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掌柜一口气说完,便垂手立于一旁。
一阵难堪的沉默,继而叶青松站起身来,缓缓的在客栈木质的地板上来回走动。木头之间发出的嘎吱声响在静寂之中,令人更加难耐了。
柳掌柜垂手低头,视线只注视着叶青松的鞋面上纹饰。
突然,鞋子在他跟前停驻了,柳掌柜猛然抬头,只见叶青松正盯着他。
“刚刚那番话,是你自己说的还是……还是他要你说的?”
“他?”柳掌柜微愣了一下,继而快速说道:“小的跟池客官仔细谈了一番,他跟小的说了许多事,包括接下来的难处,不知道该怎么办。方才小人的这番话,虽然不是池客官嘱托所说,但他也有这个意思。”
叶青松深吸了一口气,眉头紧蹙,若有所思。
“你确定他是这样想的?”
“小人敢拿性命担保。”
叶青松松了一口气,又坐回椅中,说道:“柳掌柜,叫人把这里收拾一下,我要用膳了,还有我今晚要留宿这里,你让人准备一下。”
“是,是,小的这就去办。”
柳掌柜心里狂喜,这回算是押对宝了。
客栈的上上下下,为了巴结讨好叶青松,都使出浑身解数。
这天字第一号房,精致华美的犹如大户人家的主卧,一般只给最重要的客人准备的。
最美味的菜肴,最精致的盘碟,端上火盆将室内烘的暖暖的。
恐怕就算最挑剔的顾客也无话可说了。
柳掌柜亲自给叶青松倒酒,小声道:“老爷要不要现在就请池客官过来?”
“不必,其他人都出去,柳掌柜你留下,我有话问你。”
而在客栈的后院,池长静同样端坐桌前,望着木桌微微飘摇的烛焰,看似发呆,其实整个人全身心的关注着门外的一举一动。
但凡有人经过,他都会全身紧绷,心跳加速。
当脚步声远去之后,又会松懈下来,继而涌上深深的失望。
直到灯焰越来越小,似乎要熄灭之时,他才猛然间惊醒。
原来坐在桌边打盹,竟然睡着了。
四下万赖俱寂,不知是何时辰了。
待要上床睡觉,才发觉双脚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都麻木了。
更因为天寒地冻,更是僵硬的动不了。
小心挪到床边,不敢惊醒已经熟睡的孩子。
他轻靠在床沿,双手用力的捏着双腿。
灯油终于燃尽,室内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四下是逼人的死寂,心中是彻骨的寒冷。
他人生的安慰越来越少,最终只剩下身旁这双儿女。
忽觉脸颊一阵冰凉。
原本捏着双脚的手不仅轻触脸颊。
这是什么?
在娘子死后,他以为自己再也没有眼泪了。
那种茕茕孑立、天地间唯其一人的感觉,从来没有象这一刻那样的清晰。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
他真的一无所有,整个心都已经挖空了。
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拿来填补?
没有了……
双手撑着脚上,他再也忍不住呜咽起来。
压抑的忍耐的,极力不发出任何声响,不敢惊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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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叶青松就起床梳洗。
对前来听差的柳掌柜说道:“等一下,你把他带到这里来。”
柳掌柜愣了一下,看着尚穿着中衣的叶青松,下意识的点点头。
也许是因为室内炭盆的关系,他感觉有点热。
要把窗户开大一点才行。
第71章
叶青松望着镜中的自己,在贴身随从的伺候下,穿戴好衣服。
濑了口之后,接过热布巾正准备拭脸,便见柳掌柜气喘咻咻的闯入。
“老爷,不好了……”因为跑的太急,年纪大了,加之一身肥肉,半晌缓不过劲来。
叶青松慢条斯理的擦了脸,接过随从递来的茶水,轻呷了一口。
此时柳掌柜依旧气急如惶:“老爷,池长静——不见了!”
叶青松心中一惊,将茶杯随手搁在桌上,便急冲冲出房往楼下快步而去。
其他人紧随其后,向后院奔去。
叶青松望着空无一人的房间,那叠的极为整齐的被褥,仿佛从来都不曾有人居住过!
就象一场春梦惊醒在冬日冷冽的清晨……
他怔怔伫立原地,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算什么?!
池长静是想故擒欲纵?!
还是打算戏弄他?!
双手握拳,硬生生压抑住这种狂怒。
视线冷冷的射向柳掌柜,直瞪的对方浑身发抖,害怕战栗。
“老爷,昨晚明明……明明不是这样的!”柳掌柜慌乱的解释。
天哪,昨晚池长静明明也有意请老爷相帮的,今天怎么又不告而别?!
搞什么啊?!
难道是他理解错了?
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
“柳掌柜!你说过用性命担保!”叶青松只觉自己象个傻瓜一样被人愚弄。
竟然听信一个外人之言,只因为这人迎合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自己暴露无遗的心意与那人决然的离去,无不是天大的讽刺!
这些人……在场的这些下人现在大概都在心底嘲笑他罢,嘲笑叶青松被人贱弃至此,依旧蠢的执迷不悟!
