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卉,你的心事我全了解。你想,我自幼没个兄弟姐妹,三岁失母,十八岁丧父,我几乎从没享受过家庭的温暖,自从来到你家,我才知道什么叫家庭,什么叫手足之情,和天伦之乐。难道我不希望永远属于朱家?永远成为你们家一分子?但是,我无法勉强我的心啊!你想,诗尧的脾气暴躁易怒,我虽出身贫困,却傲气十足,我和他是弄不好的,诗卉,你懂吗?何况,他的工作环境,使他朝夕相处的,都是一些善于逢迎和交际的女孩子,我又心直口快,难免常出不入耳之言,他怎会喜欢我呢?诗卉,你想想看吧!”
我凝视著她,有句话一直在我口腔中打滚,我真想告诉她,诗尧是喜欢她的,只是强烈的自卑感和傲气在作祟。可是,我想起咖啡馆里诗尧和黄鹂,我忍了下去,我才二十一岁,我并不能完全了解人心啊!
“那么,”我说:“你是爱上卢友文了?”
她转开头去,低叹了一声。
“这么短的时间,怎么谈得上爱情!”她坦白的说:“不过,我承认,卢友文很吸引我,他和我有相同的身世,有相似的感触。他有他的优点,他有雄心,有壮志,有梦想,有热情。跟他在一起,你会不由自主的受他影响,觉得普天之下,都无难事。再加上,他懂得那么多,和他谈文学,会使我觉得我像个幼稚园的小孩子!”
我望著她,她脸上绽放著光采,眼睛里燃烧著火焰。还说谈不上爱情呢?她根本就在“崇拜”他!我吸了口气,忍不住闷闷的说了句:“你有没有和他谈谈音乐呢?”
“音乐!”她低呼,脸红了,好像我提到了一件使她羞惭的事似的。“音乐只是用来陶情养性的一种娱乐品而已,怎么能和文学相提并论呢?”哦!我望望天花板,想到她曾经如何骄傲于她自己的音乐修养!想到她曾怎样热心于钢琴和作曲!现在,这一切都微不足道了!爱情,爱情的力量有多么伟大!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一件事,我的哥哥已不战而败了,因为,卢友文甚至拔除了小双身上的那份傲气!诗尧是永远也做不到的。
“这些天,你们都在一起吗?”
“是的。”“他有没有开始他的写作?”
“他租了一间小阁楼,真正的小阁楼,”她笑笑。“这些天,我帮他布置,等一切就绪,他就要开始写了。只是,他仍然在一个补习班兼了两节英文,他说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不兼课,连房租都付不出!”
“稿费呢?”我问。“要写出稿子来,才有稿费啊!”小双笑著说,望著我,使我觉得我说了傻话。“好吧,小双,”我想了想,正色说:“我接受了你的卢友文!代表我们全家接受他!以后,你可以把他带到家里来,我们家的女孩子交男朋友,从不躲避长辈。奶奶说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件光明正大的事!无需乎害羞的!”
小双深深的望著我,望了好久好久,然后,一层泪光浮上了她的眼珠,她骤然用双臂抱紧了我,啜泣著、呜咽著说:
“诗卉,你不要再和我呕气了吧!我们永远不要呕气了吧!不管发生了些什么,不管我们将来是分散还是团聚,我们永远是好姐妹,是不是?诗卉?”
我一下子就热泪盈眶了,抱紧了她,我们紧紧依偎著,紧紧环抱著,就像她来我家的那第一个晚上一样。只是,我们的眼泪却与那晚大不一样了。我虽代她欣喜,我却也有数不清的惆怅和遗憾!小双,她是应该姓朱的!她应该是我们朱家的人!这样,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小双和卢友文一起从外面回来了。那晚,诗尧并不在家。卢友文坐在客厅里,依然那样容光焕发,依然那样神采飞扬,依然那样出众拔萃,依然那样侃侃而谈。“中国的文字,因为不同于西洋的拼音字,许多文学上的句子,就不十分口语化,这是很可惜的。西洋文学,则注重于口语化,因此,外国的文学作品,往往比中国的来得亲切和生活化。”“我不同意你,”李谦说,他也是学文学的。“文学不一定要生活化,中国文学,一向注重于文字的修饰和美,这是西洋文学永远赶不上的。”“你所谓的中国文学,指的是古代的文学,像唐诗、楚辞、元曲、宋词一类的。”卢友文说:“我指的,却是现代的小说。假若小说不生活化,对白都来个文诌诌,实在让人受不了。”
“但是,你不能否定中国文字的优点!”李谦有点为抬杠而抬杠。“我并没有否定中国文字的优点呀!”卢友文谦和的说:“我只说写小说不能拘泥于文字。因为文字是表达思想的工具,词能达意,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你尽在文字上做工夫,非弄出一篇‘太窥门夹豆’来不可!”
