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里。
阳光透过她右手边的窗户斜射进来,把她的面部轮廓映照得尤为立体生动。右颊边浮游的灰尘颗粒仿若把她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那时,卓越只想伸手拉住她,留下她。
几缕光线落在她锁骨间的水晶水滴上,恰若一滴水滴在上面,水珠四溅般绽开耀眼的光芒。就在那样的光芒里,她温柔地笑,细细地讲。
高中毕业的时候,卓越曾去英国游学过。那三个月,他走遍了大不列颠岛上著名大学及其周边地区。可当听到她的讲述时,卓越觉得才是真正地去过了。培训教材上那些干巴巴的点落在她的地图上,从她的嘴里蹦出来,变得异常清晰生动,经济政治历史文化无不信手拈来。有一刹那,卓越以为,英国就是她一手创造设计出来的,所以她才会那么熟悉,那么理解。
可是,后来,她又讲了美国,讲了加拿大,讲了澳大利亚、新西兰以及其他所有英语国家,每一个地方从她的嘴里讲出来后都像是电影一般呈现在眼前。甚至,讲加拿大的时候会用加拿大口音,讲美国的时候,会用美国口音……每一个地方都像是她的家乡,都是她耳濡目染深入骨血的。最后,卓越发现,自己最喜 欢'炫。书。网'她的英式英语,掷地有声,抑扬顿挫,比歌声更动听,比情话更缠绵,又比誓言,更让人肃然起敬。
这样的博学,这样的优雅,这样的聪慧,他怎能放过?
他从来没有一刻像那时那样理解,所谓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可是,他那句话夹在沸腾的教室里,连一滴落入大海的小水珠都不如。
她只是写下了联系方式就匆匆离开了。
卓越迅速记下,追了出去,正好看见电梯合上。
还好这栋大厦是飞越集团名下资产,于是动用了专用电梯。出来的一刻,一眼便看见她握着手机,满脸苦涩。
顾不得多想,赶紧取了车,正好赶在她对着热浪迟疑的那一刻停在她面前。
直到这时,卓越才隐约明白自己为什么觉得尤东不是那个人。因为尤东会在第一时间相信他,而林惜南,和母亲一样,会用最得体的笑容,掩饰住迟疑和怀疑,然后,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去求证,去说服自己相信。
母亲缠绵病榻的时候,父亲曾天天坐在母亲身边对他和卓飞讲他们的故事。那是一个很长很长却很动人的故事。他们从很小的时候认识,携手走过最困惑的年头,并肩趟过人生之河的险滩急流,最后在这个岸上落脚,直到彼时,不得不天人永隔。
因为曾经拥有过最美好的日子,所以分离的时候可以那样笑着,祝福着。
卓越意识到直接并不是成功的途径,更坚定了自己的心意。
他可以用一辈子的时间来让她接受,只要她不会中途离场。
所以,开学那一天,他极度招摇地把她拐了出去。他要让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个女人,虽然并不属于谁,但也不是任何人可以觊觎的!
