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毕竟,自己一年多劳苦方才得了十两银子,一件衣裳,李祐若仅仅是出城迎一趟就赏,无疑太不公平。等到朱翊钧命他们回司礼监见冯保,他这才磕头辞出来,出门之前,他忍不住偷偷瞥了留下的汪孚林和张宁一眼,心里却没太担心。
张宁是冯保一手提拔上来的,汪孚林则是张居正擢选用的,怎么都不至于在小皇帝面前说什么不对的话才是!
对于张宁来说,乾清宫就是完完全全一个陌生的地方,出外已久的他压根不认识在这里伺候的任何一个人。而对于汪孚林来说,尽管他同样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但他却比张宁多知道一个额外的讯息——张鲸也好,张诚也好,如今都已经退出小皇帝身边的核心阵容,而乾清宫更是先后遭到了两场大清洗,如今这些全都是朱翊钧选用的新人。然而,新人却并不意味着就不会被掺沙子,他对于在这里说话的安全性大为怀疑。
李祐和魏朝一走,朱翊钧没有继续留在正殿,而是站起身来,吩咐张宁和汪孚林跟着他到东暖阁说话。
如今尚未到十月,天气也谈不上太冷,屋子里却已经烧了一个炭盆,相比正殿显得暖意融融。在一张罗汉床上坐了之后,朱翊钧就开口说道:“你二人此行从真定陪侍太夫人到京都,沿途投宿,各府县主司都是如何迎送的?”
这是张宁之前特意和汪孚林商量过,确定朱翊钧肯定会问的问题。此时此刻,张宁就抢先说道:“回禀皇上,太夫人到真定时正是九九重阳,真定府馈送了太夫人绿豆粥以及清粥小菜若干,以及重阳糕,菊花酒。此后一程路上,各府县主司大多殷勤招待,尽出本地特产……”
因为在真定时张宁对钱普的那番提醒,汪孚林因此就多了个心眼,故意让人悄悄把赵老夫人在真定府时对招待非常满意的话给透了出去,这下子,在清苑,在良乡,在庆都,那些县令全都纷纷效仿,全都是怎么清淡怎么往赵老夫人面前送,直把这位太夫人本来厌烦甘肥的口味吃成了厌烦清淡。可如此一来,张宁这会儿那详尽的禀告就显得有理有据了,甚至连赵老夫人吃苦瓜那大皱眉头的样子都给形容得惟妙惟肖。
而汪孚林看见朱翊钧眉头微微蹙起,与其说是听得饶有兴致,不如说是有些不大相信,他就在张宁禀报完之后,笑着说道:“此行真定府,臣和张公公见到了真定知府钱普。”
果然,朱翊钧立刻问道:“钱普?就是元辅张先生南下江陵葬父时,精心打造了一座轿子,送给元辅张先生的那个钱普?”
汪孚林顿时心中哂然。看来,不管是张居正还是冯保,想要完全压制人言是不可能的!不管如何封锁消息,总会有饶舌的人在天子面前吹耳边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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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九八章 九真一假()
汪孚林故意提到真定知府钱普,就是想看看朱翊钧对此有没有反应。然而即便是他,也着实没料到这位从小接受帝王教育的小皇帝,竟然会如此沉不住气,他不过是起了个头,朱翊钧就这么轻轻巧巧上了钩,问出了一句成熟的皇帝绝对不应该问出来的话。
此时此刻,朱翊钧还没有完全意识到,可一旁侍立的几个宦官却登时面色大变。尽管是在应该绝对保持肃静的御前,却仍旧有人不可抑制地咳嗽了出来。在这突然寂静下来的屋子里,突然响起这样的声音,自然是极其刺耳,可朱翊钧刚刚沉下脸想要呵斥,但转瞬之间,少年天子就闭上了嘴,但眼神里却闪动着懊恼和愠怒的光芒,放在原本稳稳当当放在扶手上的右手也不知不觉握成了拳头。
显然,朱翊钧也已经察觉到,自己问了一句蠢话。
“皇上说得不错,就是那个钱普。”汪孚林却第一个开口打破了沉寂,仿佛没事人似的说道,“臣之前也在外头听过,他送给元辅那一乘轿子的传闻。据说那轿厅起居卧室分开,足足需要三十二人方才能够抬起,内中除却元辅之外,还能够另外容小童两人在内伺候。”
此话一出,屋子里气氛就更加古怪了。朱翊钧之前还后悔问话太急,竟然泄漏了自己从下头宦官处听到过如此传言,可转瞬间汪孚林竟然自己捅破了这一层窗户纸,他在最初的错愕之下,竟是松了一口气,但心情却有些五味杂陈。
既觉得汪孚林能够接着自己的话茬往下说,身为张居正的心腹却丝毫不为尊者讳,这分明是站在他一边,但同时却又担心,万一汪孚林把自己说过的这话拿去告诉张居正,那回头张居正会不会联合冯保和李太后,再训他一顿?
