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话,让朱翊钧起来坐下,她这才看着冯保问道,“那几个关于辽东人事的奏本题本,内阁那边,元辅张先生可曾票拟了?”
冯保只是出于本能的警惕,觉得此次辽东杀降冒功的角力背后,似乎有些微妙的苗头,这才选择将这件事第一时间捅到了李太后跟前,此时见皇帝果然低头,而李太后又问起了票拟,他就看向了一旁的文书房掌房田义。而田义刚刚比朱翊钧受到的惊吓更大,这会儿顾不得背后冷汗淋漓,连忙恭恭敬敬地答道:“内阁送来了关于洪济远和张崇政的票拟,元辅张阁老认为此二人功劳政绩斐然,可授巡抚。而吏部文选司二位选郎的奏本还未票拟。”
此话一出,朱翊钧简直是出离的欣喜若狂。汪孚林竟然真的办到了!甭管其用的什么办法说服了陈炌,说服了张居正,总归是办到了!
此时此刻的朱翊钧,只想着先撬开辽东一块铁板再说,完全没去想撬开这块铁板之后,他对于外间人物根本就是两眼一抹黑,夹袋里根本没人可安放。
朱翊钧低头掩饰着心里的喜悦,而冯保则是因为田义这话而大吃一惊,一时没有去注意小皇帝有什么不妥。至于李太后,什么洪济远,什么张崇政,她压根不知道谁是谁,也素来不费心管这些外朝事务,她只知道,张居正认可了那番建言,她就脸色更缓和了几分,轻轻点了点头。
“只要是元辅张先生认同的就好。辽东谎报大捷,也确实该治理治理。从前功劳大,政绩好的升赏,那些犯错有罪的就降级,罢官,交给张先生就好!”
冯保登时脸色一变,可知道李太后确实是从来不理会外朝事务的性子,只一心希望万历皇帝能当个青史留名的明君,他知道不能指望这位太后去深究背后的角力。按照素来的习惯,既然是张居正决定的事情,又并未影响到他的人和他的权力,情势也显然在可控范围之内,他思量片刻,也就决定不要节外生枝。尤其是看到朱翊钧坐在那儿闷闷不乐,他就更不想多事了。
挨了李太后一顿说,朱翊钧接下来总该老实一阵子,他要想知道此次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变化,可以直接去问程乃轩!要知道,他手上可捏着程乃轩老子的软肋,这个程家独子总不可能丢下父亲不管!
从慈宁宫回到乾清宫,朱翊钧那阴沉得如同天上乌云的脸终于化作了狂风暴雨。尽管汪孚林成功扭转了张居正的态度,但他身边终究还是一堆叛徒!
一进东暖阁,他劈手砸了几本案头不值钱也不容易坏的书,然后是两件太监们从宫外带进来孝敬他的竹木笨家伙,就吩咐人去把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给宣来。可怜的小皇帝倒想砸点其他东西,奈何李太后实在是管得他太紧,乾清宫每一样金贵东西,尤其是官办瓷器都是在册,砸坏一两个不要紧,委过于下就行了,摔得多了宦官们谁肯认账?
等张宏一到,朱翊钧就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把其他人全都轰了出去,让张宏派跟来的人看着门口,这才愤怒地说道:“张伴伴,你给朕出出主意,这乾清宫简直是像筛子一样,朕说的每一句话都能传出去,别人如果高兴,就连朕睡觉时说的梦话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朕实在是受不了了,要不是你之前规劝,我恨不得把这里所有人都送去父皇的昭陵,让他们在那呆一辈子!”
张宏尽管暗中联同冯保,纵容了这么一个结果,此时仍旧很想擦一把并不存在的冷汗。毕竟,他让小皇帝挑人放在身边,也是想让朱翊钧明白,看准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他现在看是爬到现在这样的高位,当年何尝少犯过错误?此时此刻,他只能赔笑劝慰了几句,这才不动声色地问道:“那现如今皇上打算怎么办?这乾清宫一次一次撤换人太勤了,未必就是好事。”
“张伴伴你给朕举荐几个人吧!”