卓越克制着自己的步伐,不敢太急太近,生怕再惊吓了她。直到教师节那天,他才真正意识到,这条路有多长。他记得初见时她是如何举重若轻地打发掉那些不服气的学生的,可是她的聪慧,她的镇定,她的博学,在那通不到一分钟的电话面前,不堪一击。
那一刻他意识到,这个女子,不仅是母亲的影子,也将是他此生唯一的爱恋。
于是,他沉默地潜伏在她的身边,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
他想,即使那个人在她心中再怎么重要,既然她决定放下了,那么就有她真正释怀的一天。
番外 卓越——曾经沧海难为水(下)
直到秦前的事情发生,他才看到她和母亲的不同。母亲可以云淡风轻地打发最难缠的债主,而她连一个无赖也对付不了。
然而,这只是让他陷得更深。曾经,当他还得靠着母亲的故事才能入睡的时候,他就在渴望着能为母亲遮风挡雨。可是这个愿望,终他一生,也不能实现了。而她,让这个沉睡了近十年的渴望复苏,生长。
他第一次那么认真地做一件事。他要面面俱到,不能让这件猥琐的事对她的生活再有一分一毫的影响。
见到秦前是在酒吧,他正被保安往外扔。
秦前没有喝醉,只是在难过,在后悔。知道他身份的那一刻,也并没有露出害怕或者惶恐的表情。只是苦笑,然后说:“无论你打算怎么处理我,我都会接受。”
卓越知道有那么一种方法,面对一个自己无法抵御的对手,干脆把自己爽快地交给对方,或许还能争取一条活路。
可秦前不是想以退为进,实在是真的心灰意懒。
“知道林惜南为什么不愿追究吗?不是因为你是秦前,是赵北的儿子,而是因为她想留着和好的余地,不让她的妈妈伤心难过。你说她一手毁了你的人生,可是她可曾有加一指于你的生活?你可曾见过她站在讲台上的样子?没有吧。可是我见过。甚至你都没有好好和她说过一次话吧?否则,一个和她相处过的人怎么会拿这样的理由来伤害她!
“你忧心的事我会处理好,只要你想好以后怎么做。她的世界很简单,容不下这样的东西。你不要让她对亲人也失了望。这样的话,我会很感激。”
处理完秦前这边,帮忙监察网络的朋友又给了他新的麻烦。那个无知虚荣的小女生让他不耐烦到了极点,还好她的父母都是通情达理的。
卓越不是不生气。可是,看到林惜南疲惫的样子就一句重话也说不出了。他知道她的骄傲。那种相似,让他即便被折磨,也甘之如饴。
他知道自己的作为一定会被聪敏的她猜得八九不离十,只是没想到她会因此接受他。有那么一刻,他以为自己是太累了,幻听了,或者掉入醒着的梦里了。
她的语气很肯定,但是带着忐忑。
他当然知道她的心不在他那里,又猜不到她的原因,只是,他没办法放过这个机会,即便知道后果是永远地失去。
他迟疑了几秒钟,立即决定冒险一试。而心里最后一点犹豫,也在十几个小时后,看到她对父亲的一脸孺慕之情时,彻底安定下来。
原来,她爱着自己的父亲,如同他爱着自己的母亲一样。
很快,他便把她带到自己未来的王国里,要她对他刮目相看,要她敬慕他,从而爱上他。可是,她只是专注于那些资料,担心着那个实为借口的帮忙。
洽谈结束后,她立即离开去打电话,而加拿大的木材商约翰逊看着她的背影,不无惊讶说:“越,她是在加拿大留过学吗?”
“不,不是,”卓越很骄傲,“她甚至都没有出过国。”
“可是和她说话,让我觉得像是在和一个土生土长的加拿大人说话。”约翰逊的嘴巴张得很大,眼睛也瞪得很大。
“事实上,不管你是澳大利亚人,新西兰人,美国人,还是英国人,你都会有相同的感受。”
“她真是你女朋友?”
“难道有问题?”
