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出宫时,好歹还算是有礼,可总不可能让这么一个一大把年纪跪了大半日的次辅再继续窝在宫中内阁里。按照日子递补当值的应该是马自强,可马自强想到自己和张四维是姻亲,干脆避嫌了。所以,登第最晚,资历最浅的申时行,就成了今晚的值夜者。
而现在,申阁老就不得不面对一个前所未有的难题张四维伏阙,力挺皇帝诛除冯保,而小皇帝在已经碰了一个硬钉子之后,竟然直逼慈宁宫去了!如今是他独自面对这种绝对有违孝道的情况,他该怎么办?
申时行和王锡爵,余有丁同榜,都是嘉靖四十一年的进士,当年分别位居状元、榜眼、探花。尽管一甲前三名的前途素来比二甲三甲更有保证,可是,像他们这样三个人全都在官场上前进速度这么快,这么凶残的,却还是很少见的。王锡爵如果不是自己非要和张居正划清界限,然后走人,说不定也一样入阁有望。相形之下,曾经的状元申时行和张居正一直都维持着尚可的私交,此时此刻只觉得纠结极了。
如果按照忠君的政治立场,哪怕政治投机性来说,他都应该立时传出消息去,呼应小皇帝的锄奸举动,可白天张四维的伏阙他都没参加,这趋利避害的心思可见一斑不但是他,就连马自强在得知消息后,都是骂娘而不是立刻跑去声援,就可想而知这番态度。在他看来,按照孝道来说,小皇帝这一心一意和圣母拧着干的态度,是完全不对的,须知国朝的太后哪怕从来都没有废立皇帝这种先例,可并不是说被逼急了就不会这么干!
更何况,李太后并不止朱翊钧一个儿子,还有一个潞王朱翊镠!
申时行在直房中来来回回踱了一会步子,最终做出了决断。如果是王锡爵,也许会破釜沉舟,至少决定帮一边,可申阁老叫了一个值守的中书舍人进来,盯着对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把人看得发毛之后,他却用非常缓慢的语调说道“告诉制敕房和诰敕房,凡我内阁中人,今夜哪里都不许去。若是内宫有人传唤,除非是盖着太后或者皇上御宝,否则全都不许应命。夤夜于宫城之中行走,人臣大忌,让他们都记住了!”
大明朝开国这么多年,动乱祸及宫城之中的,有且仅有一次,那还是永乐皇帝朱棣造反时候的事了,而且还是从北边一路打到南边,祸乱的是南京的皇宫,而定都北京之后,如宫女暗杀皇帝这种小打小闹固然偶尔发生,可今天这样的事情却是第一次。在申时行心里,与其这时候贸贸然跟着蹦跶,还不如做好人臣本分,省得来日最终得胜的那一头细细品评,认为你不够纯臣,到时候反而倒霉!
申时行的吩咐在有些蠢蠢欲动的人头上浇了一盆凉水。在这种时候,低品官员的赌博心理那是非常强的,如此一个很可能一飞冲天的机会,却硬生生被人按了下来,自然不免会有怨言。可申时行紧跟着吩咐人传出来的话,却让寥寥几个暗中打算串联一下,倒逼这位阁老就范的人一下子蔫了。
“若有谁敢趁乱行不法事,我就是拼着日后这官不做,也要揭他嘴脸,让他声名尽丧,除非你们先杀了我!”
申时行摁住了内阁,内阁对面的文华殿以及这附近的一连串附属建筑,在不远处那喊杀和喧嚣声中,就显得格外静谧。申时行不安地等待着结果,知道不管最终如何,后世肯定会有人诟病他的胆说他这按兵不动是为了明哲保身,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仅仅是太监卷进去,那么事后如果两宫能够重归于好,只要杀几个太监就能够了事了,可如果是内阁以及文官卷进去,那么可真的是要牵连无数,到时候他才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痛骂的。
是被人骂明哲保身好,还是被人骂献媚谄附好?他宁可前者,也绝对不能容忍后者!