我们大家都愣了愣,不知道这个“太窥门夹豆”是个什么玩意儿?雨农首先忍不住,问:
“什么‘太窥门夹豆’?”
“以前有个人作诗,”卢友文说,笑了起来。“他写了四句话,是:‘太窥门夹豆,丫洗盆飘姜,况腰三百假,肉头一黄香。’所有的亲戚朋友,没有一个人看得懂,问他是什么意思,他才解释说:‘太太在门外偷看我,眼珠夹在门缝里像颗豆子一样。丫头在洗脚,三寸金莲在水盆中像飘著块生姜。况腰的意思是二哥的腰,因为况字拆开来是二兄二字,二哥腰里有三百两银子,那银子是假的。肉头的意思是内人的头,因为肉字拆开来是内人二字,内人头上插了一朵黄花,那花是香的。’大家听了,这才明白过来了。作诗作到必须解释才能懂,也算是走火入魔了。”
我们大家都笑了起来,想著这首诗,越想就越好笑。爸爸的兴致最高,他拿了支笔,硬把这首诗记了下来,说要拿去讲给同事们听。因为这首诗,话题就转到中国的文字游戏上,像字谜、宝塔诗、对联、拆字、徊文等。因而谈起苏蕙的织锦徊文,谈起“无边落木萧萧下”的字谜。爸爸一时高兴,忽然说:“我出一个文字游戏给你们,看看你们这群年轻人对中国文学和文字的修养到底到什么地步?你们这里有两个是学文学的,诗晴、诗卉和小双也都够聪明。这游戏一半要利用点猜字谜的本领,一半要有律诗的常识。”说著,他拿出一张纸来,在上面写下了一个古古怪怪的“文字塔”:在水一方16/49
月沽月上魄兔月童瞳幽光日月忽散一银垂已向月兆□秋天
钓圆绽今其月漾玉球馥郁
收中镜色山胧月蒙落外云芬桂
凭阑深夜看逾良月何处笙箫作胜游
我们大家传观著这张纸条,说实话,满屋子的人全是莫名其妙。正念也好,倒念也好,直也好,横也好,反正是糊糊涂涂的,怎么念都念不顺。爸爸说:
“别急,别急,我给你们一点提示,这图形中的文字,是一首七言律诗,最顶尖上的那个‘月’字,是题目,用不著放入正文,现在,你们把正文念出来吧!”
这下好了,全体都挤在那张纸条边,满屋子的“月”呀、“魄”呀、“幽光”呀的闹了个没完,挤得谁也看不清楚。最后还是李谦把这“文字塔”拷贝了好几份,让大家分组研究。正在满屋子七嘴八舌、又闹又叫的讨论中,诗尧回来了。爸爸一见到诗尧,就立即叫住了他:
“来,来,来,诗尧,你也加入一个!”
诗尧站住了,望著那张纸条发愣,半晌才说:
“这是干什么?”“爸爸在出题目考我们呢!”我嘴快的说,立刻把提示告诉了他,把他拉在我和雨农身边,让他参加我们这组一起研究。卢友文正和小双挤在一块儿,两人头并著头,肩并著肩,在那纸上指指说说,悄声的研究著。诗尧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就一声不响的在我们身边坐下,把那张纸拿了过去,取出笔来东勾一下,西勾一下,好一会儿,屋子里只有大家细声细语的研究声,显然谁也没有得到结论。奶奶手里在钩著桌布,眼睛望著电视,笑嘻嘻的说:
“放著电视不看,去弄那个文字谜儿!自耕这书呆子,弄出一大堆书呆子来了。”诗尧忽然抬起头来:“爸,你必须再给一个提示,这首律诗用的是什么韵?”
