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御史当了一年多,但作为掌道御史,汪孚林却是新官上任第一天,因此拣选了众人当中最年轻最没资历,而且没有编制的郑有贵,自然是因为他之前派人打探消息时,郑有贵嘴最紧,从其他白衣书办透露的情形来看,身家也最最清白。
所以,支使其去都察院架阁库领取了不少归档的公文,他一面看一面记录,首先把行文格式都给熟悉了起来,然后则是广东道的各种成例,以及各道轮流理刑的日程安排。等到粗粗熟悉了这些东西,已经是太阳落山时分了。
郑有贵在旁边陪侍了将近一个白天,中午因为紧张,没敢吃喝多少东西,熬到这时候却也是又累又饿。可汪孚林都没走,今日第一天随侍这位掌道老爷的他又怎敢离开半步?就当他舔着有些干裂的嘴唇,心里计算着自己还能坚持多久的时候,却没想到汪孚林竟是开口吩咐了一句。
“今天只怕是要熬夜了。”
闻听此言,郑有贵只觉得脸色一黑,暗想都察院的厨房按例供应午饭,其中包括官员,也包括他们这些吏员,即便少不了克扣,味道也不怎么样,但有肉有菜,填饱肚子还是不难的。可晚饭却是只供应给那些轮流值夜的官员以及有吏额的吏员,他这样的白衣哪有这样的福利?一想到还要自掏腰包解决晚饭的问题,他就觉得眼前漆黑。却没想到转眼间又听到一句话。
“京畿道街上食肆不少,记得其中一家魏家食肆的炒肝和包子就不错,你去买两人份的回来。对了,再加两碗羊肉汤。然后去刘家香买两人份的杂果蜜饯盘子,加上两份果茶,要个食盒装回来。”
郑有贵张了张嘴,却看到汪孚林已经扔了一个钱袋在桌上。本还以为要自己垫钱的他犹豫着伸出手,拿到钱袋后,竟是鬼使神差打开看了一眼。发现里头约摸是三四两碎银子,他一愣之后就意识到自己这举动实在是市侩丢脸,慌忙看向汪孚林想要赔礼。却没想到这位掌道老爷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今后几天恐怕都要熬夜,都察院那点饭食实在是吃着没胃口,这几两银子你收着,到时候帮着点跑腿。”
“是。小的明白了。”郑有贵不怕熬夜。却怕花钱,因为他还想着攒顶首银的钱来买吏额,此刻如释重负地收了钱之后,一溜烟就跑了出去。可等到匆匆来到都察院后门的京畿道街,找到了汪孚林指名的食肆,他才想起,这位掌道老爷据说也是才刚从外头回来的,却对都察院附近有什么食肆都一清二楚。那这食肆里头东西的价格只怕也一样了若指掌。想要从这些银子里头揩油容易,但好容易得了这位掌道老爷的青睐。一旦失了信赖那就得不偿失了。
他千万不能让人看轻了!
这一晚上,汪孚林差了郑有贵到都察院门口给自己的随从报了个信,直接就住在了衙门没回去。虽说熟悉各种事务和流程,一直忙到半夜才睡,但好在万历皇帝还小,朝会很少,他这个必要上朝的监察御史就省了一桩最大的麻烦。大清早起床后,见郑有贵还要来伺候洗漱,他直接摆摆手吩咐对方去忙自己的,三两下就收拾完了,等回到屋子,他就看到一笼热气腾腾的松针包子和一碗豆浆放在了眼前。再看郑有贵时,恰是满脸的期待。
“你倒是聪明,省了我再吩咐你。”汪孚林微微一笑,这才问道,“你自己也记得填饱肚子,今日进新人,又要忙上一整天。”
“是是,小的已经吃过了。”因为昨天晚饭和夜宵,汪孚林都是让自己买两人份,一点都没有吝啬钱的意思,郑有贵也就吸取昨天午饭的教训,乍着胆子自己也买了一模一样的早饭,塞饱了肚子,这会儿说着还不由自主打了个饱嗝,一时满脸的尴尬。等到发现汪孚林没有理会他这点小小的失态,自顾自开动,他这才连忙告退了下去,却是忙着把昨夜汪孚林调来看过的那些东西又送还架阁库去存档。
都察院就这么点地方,郑有贵得广东道新任掌道御史汪孚林青眼相加的事早就传开了,昨天郑有贵陪着汪孚林一天一夜,这会儿他一进架阁库,一个老书吏便皮笑肉不笑地打趣道:“郑麻子你好运气啊,好好干个一年半载,说不定来日那位汪老爷连吏额都给你弄到手了。”
郑有贵在都察院干了整整四年,却因为只是白衣书办,脸上又有几颗明显的雀斑,便得了这么一个绰号。被人取笑惯了的他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等到根据汪孚林的吩咐,还了东西后,又取了几样文书回去,他刚出门口,猛地想到好像漏了一样东西,复又回转来时,却听到那老书吏对一旁一个年轻典吏嗤笑道:“这还真是攀上了高枝,就不知道人家回头会不会换口味。看他又高又瘦麻子脸,就不知道哪样投了那汪灾星的眼缘了!”