真是可悲到极点的自作多情!
“老爷,你要相信我,小人绝对没有骗你,昨天那池长静明明是那个意思——我知道他去哪里了……他去集裕村了,他一定是去集裕村找林勉了!”
柳掌柜吓的面如土色,以叶青松现在的势力凭空让一个消失就象捏死只蚂蚁般简单罢。
更何况这世上,多的是让人生不如死的手段!
天哪,他何苦触这个霉头,真是越来越糊涂了。
“林、勉……”叶青松一字一字吐露这个名字的时候,脸色是铁青的,面目是扭曲狰狞的。
事隔多年,明明已经被他驱逐到乡下旮旯里头去了,想不到现在依旧防碍着他。
他相信,柳掌柜根本不敢在他面前耍花招,更不敢做戏弄他的事。
在池长静面前有三条路:
一是依旧照原计划回老家投亲。
不过,那么贫困的家庭根本不可能接纳带着二个孩子且一无所有的池长静。
第二自然是找他帮忙。
曾经那么坚决的拒绝了他,现在落到这付田地,恐怕已经是没有面目见他了,更逞论当面开口求他。
以小静那么倔强的性格,肯把那五两银子拿起来,已经是天大的屈辱了罢。
最后恐怕还是这个柳掌柜帮的倒忙。
若非柳掌柜指点,小静怎么可能知道林勉在集裕村?!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那么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池长静宁愿找仅仅是朋友关系的林勉,也不愿找他这个曾经有过亲密肌肤之亲的人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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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清早就出行,达到集裕村时,刚过午时。
手里拿着从客栈带出来的馒头,包裹里还偷偷藏了几个,还用油纸包了几块肉。
孩子们在牛车上觉得新奇玩闹了,又吃了馒头夹肉,到了下午,刚下牛车便囔着要睡觉觉。
池长静轻声哄着他们,只觉深深的疲惫从心底深处涌上。
多久他都没能够睡一个好觉了。
只要一松懈,第一个倒下来的人,恐怕便是他了。
冬天的乡下,显得异样的萧条。
早年那一望无垠的田地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现在全都是光秃秃的,只有四下堆着一些稻杆垛。
整个村落并不大,远远看去,那个叶氏宗祠立在村正中,显得威严肃穆,最为气派。
池长静寻人稍做打听,便知晓了林勉的住处。
乡下人热情异常,还亲自引领着池长静到林勉家中。
相隔多年,当池长静见到林勉之时,仿佛依稀看到少年之时,最亲密的伙伴。
两人双手互搭一起,都很激动,根本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阿静……是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小林——”
仿佛无数的委屈与悲苦都可以尽情的释放,池长静忍不住湿润了眼睛。
林勉谢过给池长静带路来的村民,忙领着他们到屋里来。
一个小厮过来给他倒茶。
两个孩子哭闹不休,显然很想睡觉了。
“这是你的孩子啊,他们是想睡觉了罢,到房里,跟我的孩子一起睡。”
“你的孩子,你现在有几个小孩了?”
“一个。”
林勉带着池长静,往后房而来。
“我一个男人去后房恐怕不妥当。”池长静站住了,“你带孩子进去罢,或者让孩子睡其他房间。”
恰在此时,只闻听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内房传来。
“是谁在外面啊?”
继而有人推开窗户。
就在池长静微怔之下,突然后房的某间房间打开了,走出一个女子。
那略微发胖的面容依稀标致的五官,正是红杏。
她来到跟前,向池长静行了礼。
“原来是静哥儿,这许多年没见,你也有些老了。”
池长静怔怔的,神色恍惚。
把眼前这个妇人跟以往从长廊上迤逦而过的美丽女子重叠一起。
突然之间,心底深处某些解不开的结,消失了。
红杏姑娘一直是他少年时期最深切的梦想,谁想过了这么多年,他们三人竟然又同站在一处。
各自都有了孩子,往事就如同一场梦,烟消云散了。
他望向林勉,笑开了。
似乎被他的笑容影响,林勉还有红杏都笑了起来。
有一些东西,无形的隔阂,都不复存在了。
红杏望着两个孩子,忙道:“还站在外面……来来,跟婶婶进来,咱们去睡觉。”
池长静看着两个孩子被红杏哄进房去,这才放心的笑了笑。
林勉拉着池长静:“咱们出去聊,你吃过饭了么?”