如果换成从前,张宏说不定还会认为朱翊钧对自己确实比对冯保更信赖,可经历过张鲸和张诚的事情之后,他再也不敢自信眼力了,当即摇摇头道:“皇上未免太高看老奴了,老奴若这双招子真得那么亮,又怎么会险些让张鲸蒙混过去?所以说,皇上也不用介怀,老奴尚且看错过张鲸,您偶尔看错个把人,那又有什么关系?皇上若是真的有心筛选身边服侍的人,不妨慢慢来,一个个放到身边,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看看是否可能传出去。”
“对呀?”朱翊钧顿时眼睛大亮,连连点头道,“朕在他们面前说话,如果回头再有消息走漏出去,张伴伴你听到了就来告诉朕,朕就立刻赶人!”
居然朱翊钧还是想着靠他的力量,而不是自己甄别!要真的他从冯保又或者司礼监其他人那里听到风声就告诉皇帝,皇帝立刻清理身边人,久而久之,谁会不知道他就是那个暗中替皇帝当眼线的?这宫里一个个全都是招子最亮最毒的,哪里可能让小皇帝这么胡来?
然而,自幼进宫的张宏,终究是看着小皇帝长大。想到如今这位已经亲政,若是再没有一点心计手段,日后只怕要被外官和内臣生吞活剥了,他不得不拿出十万分耐性,教导小皇帝如何初步筛选看上去可靠的人放在身边,如何让两个人彼此争斗,如何渔翁得利,从他们的争斗之中察觉背后的东西……当这一堂漫长的权谋课上完,当朱翊钧郑重其事问出一句话的时候,他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心里泼凉泼凉的。
“张伴伴,两位母后当初和元辅张先生,还有大伴一起驱逐高拱的时候,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你觉得,朕如果想要……成算如何?”
张宏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张居正希望皇帝做个垂拱而治,把权力都放给部阁的明君,冯保则希望皇帝能信赖司礼监,多听多看少说少问,所以一外一内,都从来不讲权谋,经筵和日讲官,也都是把精力集中在四书五经,对于史书讲得却少。可要是朱翊钧真的成了那样权力都被瓜分干净的皇帝,简直就如同提线木偶,分明一个傀儡,想来就是之前也不大管事的隆庆皇帝,也不会希望儿子长成这模样,所以他才没法眼睁睁看着。
而李太后看似全心全意信赖冯保和张居正,也许真的有拿着两人当小皇帝磨刀石的意思,但究竟如何,他却没法担保。可小皇帝却只看到当年高拱那样大权独揽,面对一道旨意却束手无策被驱逐回乡,就以为真的要驱逐张居正和冯保,似乎也应该很简单。
可那也得要有当年如张居正和冯保这样肯配合的人才行!
张宏深深吸了一口气,用非常轻微的声音说道:“皇上明鉴,如今这会儿要做这种事,成功的可能性连一成都没有。您要耐心,要等合适的机会,也要积攒合适的人。”
说到这里,张宏实在是唏嘘。他没看错汪孚林,关键时刻,汪孚林竟然真的顺了小皇帝的心意,但对辽东证据的干预很有分寸,毫不过分。
朱翊钧一下子脸拉长了。合适的人……是不是和汪孚林这样,既忠心耿耿,又能力卓著的人多几个,他就能真正当家作主了?(。)
第九一二章 攻坚战的开始()
“阿嚏……阿嚏阿嚏!”