爸爸点点头,用赞许的眼光望著诗尧:
“不错,这是个关键问题,找出韵来,就容易断句了。我就告诉你们吧,这是十一尤的韵。”
“尤字韵?”卢友文说:“那么第一句一定断在‘幽’字上,第二句应该断在……断在‘秋’字上……有了!”他忽然大叫了起来:“这东西很容易引人走入歧途,事实上,它是徊文再加上‘分书合读’的玩意儿。每个中间的‘月’字都要拼到别的字上去。”于是,他朗声的念出了整首诗:
“湖上瞳瞳兔魄幽,光明忽散一天秋,□□(注)向
已垂银钓,圆绽今期漾玉球。馥郁桂芬云外落,朦胧山
色镜中收,凭栏深夜看逾朗,何处笙箫作胜游!”
爸爸高兴的笑了,走过去,他重重的拍著卢友文的肩,热烈的说:“到底不愧是学文学的!卢友文,我一直以为你念西洋文学,对中国文学不会有什么研究,现在,才知道你毕竟不平凡!”他回头望著妈妈:“心珮,这一代的孩子,实在是人才辈出,不能不让人刮目相看呢!”
我望著小双,她的眼底流转著喜悦的光采,好温柔好温柔的望著卢友文,手里紧握著那张纸条,仿佛那纸条是个多么珍贵的东西一般。卢友文倒被爸爸称赞得有些不好意思,他笑了笑,谦虚的说:“这不过是好玩罢了,从小我喜欢猜字谜,因此,什么卷帘格、徐妃格,也去研究了一番,这首诗里最唬人的就是那中间的一排月字,只要知道那月字不能单独成立,也就容易了。”老实说,我很笨。一直等卢友文把整首诗念了出来,我还对著那张纸左念右念,半天才恍然明白过来,说:
“原来是绕著圈子念的!这东西根本是骗人的玩意儿,没意思!”“你自己不学无术,”爸爸笑著对我说:“反而去批评人家骗人,想想看,要作这么一个宝塔文出来,还不容易呢!古人挖空心机,只换得你一句‘没意思’吗?”
被爸爸这样一说,我还真闹了一个“没意思”。于是,我就讪讪的转向诗尧,没话找话说:
“你从那儿来?”“公司!”诗尧答得好简单,连“电视”两个字都省略了,他的眼睛直直的望著卢友文和小双。然后,他慢吞吞的站起身来,慢吞吞的说:“你们聊聊吧,我忙了一天,很累,想先去休息了。”他对卢友文点点头,难得那么礼貌。“不陪你了,卢先生!”“您请便,朱先生!”卢友文慌忙说。
一个喊“卢先生”,一个喊“朱先生”,这两句“先生”显得真别扭真刺耳。我愣愣的望著他们,诗尧已经站起身来,往后面走去,临走时,他很快的看了小双一眼,小双接触到他的目光,就悄然的垂下了眼睫毛,嘴唇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口来。我听到,诗尧低叹了一声,就一脚高、一脚低的走到里面去了。我望著他的背影,一时间,我觉得他那身形好孤独、好落寞、好凄凉。回过头来,我注意到妈妈也望著他的背影出神,妈妈脸上,充满了一种怅惘的、关怀的、慈爱的、又无可奈何的怜惜。
诗尧走了,室内又恢复了热闹,好像诗尧的存在与否,与大家都没有什么关系似的。大家继续热心的讨论“文字游戏”,爸爸又出了好几个字谜给大家猜,大部分都猜不出来,因为爸爸的字谜太深了。卢友文也出了几个字谜给爸爸猜,我记得,其中有一个是:“远树两行山倒影,轻舟一叶水平流。”
可把爸爸弄得头昏脑胀,他又不肯认输,也不许卢友文公布答案,拚命在那儿绞脑汁,左猜也不对,右猜也不对,最后,还是卢友文说出来了,原来是个“慧”字,那“远树两行”,据卢友文的说法,是:
“国画里的树!”而那“轻舟一叶”就纯粹是象形的了。
那晚,玩得最开心的,是我那书呆子爸爸,我记得,他回房去睡觉的时候,还在那儿喃喃的赞美著卢友文:
“一个优秀青年!这些孩子里,就属他最优秀!”
