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其他的字画也有很多都是一时精品,可在他眼里,哪能和清明上河图相比?张诚还是从他名下出去的人,竟为了讨皇帝欢心,给张居正卖人情,连他的心头之好也要夺,翅膀硬了就自以为能飞了是不是?
一肚子火气的冯保气咻咻地到了那一溜河边直房中属于自己的私宅,便立时命人去召见管理内库的御用监掌印太监兼司礼监太监孙得胜,等明示暗示其以库房盘库为由,把内库关上几天,对方唯唯诺诺答应了下来,他就把人打了走,随即便来来回回在屋子里踱着步子。
凭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清明上河图要入手容易,可问题在于要过明路,这却非常难,他不可能请求皇帝赏赐如此希世奇珍,外廷那一关也过不去。可如果要暗藏,他又该用点什么手段?(。)
第八二八章 巧取豪夺()
“这年头市井之中多偷儿,就连皇宫大内,也有那起子敢偷盗府库珍奇的贼哪!”
前门大街上一家很有名的包子铺中,当汪孚林用勺子舀着白嫩爽滑的豆腐脑,小心翼翼地将那糖片均匀拌开,随即从那一笼屉的包子中夹了一个送到嘴边时,他就听到了这么一句话,登时吃了一惊,筷子一松,险些把快到嘴边的美食给掉进了豆腐脑的碗里。
他吃饭的这张桌子是摆在店门口的,严格意义上来说,老板完全是占道经营,这年头却没城管,所以谁也不会管这点小事。此时此刻有人这一起头,坐着的食客也好,正买东西的食客也好,全都好奇地看了过去。
“您老也听说了?啧啧,听说还是这两天内库盘点,这才闹出来的!”
汪孚林没有刻意扭头,却能够现有人刻意地在那张桌子上坐了下来,随即自来熟地悄悄追问到底怎么一回事——然而,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所谓的悄悄其实和明目张胆没有太大的区别,反而还使得很多好奇的人都竖起了耳朵。
就只听那最先挑起那话题的老者西里呼噜喝了大半碗稀粥,随即一拍桌子说道:“老定襄王的事,你们应该听说过吧?那一位本来是成国公,嘉靖年间那么乱的世道,愣生生荣宠不衰,到前头隆庆爷爷在位的时候,这位自恃宠眷,竟然开口向隆庆爷爷讨要内库里头的那幅《清明上河图》。那幅画自从北宋末年那位道君皇帝亲自藏了之后,从宫里到民间,从民间到宫里,辗转了也不知道多少回,可以说是价值不菲。“
见食客们渐渐都聚拢了过来,而且还有不少路人,那老者非但没有卖关子,反而说得更加起劲了:“不说前朝,就拿最近这几十年来说,正德年间那位辅李东阳李阁老,就曾经藏过此画,后来李阁老去世,画又辗转到了别人手上,后来被严嵩的儿子严世蕃巧取豪夺了去,严世蕃死后,这才没入宫中。定襄王早在当年就对这幅画垂涎三尺,所以仗着是勋戚宠臣,就开口要了,而咱们那位隆庆爷爷对书画素来不着意,当即就答应啦。”
听到这里,汪孚林虽说一口包子一口豆腐脑,看似吃得正香,可其实也至少有一大半注意力在那说话的老者身上。虽说他很知道,天子脚下的百姓素来很有八卦意识,再加上说的又是当年追封定襄王的成国公朱希忠,如今朱家远不如当年那般受宠,可他还是敏锐地嗅到了几分阴谋的味道。果然,四周围的路人中,很快就有一个嗤笑了一声。
“我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新消息呢,敢情就是这事。要说老定襄王倒霉呢?那清明上河图金贵不假,可宫里却有些人早把东西当成自己的了。说是那时候就有个小太监,悄悄把东西偷了要送到宫外去卖,可谁知道这画前脚偷出来,后脚就被人现啦。无奈之下,他竟是把东西就塞到了金水桥的桥墩底下,谁料一塞进去就没能及时拿出来,后来三天下雨,东西算是彻底毁了。等这小太监终于被查出来挨了一顿棒子,又把东西起出来,那画就不成样子了。”
“我也听说过,说是当年隆庆爷爷气得都快疯了,却还不好意思对定襄王说,后来赏了别的东西代替……”
“那画呢?就真毁了?听说那幅清明上河图可是真好啊!”