而汪孚林说完这个道听途说的传言,就立刻话锋一转道:“臣素来是个极其直爽的人,既然已经到了真定府,又和知府钱普打了照面,臣就直截了当向钱大人请教了一下轿子这个问题。”
此话一出,御座上的朱翊钧瞪大了眼睛,就连当时也在旁边充当八卦人士的张宁也傻了。几个太监则是彼此交换着眼色,心中不约而同转着一个念头。
莫非汪孚林是打算替钱普又或者张居正文过饰非?
“钱知府很爽快地表示,他确实在首辅大人当初南下葬父时,送过一乘轿子,还准备了轿夫。”汪孚林看到朱翊钧那眼神一下子锐利了起来,顿了一顿的他就继续说道,“但他对于轿子的规制却大叫冤枉,他说,他敬献的轿子确实很大,中间可以放屏风和软榻,软榻上可以额外放个小几,供首辅大人处理公务和休息,此外还可以容一个小童伺候。而且,他坚决声称轿子只用了八个轿夫,绝对没有三十二个。”
“臣那时候还以为他遮遮掩掩,追问之下,他一时急了,就和臣理论了起来。首先,他说能找到一班八个,两班十六个能够前后步伐配合的轿夫分两班赶路,已经是极其不容易。正如同宫中銮驾,只要是轿夫一多,必须要精心训练,否则临时找的人,轿子抬起来也走不起来,前前后后必然跌跌撞撞,处处碰壁。他上哪去找抬过十六人抬大轿的人?”
“而轿子越大越复杂,重量自然会越重,而元辅三月十三日从京师出发,四月初四抵达江陵,总共是五千一百七十里路,只用了二十日,换算到每天赶路的路程,常常得二百多里。纵使一路骑马,一天赶二百四十里尚且已经要颠散了架子,更何况是抬着轿子赶路的轿夫?别说两班,十班人轮换能比骑马更快?所以,钱知府说,这轿子就是从真定府出发,到北直隶和河南边界的邯郸为止,总共经过真定府、顺德府、广平府三府之地。”
如果说经史文章这种东西,朱翊钧还有点概念,大明舆图,他也看过,可对于真正的距离,一步都没有出过皇宫的这位万历皇帝完全没有任何概念。
听了汪孚林这话,他不禁挑眉问道:“如果是坐轿子,每天走不了二百多里?”
这一次,张宁也终于意识到了关键,遂小心翼翼地说:“皇上,驿站传递紧急军情,分为两档,四百里加急,六百里加急,其中后者需要走夜路,换马不换人,如此可以最大限度地发挥马力。而若是朝廷官员需要紧急赶路,往往难以做到如同铺军传递军情这样的速度,每日白昼驰驿二百四十里已是极限。”
朱翊钧虽听人说过张居正这轿子形同銮驾的骄奢,可四百里加急和六百里加急是紧急军情的两种驿传方式,骑马的速度比轿子快,这种常识他还是有的,想到骑马可以通过驿站不断换马赶路,轿子那晃晃悠悠的速度确实不可能更快,他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却只听汪孚林继续说道:“不过,如果从制度来说,钱大人这轿子确实还是有些逾越制度,毕竟从前的规矩是,大臣四品以上才能坐轿子,且不能超过四人抬,而勋戚武将更不许坐轿。”
此话一出,屋子里那几个侍立的太监登时咯噔一下。
这年头还有谁真的守着从前那些规矩?京城坐八人抬的勋戚高官都有,更何况外头?至于什么勋戚武将不能坐轿子,那就根本是空话,这些个养尊处优,刀剑未必举得起来的勋贵们,谁不是年纪还不大就坐着轿子招摇过市?