我想,他把他自己那个“年轻有为”的儿子都忘了。小双很安静,整晚,她就安安静静的靠在卢友文身边,用她那对清清亮亮的眼睛,含笑的注视著他。当长辈们回房之后,李谦和诗晴也跟著关进房里去亲热了。客厅里剩下我和雨农,小双和卢友文。窗外,夏夜的天空里,正璀璨著满天繁星,不知名的虫声,在外面的野地里此起彼伏的鸣叫。远远的,传来一阵阵蛙鼓,有个卖馄饨面的,正一声声的敲著梆子。夏夜,就有那么一股特殊的韵味。卢友文伸手牵住了小双的手:
“小双!我们出去散散步吧!”
小双看了我们一眼,我说:
“去吧!我帮你等门!”
小双顺从的跟著卢友文出去了。我走到窗边,坐在窗台上,把两只脚都弓起来,双手抱著膝,我凝视著窗外的小院。许多流萤,在玫瑰花丛中穿梭,我吸了一口气,感到那夏夜的凉风,轻拂著我的头发,我心里迷迷茫茫的。雨农走过来,把我的头揽进了他的怀里,他温存的、怜惜的说:
“我的诗卉太善良,她的小心眼里装满了心事。”
我把头依偎著他,说:
“每个人有每个人自己的幸福,是不是?”
“每个人也有每个人自己的不幸。”雨农说。不知怎的,他这句话使我打了一个寒战。
雨农告辞的时候,我送他到大门口。打开大门,我一眼看到小双和卢友文,他们正依偎在围墙边一棵大榕树下,两人拥抱得紧紧的,卢友文把小双那小小的身子,完全拥抱在他的怀中,他的嘴唇,紧贴著她的。月光斜斜的照射著他们,在他们的发际肩头,镶上了一道银白色的光芒。
注:□□():月初和月尾时期的月亮。在水一方17/49
9
九月里,我开学了,大学四年级,不再像以前那样轻松,什么管理会计、线性归划、国际贸易、会计制度……一下子就忙得我头昏脑胀。同时,雨农一方面准备司法官考试,一方面到地方法院去当了书记官,每天要上班,要研究案子,要听审,要记录,也忙得不亦乐乎。我和雨农只有每晚见见面,见面的时候,他还捧著他的卷宗研究,我也捧著我的书本苦读,生活是相当严肃而紧凑的。
虽然我很忙,我却并没有忽略小双和卢友文的进展,卢友文现在在我们家的地位是“公开”了,俨然成了第二个李谦和雨农。但是,他却不像雨农和李谦,天天往我们家跑,一星期里,他顶多来个一次两次,大部分时间,反而是小双逗留在他的“小阁楼”里。我想,原因在于诗尧,不管诗尧和小双之间并没发生什么,却总有那么一些微妙之处,卢友文见了谁都坦坦然然,只有见了诗尧,他就有些不对劲儿。至于诗尧见了卢友文呢?那就更不用说了。小双是善解人意的,她早就看出这种尴尬,因而,她宁愿和卢友文待在外面,也不愿带他回来。对我,小双的藉口却是这样的:
“你想,友文要忙著写作,他是不能整晚往外跑跑的,写作完全是案头工作,他每晚都要伏案好几小时!”
“那么,”我多嘴的说:“你在旁边,岂不妨碍他写作?”
小双的脸红了红,颇不自然的说:
“我‘尽量’不妨碍他呀,我就在一边帮他收收屋子,整理整理书籍,有时也帮他抄写抄写,给他缝缝补补衣服,我一句话也不说,大气也不出呢,怎会妨碍他呀!”
好一幅“和谐”的、“生动”的画面。我不由自主的想起《块肉余生录》里那个小“朵拉”,不知道小双的卢友文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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