鼻子此时此刻太阳已经落山,他正坐在程乃轩家里,登门做客的李尧卿正在对面饶有兴致地吃着新鲜烧烤的羊肉串,动作却非常雅致,不像他刚刚随随便便就吃了个满嘴流油。而昨日刚刚经历过平生第一次近距离面圣经历的程乃轩,则是眉飞色舞,依旧难以掩饰之前力压光懋和两位九卿级高官的激动。
可汪孚林一句话丢过去,程乃轩就蔫了。
“别忘了,你不是我,这种攻坚战一次就够了,两次三次过后就是众矢之的。皇上的人这种认知标签一旦贴在你身上,那很容易引来六科廊其他给事中的大范围敌意。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出我们自己的声音,而不是被人认为是哪位大佬的声音,更不是无意义地四处开炮,遍地开花。所以呢,你没看我最近修身养性,不大和人动辄斗个没完了。”
“是啊是啊,上次为了王继光押解宁回来的事,你才和大理寺卿6光祖斗了个不可开交。6光祖已经送了两回辞表,坚决要辞掉大理寺卿回乡去种地,人家都说是被你给气的。”
程乃轩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见汪孚林没事人似的,李尧卿还在那快却又优雅地啃羊肉串,他不得不捶了捶扶手提醒道:“李师爷,你别只顾着吃!这次你说动了臧惟一,辽东那边一升一降如果能办成,此次的计划才算大获全胜。可臧惟一真的没问题吗?你和双木还有和我的关系,在京师不是秘密吧?还有吏部王少宰,他可是你上司的上司,他那里你做过铺垫没有?对了,双木,王少宰一直都对你多有照顾,你不会没打过招呼吧?”
“当然打过招呼,但我用了另外一种说法。”
汪孚林见程乃轩连着问了李尧卿好几句,又突然转向了自己,见李尧卿笑而不语,根本不解释臧惟一和王篆那边的情况,他把手中那张擤过鼻涕的细纸团成一团,丢了在那纸篓里,这才开口说道:“辽东之事元辅本来是打算强力摁下去,最多丢出一个陶承喾就了结,被我们这么一闹,辽东却升的升,降的降,罢官的罢官,外间议论的时候,不会只说我们这些人年轻气盛,只会觉得元辅是不是不像从前,没有那么大的掌控力了。”
见李尧卿丢下竹签子,眼神一动,汪孚林就继续说道:“而如张四维这样本来就已经越来越举步维艰的人,则会更加进一步深挖背后的名堂。既然之前元辅一直找不到好机会铲除他,只要他想要试探试探这是不是一个机会,那么我们就有机会了。更准确地说,元辅就有机会了。”
此话一出,程乃轩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瞠目结舌地问道:“不是吧,难不成你准备和元辅也来一出假反目不成?”
这假反目三个字,程乃轩说得太过顺口,而李尧卿挑了挑眉,这才笑道:“我就说,世卿你和南明先生那样的情分,怎么会说反目就反目,原来如此。”
汪孚林虽说一直都觉得,清楚自己过去那些人际关系的李尧卿不是外人,但毕竟分开的时间太长,这种事情与其嘴上说明白,还不如日积月累之后,等到对方自己看清楚。所以,程乃轩这样大大咧咧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他少不得恼火地瞪过去一眼。
等到程乃轩有些心虚地缩了缩脑袋,他才接着程乃轩的这个话题,若无其事地说道:“当然不可能,就凭我从前得罪了那么多人,如果真的敢和元辅来一出反目,得多少人恨不得往我身上踩一万脚?”
“那怎么说……啊!”程乃轩终究是和汪孚林最亲近的朋友,此时一下子洞悉了某个关键,他就再也不像刚刚那样口无遮拦了,一下子闭上了嘴。
而李尧卿虽说离开京师在外当父母官太久,还不怎么熟悉在朝廷中枢吏部做官的节奏,但他同样是少年得志,如今年纪也不算大,心思亦是机敏。这会儿没有揪着程乃轩那恍然大悟的表情继续追问下去,而是气定神闲地接上了之前程乃轩问,自己没有回答的那个问题。
“吏部文选司郎中臧惟一这个人,乡试五经魁,二十四岁中进士,今年三十七岁执掌文选司为郎中,他和我一样,先后当过安庆府宿松县知县,一年后转调太湖县知县,那时候正是久任法最流行的时期,所以他和我一样,扎扎实实总共当了七年知县,这才调回京师。”
汪孚林和程乃轩不禁对视了一眼。这么说来,李尧卿调吏部文选司还真是对了!相同的经历不说,李尧卿那种人若真的要和人结交,那是轻而易举。
反正比他们俩去接手这摊子来得强!
