手跑开去,过了一会儿,他便拿来两根软软的长柳条跟我说:“佳佳,用这个,我们把它们打下来。”华祺递给了我一根长的,一抬手就将自己手里的柳条往树枝上甩,可柳条还没碰到枝条就软到了一边。我和菊姨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

倔强的小华祺连连地把柳枝向上甩,偶尔几次碰到了一下枝条,就硬是没把枣子给打下来,华祺禁不住有些沮丧了,转过身来瞧见我手里的柳条,脸色倏地又亮起来说:“佳佳,把你的给我,你的长,我就能打下来。”那时才不过三周岁的我们的身高能差到哪里去呢,如今回想起来真觉得当时小小的华祺还真的是有一股小牛一样倔倔的蛮劲。

听到华祺要来夺我的功劳,我不肯便放开菊姨的手在林子里奔跑起来,还边跑边说:“不,我不给你,我要自己打。”华祺笑着来追,绕着树干抄着近路来拦我,有几次差些就当面撞上了。后来我们都跑得累了,都有些透不过气了,华祺就说:“别跑啦,佳佳,我们一起来打吧,你一下我一下好不好?”我停下来,喘着大气说:“那也要我先来,我打不着才给你,打着了就不给你。”菊姨在一旁看着我们直笑,走过来把噘着嘴一脸不服气望着我的华祺拉到了身边,说:“小祺是哥哥,佳佳是妹妹,哥哥要让着妹妹是不是啊?”华祺抬起头,用一种天真的表情看着她说:“不是啊,菊姨,我是想自己打几个下来给菊姨吃的。”

我看见华祺不来跟我争了,便兴高采烈地走到较低的一棵树下,用力向上地甩了甩,结果竟连连地打下了那些长在树枝上的枣子。它们纷纷落下来掉到我的头上。华祺和菊姨在旁边大声地笑了。这天下午菊姨又帮着我们打了好多枣子下来,捧回家里洗了一吃,呀,有好些个还是生的。我和华祺偷偷地互相递了个调皮的眼色,就从家里逃跑了出去。

吃过晚饭,菊姨要回家了,华祺赖着不让她走。最后华叔说:“菊姨很快就会回来和我们在一起了,小祺乖,再耐心等一等就可以再和菊姨玩了。”华祺似懂非懂,陪着华叔把菊姨送出了村,回来的路上才问华叔:“爸爸,菊姨什么时候才会再来呢?”华叔说:“很快了,大概再要一个月,从此之后,小祺就有妈妈了。”

华祺抬头一看,发现今天的月亮又圆了。他问华叔:“爸爸,你看月亮真圆,它为什么一会儿圆,一会儿不圆呢?”华叔也抬头望一眼天空,看见一颗星闪着光,微微地跳动。华叔的心也许在那一刻也跟着微微地跳动了一下吧。

“小祺为什么这么喜欢看月亮呢?”华叔亲了亲华祺的脸颊温柔地问他。

华祺回过脸来看着华叔,眨着天真的眼睛想了一会儿,说:“因为我看见月亮里面好像有好玩的东西,可是我不知道是什么,爸爸,你知道吗?”华叔笑了一笑,说:“月亮里啊有一只兔子,它每天都要吃月亮,等它把一个月亮吃完以后就会再长出一个月亮来,所以小祺每天晚上看到的月亮都不一样。”华祺又想了想说:“是和我一样天天会长大的吗?”华叔说:“是啊,以后小祺也会长得和月亮一样大。”华祺抬头看向月亮说:“那么月亮的妈妈呢,为什么月亮妈妈不陪它一起出来呢?”

十五的月亮在华祺的熟睡中缓缓沉了下去,晨曦微升的时候,华叔终于潜入梦乡。

一个月后,菊姨嫁进了华家。一身红色喜服的菊姨比上一次我看到的更漂亮,她被华妈和其他几个婶婶相携着掺进屋里,屋外便是噼哩啪啦震天响的连节鞭炮。邻居的一帮小孩子们拥挤着来看新娘,那些个不懂事的便指指点点菊姨那走起来一瘸一拐的左腿,窃窃有声地笑着。

我和华祺站在门口迎接新娘的大人里,当时的我们都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仪式,只觉得人多很热闹,也很有趣。菊姨进了屋,华妈把她送到那间被装饰过的华叔的房间,我们便一起跟了进去。房间的房门上贴一张和大门上一模一样的双喜字,房里的所有东西都被换成了红色,桌上红烛两旁的喜碗里还放着我们那天一起打下来的红枣。

菊姨把我们两人唤到身边,一边一个地放到床上,对华祺说:“小祺,以后菊姨就住在小祺家里了,小祺高兴吗?”华祺显得有些茫茫然地点点头,他不知道这样的一种形式让菊姨留在家里究竟饱含的是怎么样的意义;原本对菊姨的欢喜因此便掺了些不知名的惶惑。

“高兴。”华祺略微机械地回答。菊姨微微一笑,把华祺抱在腿上,说:“那么以后小祺就不要叫我菊姨,叫我妈妈,小祺愿意吗?”华祺没有回答,却朝我的脸上看过来。那一眼,当我后来再想起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那时的华祺是在向我寻求一种解答,一种经验式的解答。“妈妈”,对于一个从来不曾有过母亲的孩子来说,他不知道“妈妈”究竟该是什么模样。