也不知道等待了多久,申时行猛地听到外间一阵动静,转身看去时,一个中书舍人已经跌跌撞撞冲了进来,声音颤抖地叫道“阁老,皇上有命,说是请您去慈宁宫。”
申时行面色大变,随即发狠问道“来的是谁,可曾见过?可有皇上手谕?”
那中书舍人一贯见申时行和蔼可亲,没什么架子,此时差点被那凶狠的表情吓了一跳,退后一步方才结结巴巴地说“下官下官没见过。没有没有手谕。”
“深夜闯禁宫,又不是常来内阁传话的中官,更没有圣上手谕,就算是真的圣命,我也不敢奉诏,更何况如今根本不知道是否圣命?你去回复来人,慈宁宫乃是圣母所居,别说深夜,就是白天,也不该外臣乱闯,恕臣不敢奉诏!”
当那个白跑一趟的小内侍匆匆回去,打算传达申时行的答复时,他还没到慈宁宫前的义平门,就发现那边厢全都不是之前的熟悉面孔,一下子就意识到之前沿途招揽人手,沿途叫开宫门到慈宁宫除逆的小皇帝,似乎是已经遭到了镇压。原本还满腔怨愤打算告申时行黑状的他,这下子根本就连一丁点的气性都没了,慌忙沿着阴影处一溜烟逃跑。
好在这时候慈宁宫义平门前的那些人全都是以防守为要,还根本没时间清理可能散落宫中的某些人,真的叫这个见机很快的家伙跑掉了!
小人物跑得掉,大人物却不可能临阵掉链子。
冯保在去向李太后哭诉之前,就已经吩咐了心腹党羽,利用自己身为司礼监掌印的优势,在宫城中预先布置了一些人手。可是,他怎么都没想到,朱翊钧会来得这么快,这么气势汹汹,更没想到沿途好几道宫门处在听到小皇帝的嚷嚷声之后,都会打开宫门放人进来,还有不少人加入到附和小皇帝锄奸的队伍。
文官们能够被申时行摁下赌大运的心思,宦官们却不一样。当初为了进宫,连那最可怕的一刀都已经挨过了,成了刑余之人,现在还怕拿脑袋赌博?
哪怕这宫中连把菜刀都没有,可剪刀,板凳这些简易兵器却还是有的,慈宁宫义平门前的一番大战,那真的是相当恐怖。到最后,头上还缠着一圈白棉布,整个人还虚弱的冯保听到情况不妙,而李太后下令慈宁宫上下全部出去,直面小皇帝,他干脆横下一条心,硬着头皮跟了李太后出来不说,还站出去对着朱翊钧痛心疾首摆事实讲道理,一副苦心劝谏的模样,把小皇帝气了个七窍生烟,两边一下子就剧烈冲突了起来。
这却和战场上真刀明枪的大战不同。这一打,一方是临时凑出来的乌合之众,武器不过是板凳和剪刀,另外一方虽说有所准备,可同样也没有趁手的兵器,再加上和天子直接放对,士气未免要差一些,如果不是李太后押阵,只怕真的要被三两下攻破。
即便最后终于靠着李太后的亲自督战撂狠话,稳住了阵脚,冯保却不合为了保护硬是要出来坐镇的李太后,胳膊上被一条板凳硬生生砸了两下,随即挨了飞来一剪刀。原本顶多不过皮肉伤,却因为冯太监要表现一下英勇,好死不死地直接扎在了脖子边上!
看到冯保那血流满面的一幕,如果不是李太后出身民间,儿时也看到过家里父兄受伤流血的样子,她几乎就能昏过去!