要真是皇帝听了汪孚林的,因此追查下去,汪孚林也许要因此被人衔恨,可这小子是虱子多了不怕痒,到头来李太后又或者冯保开始查张居正那轿子传言从何而起,他们岂不是倒霉?
于是,一个太监慌忙说道:“皇上,汪掌道所言甚是,但当初四品以上官才能坐轿子,而且不能超过八人,这是弘治年间的规矩了。”
他这一开口,另外一人也连忙插嘴道:“张先生毕竟是当朝首辅,这路上又有内阁急件,坐轿子的时候还能顺带处理一下公务,真定知府钱普这事情固然办得有些差池,可用意倒也是好的。”
当第三个人想要开口插话的时候,却只听砰的一声,看到小皇帝一拳头砸在扶手上,他顿时噤若寒蝉,哪里还敢说一个字?而让他更加心惊胆战的是,仿佛捶了扶手还不够,朱翊钧竟然又直接砸了旁边的一个杯盏,随着那咣当一声,几个伺候的太监再也不敢有半点侥幸,竟是全都扑通跪了下去,那动作绝对称得上整齐划一。
见此情景,张宁不由得有些犹豫,但当他瞧见汪孚林对着他做了一个非常隐蔽的摇头动作,想到刚刚这位年轻掌道御史的胆大包天,他最终还是咬咬牙忍住了下跪请罪的动作,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里,心里却着实七上八下担心极了。
虽说皇帝这火气好像不是冲着他和汪孚林来的,可天子都已经这样发火了,他们这样直挺挺站着真的好吗?
汪孚林确实不想没事就当磕头虫,更何况,他敏锐地感觉到,朱翊钧的这股怒意,确实不是冲着他们来的。而且,他甚至可以进一步断定,这些被小皇帝亲自挑进乾清宫中,近水楼台先得月成为近侍的太监,之前肯定是急功近利想要表现自己,因此察言观色,觉得小皇帝应该是打算逐渐拿回皇权,于是故意就挑着张居正骄奢淫逸的事情来说。可你说就说了,关键时刻面对一定的压力就立刻开始撇清,这让朱翊钧情何以堪?
说到底,张宏实在是老谋深算,一旦小皇帝由此意识到自己亲自挑人也未必牢靠,那么接下来又会是怎样的态度?
“滚出去!”
这丝毫不加任何指代的三个字,汪孚林听了却丝毫没有任何动容。士可杀不可辱,大明朝的文官们可是以“风骨硬挺”出名,到底还不是清朝那些奴才,他绝不认为,朱翊钧这话真的会冲着自己来。毕竟,不大见皇帝的臣子如果因为一言不合就遭到“滚出去”的待遇,外头不得哗然一片?
最重要的是,他心知肚明自己绝对只是起了个头,撩拨到皇帝怒火的,恰是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太监!
果然,几乎没有太多迟疑,就只见那几个太监满脸仓皇,却是连求饶解释都不敢,纷纷弓着身子面朝皇帝往后退去,须臾,汪孚林就非常满意地看到,这间东暖阁里就只剩下了朱翊钧以及张宁,还有自己。看到张宁那张脸显然紧张极了,他趁着朱翊钧不注意,丢了个眼神过去让张宁稍安勿躁,自己却长揖行礼道:“皇上息怒,臣之前只是实话实说,若是有言辞不当,还请皇上恕罪。”
把那几个平时东拉西扯非常能说,关键时刻却一个个忙着撇清自己的家伙赶了出去,朱翊钧的心情这才勉强好了一点。见汪孚林那不卑不亢长揖行礼的样子,再看到张宁也随之躬身,他看着觉得远比那几个磕头虫来得顺眼,当下自以为非常大度地摆了摆手。
“不是你们的错,都起来吧。都是那几个家伙乱嚼舌头,如今发现事情不对,却又立刻改口,简直目无君上,可恶!”再次骂了一声之后,朱翊钧就看着汪孚林,沉声问道,“刚刚张宁所言,包括真定在内的各府县迎接张太夫人,你可有什么要补充的么?”