他觉得池长静的身上定是发生了什么事,绝对要问清楚。
第72章
林勉帮池长静倒上一杯酒,又让仆佣盛上一大碗白米饭。
“先吃饭,其他的事先搁一边再说,你一大清早就从县城赶到这里,肯定饿坏了。”
“哪有,我吃过馒头了。”池长静看见白米饭,接了过来,配着丰盛的菜肴,吃得津津有味。
这些年,家境每况俞下,但凡有点好吃的,都让妻儿先吃。
如今有什么吃的穿的,都先顾着孩子。
能这样美美的吃一顿,对他来说,不容易的。
林勉根本没吃,只是一个劲儿的将菜往池长静碗里夹。
“这些年,你受了很多苦。”
刚刚听了池长静诉说在丹阳之时,生活的艰辛,心里极不好受。
当年,他私下将钱塞给池长静,原本是想让他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
做一个正真的男人,娶妻生子,儿孙满堂的。
他怎么也料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池长静听到这样温柔的安慰的话,触动了内心最深切的苦楚,只觉酸楚难当。
心锁一经打开,眼泪立时就涌了出来。
双手捧着饭碗竟然痛哭起来。
林勉静静的看着这一幕,并没有出声相劝。
只是等着池长静将心中所有的苦闷全部都发泄完毕。
良久,那痛哭之声渐渐的只是抽泣。
“好过些了么?快吃饭,菜都要凉了。”
池长静用袖口将泪水擦干,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
“我都已经身为人父了,竟然还在别人面前哭,连个孩子都不如。”
“不,阿静,你做的很好,非常好了。看看你那两个孩子,白胖可爱,你的心血都用在他们上身。”
“小林,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现在我身无分文,又带着两个孩子,根本没有地方可去……”
林勉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没事,既然你到了这里,我难道还能叫你们父子出去沿街乞讨啊。你先吃饭,吃完饭我陪你一起找村长,看看村里有什么营生可以干的。”
“小林……”
池长静一心想着自己将来的出路,哪里还能安心吃饭。
匆匆的扒了几口,便道自己已经饱了。
林勉自然知道池长静心急如焚,若不先解决好明日之事,恐怕一口饭也咽不下去了。
只得暗自叹息。
村长自然也姓叶,在集裕村威望也很高。
他打量了池长静,沉吟道:“我好象在哪见过你,面善的很……”
此言一出,池长静免不得面露尴尬之色。
他立时想起来,当年秋祭之时,叶青松曾经带他来这里。
那个时候,他甚至还曾经随着叶青松在夜阑人静之时,去祭拜其祖先。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叶青松的举动,又想到那时的心情,还有月夜之下松风影动之时,两人跪在祖坟之前的情形。
当真五味杂陈,心情激荡。
可事过多年,如今想起来,也唯化作一声叹息了。
林勉笑道:“阿静以前曾经在我们老爷府上做过事,几年前离开了叶府到外地去闯荡。谁想他娘子生病亡故,阿静带着孩子回乡投亲,半途又路到白沙滩那群劫匪,如今身无分文,老家也回不去了……唉,实在是万不得已,想在这里安家落户。村长,你千万要帮帮忙啊。”
村长有些为难:“这个村子很少有外人来安家的,在这里找份营生,干的都是农活——”
池长静忙道:“种田,我也行的。”
“这里的田地,几乎大部分都是我们族长的,或是族里共有的。你想在这里种田,求我倒不如求你们老爷。”
“族长?”池长静有些不明所以。
林勉有些狼狈,飞快的说:“我们老爷如今已经是叶氏的族长了。”
池长静笑容一窒,和林勉对视了一下,都默然无语了。
林勉肯求道:“我们老爷家大业大,岂能为了这点事就劳烦到他,更何况,象我们这等身份,未必能够见到他。阿静急需找份差事,养活孩子,这不是实在没办法,才来求你的,千万给出个主意。”
村长知道林勉的底细,笑道:“你老丈人是叶府的账房,连族长都会卖他几分面子,托你老丈人给他在叶府找份差事,或是族长手里那么多酒楼茶馆客栈,随便安插一个人,那还不简单?!”
林勉咬牙道:“村长,我跟你实话实说了罢。我这位朋友当年得罪过我们老爷,以前是被逐出府去的,如今再想在老爷眼皮子底下寻差事,恐怕极难。这村里,老爷一年来不了几次,所以……”
村长闻言眉头皱起来。
“如今大冬天的,也没什么农活了。我看,你们还不如去找你们农庄那个叶管事。”
两人见村长态度已然变了,知道对方是不愿意得罪叶青松。
收留得罪过叶青松的人,这不是找死么?!
从村家里出来,池长静都低着头,心下极为害怕紧张。
如今差事没了着落,真不知道往后该怎么办。
林勉叹道:“原本想,避开叶青松,给你在村里找份不相干的活干。如今也只得照村长的话,去找农庄的叶管事了。阿静……你愿不愿意,如果不愿意,我们另想别的办法。”
“什么……”池长静有些不明所以。
林勉叹道:“方才村长所说的农庄,其实也是我们老爷的。里面什么都有,树上的果子,田里的蔬菜,溪中的鱼,饲养的鸡鸭家禽,各种珍禽异兽,地窖里酿的果子酒,简直应有尽有,专门是用来供养城里叶府用的。只是在里面干活的全都是家奴,根本不是佃户……那位叶管事,是老爷的远亲,为人极是尖刻,目中无人,想去求他,还在费一番工夫。”
池长静顿时没了主张。
林勉拍拍他的肩膀:“不一定要在集裕村的,附近的村落也可找活干,或者,我托人给你问问城里,退一万步来说,若真的没法子,大不了去求叶青松,他不会那么绝情的,你就放宽心。”
“小林,我带着两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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