面色苍白的郑有贵深深吸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这时候进去,也不可能让这些老油子有什么顾忌,他干脆转身就走,决定一会多跑一趟。他的叔父就是当了一辈子的白衣书办,到了五十离役的时候,求爷爷告奶奶才给被人辞了伙计差事的他谋了这么一个职司,可无论是看到叔父那一辈子辛劳,到老之后没人理会的下场,还是两个穿了一辈子白衣快要离役的前辈下场,他就觉得心里噎得慌。也正因为如此,汪孚林抛出了一根救命稻草,他怎会不死死抓住?
可就像人家说的,广东道的经制吏和非经制吏总共十三人,他除却年轻,其余的没有任何可取之处,这位掌道老爷为何挑了自己?
汪孚林自然不会知道,自己别有用心的挑人引来了无数人的猜忌,不过就算他知道也不会放在心上,因为昨天的重头戏是吏,今天的重头戏却是官。
今天前来都察院报到的新进士,并不止广东道这五个,好几个道都因为有所员阙,因此增补了人进来,总共竟是十一个试职御史。往年每次殿试过后,虽偶尔也有这种和六部观政主事一样,从新进士直接试职御史的幸运儿,可从前都察院何尝出现过这么多员阙?因而,一大帮子人拜见左都御史陈瓒的时候,恰是参差不齐,有人连官服都是临时制备的,没舍得用好料子,至于年纪也是五花八门,从二十到五十都有,充分体现出了进士年龄的差异。
然而,当谒见长官结束,汪孚林见到隶属广东道的五个新进士时,却忍不住愣了一愣。那倒不可能出现清一色二十岁以下比他还小的情况,毕竟,大明朝取士的惯例中,二十岁以下以及五十岁以上,都向来属于特例,主流的进士年龄,都是在二十岁到五十岁之间,其中,二十五岁到四十岁是最多的。太年轻的,主考官会认为不够老成,常常会像当初顾璘对待张居正那样压一届;而太老的,则是认为不够年富力强,除非文章写得特别对主考官的路子。
而眼下归他领回去的,一眼看去,约摸都在二十出头到三十五岁之间,也就是说,正是对于大明朝的读书人来说,已经成家,最为风华正茂的年纪。
但看到履历时他就发现,除了年纪最小的王继光,今年二十一岁,正好和他同龄,还小了点月份,其余的都比他年长。
汪孚林只是微微诧异了片刻就恢复了过来,毕竟,两世为人,他的心理年纪早就一大把,更不用说又有儿子又有弟子。
但是,今天才刚刚知道所属的五个新进士,那就没有这样镇定了。虽说掌道御史不算真正品级压过一头的上司,正经说起来应该是前辈,可要知道他们眼下只是实习,一年之后能否通过考核转正,其中很大一部分就取决于汪孚林的评语。故而,发现自己被分拨到广东道,每个人都在拼命回忆关于汪孚林的传闻,却发现传闻不是太少而是太多!
因为这位上司兼前辈实在是太有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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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八四章 下马威()
尽管二十出头的汪孚林确实比面前的五个人大多要年轻,但上一科三甲传胪,游历辽东救回来数百汉奴,巡按广东则剿灭招抚了海上巨寇,两次回朝都造成了科道言官如同被割麦子似的落马,他自己当初散布灾星名声,别人还嗤之以鼻,可如今他确确实实已经凶名在外。至少,这会儿拜见他这个掌道御史的五个试职御史,不论是为了第一印象,还是为了日后的评语,在报名自陈的时候,全都赔足了小心。
山东黄县王继光、广东南海王学曾、四川巴县汪言臣、南直隶常熟顾云程、山西太原马朝阳。这便是此次调来试职广东道监察御史的五名新进士。
这年头虽也有人事档案这种东西,但那都是保管在吏部的,汪孚林之前也就只知道姓名这种最简单的信息,连籍贯都没有。然而,如果他是后世某些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神人,此刻听到这五个名字和籍贯时一定会大惊失色,立刻嚷嚷这活没法干了。
因为,在这些人当中,有历史上张居正死后上书弹劾,尝到甜头之后屡次把炮口对准朝中大员的王继光,有被万历皇帝骂作是邀名沽直的王学曾,有养了两个著名东林党人的儿子,其中一个还是东林六君子之一顾大章的顾云程。至于剩下的其余两人,一个官至广东巡抚,一个官至布政使,也并非无名之辈。
可眼下汪孚林自然不知道,中华历史五千年。他能够记住的,也就是那么几个特别有名的人而已。甚至于就连历史上弹劾又或者谏阻张居正夺情而被廷杖的家伙,他除了一个邹元标。其他都不记得名字,自然更谈不上提早疏远又或者亲近。所以,他此时对五人当中唯一谈得上熟悉的,大约也就只有王学曾了。
原因很简单,去年他在广东监临乡试的时候,因为前十的名次问题,正副主考以及一群同考官吵得闹翻天。其中便有称赞王学曾文章风骨凛然的。虽说最终王学曾没能在五经魁中占据一席之地,但还是拿到了第八名亚元。可那时候他看热闹看得起劲,没想到此时此刻这人称风骨凛然的人却分拨到了自己的手下。那种滋味真是不足为外人道!