汪孚林既然不确定锦衣卫刘守有到底是不是已经投靠了皇帝,他就选择了实话实说,随便补充了几条张宁没提到的,然后才把话题转到了自己非常熟悉的小节上。
“皇上,太夫人到了真定的时候,听过畿南三大的说法,曾经想要去真定府隆兴寺内祭拜那座千手千眼观音像,但考虑到可能惊动太大,而且魏公公一路行来,已经很辛苦,日程又紧,最终就放弃了。而接下来其他府县,太夫人毕竟年事已高,不耐应酬,所以大多没有和当地守臣多做接触,都是张家长公子张敬修出面。主司们的馈赠大多是土产,少数也有文房四宝,但大概是考虑到有臣这个出了名挑剔的御史在,贵重的东西不多。”
说到这里,汪孚林就笑了笑说:“臣将这些馈赠一一记录存档,皇上若要看……”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本折子,双手呈了上去:“但恕臣直言,臣毕竟只是从真定陪伴太夫人到京城,没走太多路,真定以前各地主司迎来送往以及馈赠如何,这要问司礼监魏公公。”
朱翊钧没想到汪孚林不但是嘴上说,而且竟然还落在纸面上,深知嘴上说话不可靠的他顿时眉头一挑,心中更生出了几分莫名的好感,毕竟字据这种东西那是最容易出事的。而张宁则是一面在心中暗自咂舌于汪孚林真够大胆的,竟然就这么当面在这绝对称不上保密的乾清宫递张居正的“黑材料”,一面却赶紧开口说道:“皇上,奴婢不像汪掌道这么好记性好笔头,也没这么做准备,回头也一定具折细细禀明。”
如果汪孚林提前准备了这样的折子,张宁也准备了,朱翊钧说不定还要稍稍犹豫怀疑一下,可看到张宁那明显措手不及的样子,朱翊钧心里那早有偏向的天平顿时更偏了一点,等到他接过汪孚林手中的折子,随手翻看了一下,发现比如木耳这种山珍连分量都记得清清楚楚,砚台更是表明了形状尺寸,他忍不住有些古怪地抬头看了汪孚林一眼。
“难不成张家人收礼的时候,你就在旁边?”
“回禀皇上,张家兄弟几个素来不涉外务,所以送礼的人是我陪着张敬修见的,礼单也是我誊抄的。”
所以啊,有你这个门神在,别人还敢随便送礼吗?
张宁在心里疯狂腹诽,见朱翊钧果然也有些发愣,但终究还是合上了东西,点了点头,他就意识到,皇帝面前的这一关竟是差不多已经过了。
至于接下来他在冯保,汪孚林在张居正面前,这要怎么解释,因为皇帝这边很可能又要在乾清宫大动干戈,反而并不是那么难为的事。
从东华门出宫,张宁和汪孚林分道扬镳,一路往北进了黄瓦东门内的司礼监,他坐下等候冯保接见,大约一刻钟之后,他果然就看到一个小宦官飞也似地冲进了司礼监公厅,引来了外间好一阵窃窃私语。等到人出来之后,好几个写字、典簿等就围了上去,这小宦官却也不保密,唾沫星子乱飞和众人说起话来。他毕竟已经是可以参与批红的随堂,没有上前,但还是隐隐约约听到那边传来了只言片语。
“皇上……发落……一口气逐了四个人……”
此时此刻,张宁只觉得心头又是佩服又是惊叹。汪孚林那九真一假的说法,居然还真的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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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九九章 张府这条船()
如果汪孚林知道张宁心里的想法,
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