而这一次,她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无比尖利“拿下那个逆子,大明朝没有不孝的皇帝!”。、,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161006091635
第九五零章 小鱼小虾的战略()
这天晚上,汪孚林并不在自己家,而是在张府。由于冯保在东厂的那些眼线,全都撒出去盯住张四维以及那些伏阙的官员还来不及,掌管锦衣卫的缇帅刘守有又已经下台,刘百川和郭宝都已经是他的人了,他自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张府。因为他事先还留在会极门,现写现送了一份弹劾刘守有的奏本,和最后从乾清宫抬出来的张居正不过前后脚抵达大纱帽胡同张府。
而在他们回来之前,关于小皇帝和母后的冲突,早已经在冯保的刻意纵容之下,旋风似的在满京城散布了开来。
这会儿,张居正书房里便是满满当当的人。然而,在这里的并不是往日那些常来常往的尚书侍郎,高管云集,而是清一色的年轻人张居正五个成年或将近成年的儿子全都在,唯一的外人,就是汪孚林了。已经听了多个版本流言的张敬修兄弟几个当听完了汪孚林主讲,张居正补充的那番母子冲突情由之后,有的冷汗淋漓,有的面色苍白,有的牙关紧咬就连张懋修这种八面玲珑素来把持得住的,也只觉得浑身打颤。
皇帝既然这样恨冯保,焉知就不是同样恨他们的父亲张居正?
张居正不过是对儿子们交待一下如今的状况,可背后那些更深层次的东西,他却不想对儿子们谈及太多即便是现在这样,那已经是泄漏禁中语了。可事到如今,他再不说,将来局势还说不好,指不定就没有那样的机会了。他沉着脸吩咐他们,哪怕对祖母和母亲也不许透露半个字,更不要说妻子,他就把人全都屏退了下去,这才看着汪孚林说道“你去见皇上的时候,究竟都说了些什么。还有之前你来见我时,还有什么隐瞒下来的事情,全都直说了!”
尽管之前汪孚林来见时,已经说了不少,但那是忖度宫中可能会派人来召见张居正,张居正在面见太后又或者皇帝的时候,必须知道的消息,他还省略了很多非常要命的细节。比如说,他弹劾冯保的真实缘由,比如说,他和张四教的虚与委蛇,比如说,他是怎么把张泰徵给弄到冯保手里去的。
即便是对冯保和张四维全都有极其深刻了解的张居正,听到汪孚林在弹劾冯保之前与其打过招呼,一面和张四维结城下之盟,一面又背后坑了他一把,仍旧忍不住狠狠瞪了汪孚林一眼。
“你知不知道,这次宫内宫外如此风云巨变,你这个罪魁祸首若是被人知道了,那是何等罪名!”
“元辅说错了,树欲静而风不止,是次辅张阁老能继续隐忍?还是冯公公能继续隐忍?又或者是皇上能隐忍?谁都不能。至于我,我掌控得了这些事件?我不过是在骆驼的背上已经压了太多太多的重物之后,再加上一根稻草。既然迟早要爆发,那么是在还有影响力的情况下爆发,还是在失去掌控力只能任人宰割的时候爆发,这道选择题还用得着说吗?”
见张居正长叹了一口气,看向自己的眼神异常复杂,汪孚林便爽快地说道“至于我自己,就和我对冯公公说的一样,我本懒散人,此番事了就准备周游五湖四海,好好过几年逍遥日子,预备将来当老太爷,没那么大野心。元辅那些政令,之前都对我提过,有的利国,有的利民,但恕我直言,其他也就罢了,可整饬学政却还请三思。这些年来天下私学林立,也许确有这样那样空谈误国的缺点,可官学一蹶不振多年,万不可轻易毁弃私学,讲学者更是门生故旧众多,不可轻易加罪。否则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千秋留骂名!”
这是柯先生和方先生上京见他时,唯一提及的条件,而汪孚林更深深地知道,张居正那么多政令当中,最被人诟病的就是这一点,哪怕张居正想做的其实是统一思想,钳制空谈,从出发点来说也许是不错的,可对于已经放炮习惯的士林来说,终究是无法受得了,所以他此时此刻干脆就直接说了。
对于张居正来说,借助君权方才能够推行的那些东西,在如今君权的倚靠已经出现了巨大垮塌时,也许能够收敛一点。
而与此同时,大概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张居正未必有那么闲的心思去阴阳调和了,光收拾残局就有得忙活,大概能多活两年吧?