“当然好,你知道满世上多少赝品?造孽啊,有些人就是手脚不干净!”
汪孚林一笼屉包子加上一碗豆腐脑,坐在那小桌子上足足吃了两刻钟,他方才最终站起身来。心情恰是非同一般的狐疑。如果只是起头那老者一个人说,他说不定还会因为疑心,悄悄派人去跟踪一下,看看是谁没事传这种死人遇到的倒霉事,可谁能想到,这食客之中竟然就有三四个知道这件事的,一时间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绘声绘色。如果不是他确定自己跑到这里来吃顿午饭,完全是一时兴起,还以为别人是冲着自己来的。
等到离开老远,之前另一张桌子上坐着的刘勃跟了上来,他便吩咐人去其他各处店铺溜达打探,看看是否也有这样的传闻,自己这才先行回都察院。然而,当他回到都察院广东道掌道御史的直房,他便现,自己还是低估了如同光一般的流言蜚语那散布度。因为郑有贵也给他讲了一个类似版本的故事。只是这个故事中,太监变成了某不具姓名的贪官。
“都察院其他御史那边,有传这消息的没有?”
“回禀掌道老爷,侍御老爷们几乎没有谈论这事的。之前总宪大人才过那样的脾气,说是不许传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所以这事儿也就咱们这些下头的小吏们自己说说。我也是觉得突如其来怎么都在说定襄王的事,有点儿蹊跷,这才特意来说一声的。”
也就是说,消息的散布竟然是先针对底层民众?
汪孚林有些讶异,可想想自下而上的传播渠道,官员在衙门不能说,回头到家里自然会传,他在打走郑有贵之后,忍不住沉吟了起来。
如果只按照最表面的情况来看,也许是有人觉得朱希忠根本就不够资格追封为王,所以便用这样的故事丑化朱希忠,可问题是这故事只说内廷有人敢偷东西而已,朱希忠的厚颜讨要赏赐,不过是一个引子。再说了,朱希忠的墓志铭,可是堂堂辅张居正亲自写的,追封王爵之事也是在张居正手里办下来的,如若真的要翻张居正的旧账,这不是和张居正作对?
而如果不是朱希忠,那是讽喻如今宫中实在是太无法无天,内库的东西也敢偷出来卖,于是矛头直指冯保?可那也不对,隆庆年间冯保顶天也就只是排名第二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太监,这宫内秩序出问题,理应是排名第一的孟冲以及滕祥那些最得隆庆皇帝宠爱的家伙负责。
可这两种可能要是都不对,又是什么缘故?
汪孚林这时候忍不住有些后悔,自己倒是看过清明上河图中的某些细节部分,可对于最具历史意义的那些题跋之类,研究不深,一时半会未免有些抓不着重点。整整一下午,正好最近事务不忙的他就在那冥思苦想拼凑线索,可思来想去就总觉得差点火候。直到傍晚散衙时分,他在都察院门口见到打探消息回来兼接自己回家的刘勃时,听了回报,这才觉得抓到了一条线索。
“公子,我打探了一下,这消息应该就是这五天开始渐渐散布的,都是在那些外城市井之地,传言的多数是贩夫走卒,少有文人墨客。因为您吩咐过,不要引起厂卫关注,我就只做出感兴趣的样子,没敢问得太深入,而且也不是到处都在传,范围还有限。”刘勃将自己打探到的几个版本大略提了提,最后才说道,“总之,最后的意思就只有一个,那便是东西当年就毁了,但因为先帝爷觉得丢面子,就没说出去,内库的账上也没抹掉这一条。”
也就是说,如今重提‘旧事’,只是为了名正言顺把这一幅清明上河图归类到已经毁了的东西上?