“臧惟一虽说今年才就任文选司郎中,但早两年就一直都以吏部稽勋司员外郎的身份兼理文选司事务,所以对我来说是前辈中的前辈。我对他待之以礼,那么他就报之以诚,再加上辽东的弊病,他比我更清楚,所以我想出面揭盖子,他当然肯声援。更重要的是,小程你这次的奏本很中肯,既没有一味大肆株连,也没有因为旧日功勋,就听从朝中大佬之议保着陶承喾这种鼠辈,臧惟一对你颇为欣赏。”
李尧卿说着又笑看汪孚林说:“臧惟一对世卿原本颇有微辞,因为听说王少宰属意你进文选司,任一年选郎之后,就接他的位子。可你最终回绝,继续呆在都察院,他因此对你改观不少。这次你举荐的洪济远,也算是他夹袋里头很看好的人物,所以嘛,他自然而然就站在我们这一边。不过,这终究是在王太宰和王少宰眼皮子底下串联,我本来有些愁回头怎么交待,但世卿你既然已经给了王少宰一个说法,我就不用愁了。”
之前臧惟一是王篆对张居正推荐的,汪孚林一直怎么看怎么觉得,王篆不应该和臧惟一这种正直古板的人有交情,如今现臧惟一正直却不拘泥,至少在这一件事上完全站在自己这些人这一边,他可以说是松了一口大气。当下他就伸了个懒腰,笑呵呵地说:“不论如何,对付次辅张阁老这种难题,用不着我们多操心。接下来,好好操办李兄你的婚事才最要紧。”
直到把李尧卿送走,程乃轩方才一把揪着汪孚林就往书房拖,浑然不顾一路上遇到的下人用怎样的目光看他。直到进了书房,他特意叫来墨香守在书房门口,又把房门关得严严实实,他便对着没事人似的汪孚林,气急败坏地低声问道:“你是想让如今已经走投无路,既不甘心致仕回乡,也不想在内阁当个没权又被人提防的张四维,现某种端倪之后,孤注一掷,去和宫里那位联系?”
“锦华,你很聪明啊!这世上除了我家小北之外,就是你最了解我。”
听到这么两句丝毫没诚意的称赞,程乃轩气得额头青筋都爆出来了:“你是不是脑袋坏了?皇上刚刚亲政,外有辅,内有冯保,慈宁宫还压着个太后,当然是很希望手头多点权力的。如此一来,只要张四维肯投靠,他当然求之不得。你忘了高拱当初是什么下场,他当初的强势哪里就比元辅少了?可到头来如何,里头有皇太后,有冯保,当今辅轻轻巧巧就把他掀翻了,万一皇上和张四维连成一线,辅怎么可能扛得住!”
“你错了,先,辅大人之前不在的时候,张四维轻轻巧巧就被张鲸算计,所以在皇上看来,他虽说是次辅,但战斗力比不上我。其次,当年高拱在宫里没人,陈洪、孟冲、滕祥先后下台,而他居然选择直截了当地和新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冯保放对掰腕子,又不曾提防咱们现在这位辅,而在此之前,他有很多次先下手为强的机会,所以,他不是必败,而是自负太过,这才失败。最后……”
汪孚林轻轻吸了一口气,看着程乃轩说道:“你都说了,这件事风险很大,所以我会自己上,李师爷很聪明,一句都没问,所以你也好好歇着。放心,你不在的时候,我和张四维前前后后斗过了很多场,即便他是次辅,我也从来就没有输给过他,所以你不用担心。”
“不用担心什么!”程乃轩在原地又急又快踱了几步,简直都快气疯了,“元辅能和他斗,那是因为他里头有慈圣老娘娘,有冯保,可你呢?你拿什么和他斗?就凭皇上让田义赏赐过你两次东西,许诺前程,拉拢过你?可这哪里能靠得住!”
当初汪孚林因为田义捎带的话,回绝了王篆进吏部文选司员外郎这个美差,还替他也回绝掉了这个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