华祺对菊姨点了点头表示愿意,却没能喊出这个既令他渴望却也让他害怕的称呼。十九年,华祺都没能向菊姨喊出这个在他心里显得太过神圣的称呼。

迎亲婚礼上,屋外的村友都进了屋来,那些淘气的小孩便也一起拥了进来。他们跑到菊姨的门口,看见华祺正坐在菊姨的身上,互相挤眉弄眼地向我们呼道:“瘸脚妈妈,瘸脚后妈,华祺找了个瘸脚阿妈……”

华祺怔怔地看着他们,再转回脸来望向菊姨时,菊姨的脸变得很红。我跳下床,跑到门口对着他们大喊一声“坏蛋”,重重地把房间门给关上了。

菊姨在房里偷偷地掉了一滴眼泪,几年以后华祺告诉我,就是因为这滴眼泪,他从此走上了和我们别的小孩不一样的道路。是不是它的承载力太大,华祺从未觉得这个突然闯进他生活的后妈给了他多少心理的重担,只一种与生俱来的敏感和善良,华祺无法从对别人情感的负荷里超脱出来。

如今想来,一个人的生或死绝不是单纯的躯体的降临或消灭。在华祺年幼的情感世界中必定是有着当时秀姨离开之际寄与在他身上的一份力量,这力量使华祺整个的一生都充满了爱的使命。而他最后留下的,却仅只是一段我永远追之不及的短暂记忆。

上学的第一天

菊姨嫁给华叔以后,华叔和华妈的生活负担轻了许多。每天早上,华妈已不用在凌晨极早的时间起床去准备早饭(华叔离开的那一年里,华妈因为不能下地种田,便在自己家门前的村道上搭了一个凉棚每天早上卖早饭,村友们都很是同情华妈便将华妈的早饭小店撑了起来。以后华叔回来,小店依然每天为村友提供早饭),有了菊姨做自己的帮手,华妈便能夜夜睡个安稳觉了。

在天气十分清朗又舒适的夏天未亮清晨,丝丝云雾萦绕天边;一习微风吹过的时候,还能带来田野丛里木叶的清香。露水凝在油绿的嫩草尖上随风摇曳,宛如与人们微笑招呼的那般可爱。华叔沉浸在重又回来的美好生活中,专致细心地培育出了几种新的蔬菜品种。

华祺虽然变得比以前开朗爱笑了,可是很少再出来和我们村里的小孩一起玩。他会常常到奶奶的店里去看奶奶和菊姨,时不时还能乖乖地帮她们俩扫扫地搬搬凳子;到了中午小店关门,华祺便掺着奶奶或菊姨回来吃饭。有的时候,因为奶奶菊姨来不及到菜场买些好吃的荤腥食物回来,桌上便只有一桌子的绿色蔬菜。菊姨担心年纪幼小的华祺得不到足够的营养补充,后来就在屋子后的空地里圈出一个鸡窝买些鸡鸭回来养着。

那一年年底临近除夕的一天,我家和华家聚在一起准备除夕新年的团圆饭。那天有些冷,太阳却是很好,暖暖的照在身上温温柔柔;空气中闪着光点的飞尘还带着些阳光温暖的味道。我和华祺在屋外的空地上玩着石头剪刀布的跳跃游戏,耳边传来一阵阵屋里大人们的欢声笑语。我们觉得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跟着我们一起跳动。

吃饭时,我们围坐在屋里的大圆桌上。菊姨坐在华祺身边,脸红润润的,露着一抹好看却带着些羞涩的笑容。妈妈问华祺:“小祺喜欢弟弟还是妹妹?”华祺说:“我喜欢佳佳妹妹。”大家都忍不住笑了。妈妈又问:“除了佳佳,小祺就不想要别的弟弟妹妹了吗?”华祺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要笑他,想一想说:“想。”妈妈说:“那么让你妈妈给你生一个好吗?”华祺睁着一双纯真的大眼睛看着妈妈,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大家又笑了。

第二年,菊姨生下了一个女孩,华叔给她取名叫华小叶。就在华小叶出生后不久,华妈被诊断出来得了糖尿病,从此,家中的一切家务都落到了菊姨身上,五岁的华祺也就成了菊姨最得力的助手。那个时候,我们村里五岁的小孩除非是在城里有关系的委托,否则大部分的孩子都是没有幼儿园可上的。

我的爸爸因为长期在城里做工,我是可以去读幼儿园的,可是我没有去。其中的原因,我想一方面是因为幼儿园对当时的小孩来说本就是可有可无消磨时光的地方,另一方面或许也是由于华祺离不开家,我也不愿意得到一个不能和华祺分享的东西。小时候的我并不懂人与人之间情感的关怀,我之所以对华祺有那样的依恋不舍之感,大约只是出于我对华祺自小生活的体验;他的乖巧懂事,甚至是那一份在别人眼里不争的“懦弱”仿佛像一把钥匙渐渐开启了我心中一些懵懂的人生领悟。而让我舍不得离开的,正是这一种从他内心散发出来的真挚感动。

菊姨每早要去饭铺开店,到了瓜果蔬菜成熟上市的时候,她又要日日地骑着小三轮到菜市去卖菜。华叔见她太辛苦,便要求把早饭铺关了回来照顾华妈和小叶,种菜卖菜的事就全全地交给他来做。然而菊姨终究是没有答应,一个早饭铺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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