对于这么个可能性,哪怕汪孚林觉得自己是大胆求证,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那可是内库之中上了册的宝贝,要动用这么多人手在民间渐次动,然后由市井而入文苑,最终把整件事像模像样地坐实,这得多大的胆量,多大的手笔?而且,最终要把东西谋夺到手,也需要在宫中有扎实的根基以及权力,而且这东西还不可能卖了换钱,而是要私下珍藏不为人知。如此看来,有如此能力,又有如此喜好的,除了冯保,还会有谁?
“怪不得人说,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元辅才走了大半个月,看看这事闹的!”
当汪孚林回到家中,晚饭过后对小北提起这件事,小北便哧笑了一声,“所以,娘从前就说过,家中那些积年的老仆,有特别忠心耿耿,一针一线都不肯多拿,主人只要夸奖一句,赏赐提拔其子侄,就觉得满面有光的;也有偷懒耍滑倚老卖老,甚至于心思诡谲,认为自己在这家里久了,很多东西就应该有自己一份,不拿白不拿的。前者一定要用好,后者却一定要敲打,可到了冯公公这位子,只怕早就把自己这管家当成了主人,哪里还有什么敬畏?”
所以真是不作不会死啊!
汪孚林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暗想张居正也好,冯保也好,日后被清算真的不冤枉,只不过清算过分变成********,这就实在过分了。他正在沉思此事自己是否可以反过来利用做点什么,比如说,张居正小半年前嘱托的徐爵之事能不能做点文章,他就突然只觉得手上被塞了一样东西。低头一看见是一张帖子,他便没有立刻翻开,而是抬起头来看了看小北。
“是谢大人的,陈炳昌之前去投帖之后最初没回音,这是今天送来的,谢大人后天休沐,问你是否有空,去崇国寺里随处逛逛。”
“当然去,毕竟这位大宗师当年可是给我解决了不少棘手难题。”汪孚林笑了笑,拿着帖子就过去就着桌边龙飞凤舞写了回帖,随即将其撂在一边等墨迹干透,这才抬头问道,“对了,打听过谢大人此次回京有什么内情没有?”
“他这几年官途不算很顺,在南京大理寺丞的任上还病了一场,据说……他不是很得辅大人心意。毕竟,之前他被选为南直隶提学御史,是高拱的慧眼,但后来又提学浙江,这似乎是辅大人的意思,但他到任后又是重新修订阳明先生全集,又是讲学,种种做法都不大符合辅大人的宗旨。所以在大理寺丞的任上,他磋磨了挺长一段时间,这次调来就任光禄寺少卿,在这个位子上若不能更进一步,那就很难了。”
说到这里,小北少不得多解释了一句:“这是我今天去孙家时听人提到的。还有,你让我打听孙家人的动向,已经很明白了,如今孙家三房除却孙鑛孙镶两家,不是在外官任上,就是已经回余姚孙家境了。至于长房武官居多,素来不涉政务,二房也都在外官任上。”
“看来,还真是都知道京官有风险啊。”见果然如此,汪孚林忍不住轻轻敲了敲额头,却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联系今天刚刚现的冯保主导的那流言,他就握着妻子的手,轻声说道,“你让严妈妈联系之前岳母雪藏的那些眼线,盯住徐爵,但记住,只看,只听,什么都别做。毕竟,徐爵是个很显眼的人,知道他是冯保的亲信,盯着他的人一定很多,所以混在各家的人中,不大容易被现。”
“是,大老爷,您就放心好了!”小北心中一动,想起母亲多年前的一招暗棋,却没有先提,而是懒懒地打了个呵欠道,“做这种事可比成日里去和那些太太奶奶们打交道好多了。你是不知道,今天我在孙家被人当西洋镜似的围观,还不时有人打探金宝他们小两口,就好像我肯定是恶婆婆似的……”
“那是因为你之前日子太好过了,乡间那些婆婆妈妈的事,何尝就少,只不过很多时候你不用出场而已。知道你不喜欢老去这些应酬,挑着去吧,反正松明山汪氏根基浅薄,也没那么多子侄联姻各处,按照亲疏远近,挑几家你看得上眼的来往就行了。”
一夜好梦,次日不上朝,汪孚林自然不必过分早起,当他到了都察院时,天光已经大亮。从自己那匹油光水滑相当神骏的坐骑上下来,他就只见监察御史们有的坐二人抬的小轿,有的坐骡子,有的骑驴,还有的步行,身上虽说大体都是一样的官服,但从料子到做工,却是明显就把贫富差距给露了出来。
可以说,和唐宋的时候相比,如今的官员待遇,确实是把清廉的人往死路上逼,因为做官常常得倒贴钱!