“越,我真佩服你。这样的女子,隐藏自己的功力和伪装自己的功力一样深厚,只有最真心最执着的人才敢于追求。我虽然喜 欢'炫。书。网',也不会尝试。”
约翰逊目力很准,可是也只看对了一半。她确实很深,但那不是隐藏,不是伪装,只是保护。
他曾想,把自己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她,她一定会相信自己。可是,他还没等到那个机会,他们就开始互相折磨了。
她接受他的真正原因,在她说出“他是我前男友”的那一刻变得如此清晰,清晰到让他失去理智,变得无比愤怒和嫉恨。
任性地离开,想用距离来让自己跳出去,可是,随之而来的只有疯长的思念和心痛。迫不及待地回头,却在看到她眼里的愧疚时瞬间醒悟,眼前这条路很长,长到看不到尽头。
可是,他已经回不了头,只能走下去。
他宁愿相信她那句连她自己都不怎么相信的话:“我忘起来很慢,但不喜 欢'炫。书。网'回头。”
他坚定下来,但想不到最后竟是那样的结果。
“卓越,是我自私,一直都是。我明明并不爱你,却把你放在那个位置上,平白束缚你。现在,还有以后,我都不能保证自己会对得起你的在乎。所以,我不希望你为我作出任何牺牲。那一分一毫都会成为我的负担,成为我无法承受之重。趁现在为时尚早,让我轻轻松松地走吧。”
原来,自己于她来说,竟然是负担。
可是,他能怎么样?飞越走到那个时候那个地步,不是扩张就是灭亡。他忘不了的,除了母亲的样子,母亲的声音,还有弥留之际的那句话:“卓越,听你爸爸的话,替妈妈好好照顾他。”
况且,他不可能为了她舍弃一切。因为,她给不了承诺。而他,不愿人财两失。
多年以后,他站在S市某高楼的顶层,透过玻璃幕墙看外面的大雨夜空,想起当时的心境,觉得异常地好笑。
没了她,再大的财富,也都是冰冷的。
至于蒋薇,卓越无话可说。
她追着他从初中到大学,不是不优秀,不是不勇敢。
只是,他记得高中的时候,他们曾一起讨论过元稹的《离思五首》。她说:“刚写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就跑去勾搭薛涛,可见这世上分明就没什么生死不渝可言。”她不知道,曾经沧海于他卓越来讲,不是什么空话,是从此生睁眼看见母亲时就刻上了心头的执念。尽管尤东那句“求而不得”一语成谶,他也无法重头来过了。
第十一章(上)
手术那天陈乾一直陪着林惜南,先是跟她细说现在医学界在乳腺癌方面的成就,宽慰她。但她眉头始终舒展不开,便又跟她随意地说些办案时发生的趣事,两个小时倒是很快就过去了。
赵南整个□全部被切除了,麻醉一直得持续到晚上才会渐渐消失。
林惜南坐在床边,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看着赵南安静得昏死般的睡颜,极力压制着心里的恐惧。
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后期调养好,三五年之内不复发就没有问题了。
然后她很不客气地追问道,假如复发了呢?
医生立时便有些尴尬,停了片刻,才遗憾地告诉她,要是复发治愈的机会就小得多了。
临近年关,秦时峰的公司事情多得天天要员工加班,赵北和秦前都得尽快回去帮忙,赵南手术结束后就要走了。林运鸿要女儿请他们吃个饭送送,可她哪有那心情。于是,最后老林陪他们吃午饭去了,陈乾则坐在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医院病房里陪林惜南吃盒饭。
林惜南一整个冬天都处于接近感冒状态,见到盒饭油腻腻的样子就没胃口,随便挑了两筷子就放一边了,回头就见陈乾又进来,手上拿着杯牛奶,还热气腾腾的。
“谢谢。”林惜南勉强试着扯了扯嘴角,可她心里明白,这比哭还难看些。
“陈静溪他们下午就该考完了,你不去看看吗?”
“五点钟考完吧?到时候再去。”
“……哦。”
即便是为了礼貌,林惜南此时也找不出话说了。
倒是陈乾不遗余力地转移她的注意力:
“惜南,阿姨还有大半天才会醒呢,你陪我出去走走可好?”