至于他,功成则身退,否则难道还要任劳任怨给皇帝打工一辈子吗?光是有之前那三道弹劾人的奏章打底,这名声够他用一辈子了。
“小小年纪,你竟然比那些老官油子还要油滑!”
嘴里这么说,张居正心里却仍旧松了一口大气。尽管一直都颇为信任汪孚林,可在对方竟然在多方势力的角力之下,左右腾挪,促成了如今这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纵使他也没办法轻易重用这位破坏力太大的灾星。在沉吟了一会儿之后,他就字斟句酌地开口说道“对于天下私学,我会多加考虑,不至于再去轻易动,讲学者亦然。然而如今有功名者多,官缺则少,东南甚至有一县三县令的,冗官不除,后患无穷,考成不行,则尸位素餐横行。”
“是,但若是以收齐赋税作为考成标准,多少盘剥地皮的官员借此一跃升入朝堂,而多少真正勤恳的官员则沉沦末僚,甚至降级罚俸?”
“你还真和我顶习惯了!”张居正气得一板脸,可看到汪孚林笑吟吟丝毫不惧的样子,想到这家伙就要撂挑子辞职了,他不禁又恨得有些牙痒痒的,忍不住又反问道,“你不到二十五就已经是掌道御史,未来前途无量,即便不能入阁,九卿却未必无望,真的能一概舍弃?”
“元辅这是试探我,还是说真的?有不到五十的阁老,却少有不到五十的尚书,这是为什么?因为阁老可以凭帝师荣升,可以从翰林清贵名高,众望所归荣升,可当尚书的,没有实实在在的功劳,谁买你的帐?想当初张翰张子文那样深厚的资历,那样还不错的政绩,当吏部尚书却仍然被人诟病,还不是因为他在廷推上比不过前头两个?我到底不曾当过亲民官,起步高却不稳,与其将来在外看人脸色做官,还不如名声起来就寄情山水,反正我还有儿子。”
“歪理!”
举凡张居正这样年纪的人,当面或许会把儿子训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但在背后和朋友同僚说话时,却大多会有意无意地炫耀儿孙,这也是成功人士的另外一大乐趣。尽管张居正心知肚明,他的几个儿子并不是真的优秀到无可挑剔,包括次子那个榜眼也多是看了他的面子,可这依旧不能阻止他对儿子们的认可。然而,年纪和他儿子差不多的汪孚林,却在这笑眯眯地夸耀儿子,这实在让他有一种指着鼻子骂人的冲动。
这小子说什么想当老太爷,还真不是说说而已!
“真不知道说你什么是好好了,夜深了,就算有锦衣卫给你收拾,你也该走了!”张居正最终下了逐客令,可看到汪孚林笑嘻嘻地站起身告辞的时候,他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开口说道,“若你那养子日后应考,只要他经史文章能服人,总少不得一个二甲之位!”
如果说,汪孚林从前不让金宝这么早下场参加会试,就是因为张居正这个内阁首辅太过强势,他身上的张党烙印又实在是太深,所以特意避嫌,那么现在听到张居正的这个承诺。他就立时松了一口大气,笑吟吟地开口谢过。
这年头不是你才高八斗就能金榜题名的,前头有倒霉的唐寅唐伯虎,后头有南京崇正书院代山长,在东南名声赫赫的焦竑,去年汤显祖不是也落榜了?也许你名不见经传却能够跻身三甲,可你一旦真的恶了当朝权贵,却很有可能直接黑得你连三甲都进不去!
如果汪孚林知道,历史上黑张居正最厉害的人里,就有焦竑一个,而且宣扬那两室一厅轿子的人,也是焦竑当先,因为后来五十出头才中状元的焦大山长,在张居正当权时期却连个进士都没考上,那么他一定会更觉得自己先见之明。
悄然从张府穿过夜禁的京城回到自己家中,汪孚林方才有几分独守空房的寂寞。只不过,此番就连他也无法确定事情发展到什么程度。而刚刚张居正虽说做出了相应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