习以为常的他之所以会出这样的感慨,是因为又看到了一大群上早班的官员中,夹杂着自己下辖那几个监察御史的身影。几个人里,王继光家境小康,王学曾家中是地主,却已经败落,汪言臣出身贫寒,顾云程来自常熟有名的书香门第,马朝阳则是太原有名的豪富,相貌英俊沉默寡言。而这帮子人在如今早春却早晚寒凉的天气里,有人裹着皮裘,有人披着大氅,也有人的官服已经有些掉色,还有人在外裹着有补丁的大袄,在寒风中却依旧挺直脊背。
今天,便是这些人参加都察院小考的日子。(。)
第八二九章 考考考,分分分!()
大考在吏部,小考在都察院。
而即便是吏部的大考,参照的也是都察院小考的成绩,然后按照由来已久的各种标准,定出上中下三等。上中两等则可以留在都察院,转为正式的监察御史,而下等就要被退回吏部重新选官。说归这么说,一旦摊到下等,日后就惨了,这种御史试用期的考较都要到下等,也就意味着接下来十有**可能被选到犄角旮旯去担任县令,又或者甚至是被配到哪里担任府学教授。总而言之,前途一片灰暗。故而小考之中,一大群试御史无不拿出了浑身解数。
这一日都察院的小考,上午包括律例和判例在内的理刑类考核,下午则是由掌道御史掌握的个人考评,这是要最终进呈吏部的。前者是整整两个时辰的书面考核,左都御史陈炌亲自坐镇作为主考官,又选了两个掌道御史作为副主考,总共试御史也只二十,每人一张桌子一张椅子,虽说不用像科场那样抄检,可三个考官盯二十个考生,哪里还可能作弊?更不要说,陈炌也许会老眼昏花,陈炌选出来的汪孚林却从来都是一双利眼!
而汪孚林上次监临广东乡试,那是在小楼里头呆足了那么多天,根本没有下场巡视,说是考官之一,却和眼下截然不同。而和他搭档的另一位副主考四十来岁,长了一副不怒自威的御史脸,却没有四处走动,而是如同镇场子的神佛一样,在居中位子上陈炌的下一坐,竟是打算就这么直接耗上两个时辰。和对方相比,汪孚林却是随处乱转,可那五个隶属于自己下辖的试御史,他只是间或瞟一眼,反而对其他人关注颇多。
就这样两三圈转下来,他已经心里有数。要说因为别的道都是老人带新人,唯有他这里最倒霉,完完全全都是自己一手带的,最初是累了点,但有一点好处,那就是他说一不二,布置下去的三十卷大明律,以及从刑部大理寺顺来的各种判例,五个试御史三天两头要接受口头考问,故而在他建立起绝对的权威之后,他们自然不敢阳奉阴违,说什么做什么。眼下这一份卷子,他一眼扫去便觉得很有把握,看过五人答题状况后,那就更加不觉得有问题了。
而相形之下,其他的试御史就表现各不相同。有人看似奋笔疾书把握满满,却在答卷上炫文笔,答得牛头不对马嘴;有人咬着毛笔杆子在那神游天外;更有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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