林惜南高中的时候选的文科,政史地三科综合。她记得高中地理里讲过,东部地区以秦岭淮河一线为界,北方地区的植被为温带落叶阔叶林,南方地区的是亚热带常绿阔叶林。那时候她学的死,不喜 欢'炫。书。网'求证,遇到问题也就放过去了。所以,到了现在,她还是不知道为什么C市处于南方,这里的树却是要在冬天落叶的。
医院里光秃秃的树枝突兀地戳进灰蒙蒙的天空。地上甚至没有一片枯叶。想了想,原来她知道生如夏花之绚烂,却无法理解死如秋叶之静美,是因为她从出生到现在,将近二十二年的岁月都是在南方度过的,看不到真正的落叶。
南方的落叶和北方的不一样。她所看到的文章和图片里,北方落叶都是在秋天,甚至是夏末。风起的时候,叶子雪片似的飞下来,铺满一地,踩上去吱吱呀呀地响。她记得一个很有人情味儿的比喻:好像情人间的窃窃私语。
可是南方落叶一般都是在春天的时候。那些在去年秋末就已然死去的叶子还保持着暗青的底色,直到第二年开春,新的叶芽儿冒出头了,把它们顶得撑不住了,才折腾着落下去。而这个时候,清洁工很快就把叶子给扫走了。太过顽固,一点都不洒脱。
想着想着,林惜南便长长地叹出声儿来。
“惜南,你还在想什么?”
陈乾说的是“还”。也只有他才知道她想到多远的地方了,虽然并不能猜到确切的内容。
“我在想,对于那些要离开的,我是这么看不透放不下,却偏偏没有那个能力留下,真是可笑极了。”
林惜南在椅子上坐下来,习惯性地把羽绒服的领子往上扯了扯。随即想起今天有拴围巾,而且难得地没有风,又放开。
“我曾经以为这样躲着,就可以不用面对那些复杂的东西,可是结果只是证明了我的无能。
“小时候被同学欺负了,我只知道躲着,一心埋在书堆里。于是,除了读书,我什么也做不了。
“谭进遇到困难的时候,我看到了他那个复杂世界的冰山一角,害怕了,于是离开他,然后耿耿于怀到现在,甚至,将要到不可预知的未来。
“后来爸爸要我当老师,即使我发现原来我想做的是翻译,可是我不愿意违逆爸爸的意思,所以来了C市。
“之后是秦前。我根本没有办法应付,我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自我保护的能力。
“再然后,是萧文翰……
“现在,轮到我妈妈。如果没有秦前和卓越,我都不敢想现在是什么样子。
“我一直自欺欺人到这个地步,还有比这个更好笑的吗?陈乾,你见过比我更无能的人吗?”
林惜南看进陈乾黑漆漆的眼里,发现映照出来的自己竟然是笑着的,几近发狂。她从没见过自己有那种表情,一时呆了,神情渐渐地凝固下来。
忽然脸上一暖,林惜南回过神来,发现陈乾正拿手捧住了她的脸。这样的动作她觉得有些过于亲昵,可是他表情坦荡,手掌也规规矩矩的,只是把温度源源不断地传到她的脸颊上,身上,甚至,心上。
“惜南,人在产生一个想法之后会连带地把其他事情也拿那个想法为出发点,就像我们在看一本新书的时候总是会以本身已有的知识为基点来吸收一样。你说的那些,其实未必就是真实的情况。只是现在的你因为阿姨的事情太悲观了,所以总结起前面的人生就全是那个样。若是三个月以后再来看,也许,你会有不同的想法。”
林惜南觉得这些话似乎是听进去了,又似乎没有听进去。就像她一时分不清到底自己看的是陈乾眼里的自己,还是他那笃定的眼神。
后来的几个小时里,林惜南一直处于恍惚的状态。过去的二十几年在脑子里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她曾经引以为傲或者自以为是的东西,突然变得那么可笑。这个世界像是颠覆了那般令她恐惧。
“南南,我在这里,你不要怕。”
隐约间,林惜南似是回到了大二的那个冬天。那一段时间,教的学生很麻烦,常常拖到很晚。她几乎年年冬天都是带着轻微的感冒过来的,那年亦是。那一天她恍恍惚惚地便上了车,上车就睡着了,到终点站了才被叫醒,却发现自己乘错方向了。那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