此时他反倒心中希望当初考完之后前来拜见他,口口声声叫老师的那些人当中,能有此人,那么日后还能端出点老师架子。这五个新人当中他至少能拿下一个。哪里像此时这样步履维艰,还得自己开动脑筋思量如何调教新人。
心里想归心里想,汪孚林此刻面上却摆出了和煦的笑容,抬手请五人一一就座,这才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
“历来新进士派官,能入六部观政,又或者都察院试职的,全都是新进士中的佼佼者。各位能入此间,想来也足以自豪。”汪孚林先是夸了一句。随即便加重了语气说道,“然则都察院御史职责之重,却也是非同小可,因此方才有试职一年的规矩。你们初来乍到,我只想先问一件事,谁曾经通读过大明律?”
尽管汪孚林这个新上司实在是太年轻,但按照常理推断,五个新人最初都认为汪孚林肯定要上来就长篇大论,给他们好好讲一讲言官的职责,可此时他简略地谈了两句之后,突然单刀直入掣出了大明律,这些新进士就不免愣住了。紧跟着,他们就只见汪孚林一招手,旁边一个侍立的年轻白衣书办就将一张高几上盖着的蓝布一下子全部揭开,露出了下头整整三摞书。
“身为言官,纠劾百官,刷卷巡按,这些都是分内事,但理刑却也是重中之重。这三十卷大明律集解附例,有礼有法,承前启后,乃是优于从前历朝历代,从古至今最好的一部律法。若身在都察院却不知律法,理刑的时候只凭主观臆测,那么后果如何,你们应当都知道。更何况,之前总宪大人已经对我吩咐过,今年秋,三法司核死刑,这监察御史会从广东道中征调两人。就算我去占了一个,剩下的一名也要从你五人当中择取。”
此话一出,哪怕几人当中的确有暗自腹诽汪孚林以这一部大明律作为下马威的,也不由得大惊失色,倒吸一口凉气。要知道,都察院、大理寺、刑部这三法司,一个很大的任务就是复核天下刑名。即便相比刑部和大理寺,都察院只能算是在旁边监督的,可一旦出现问题,临场的御史还是要被追责。而这种重要的任务,一般都是十三道监察御史当中择选理刑娴熟,年资久远的,什么时候轮到他们这种试职御史了?
“各位若是畏难,我也不强求,毕竟这本来就有些强人所难了。只不过首辅大人力排众议,此次新进士当中一口气选了一二十人填充试职科道,物议不少,若是在试职的一年期间畏难避险,只怕一年之后就算考核留院,还是会有人背后不服。”
请将不如激将。
这六个字无论在何时,全都是一句至理名言。尤其是对于刚刚金榜题名的新进士来说,更是绝对不可能回避汪孚林丢出来的这第一个难题。因为胆怯畏难这四个字评价,在官场中几乎是和昏聩无能等同的,一旦沾染这四个字,以后的前途就毁了一大半。所以,哪怕五个人当中,之前在精研八股文的同时,爱好的是诗词歌赋,曲艺戏剧,书法六艺……总之没有一个是大明律这种世俗而繁琐的东西,此时都不得不先接下这个任务。
“未必要背出来,也未必要记得住那些犄角旮旯的条文,毕竟,这是浩若烟海的大明律,不是什么很简单的诗赋。但请诸位记住,八月。八月末是三法司复核死刑案子,然后上奏皇上的日子,在此之前。请诸位至少要将这大明律通读一遍,当然,能读上两遍三遍,那就更理想了。”
听到汪孚林用非常温和的口气直接谈了期望,王继光终于忍不住出口问道:“掌道大人莫非读过大明律吗?”
“当然读过。”汪孚林笑吟吟地点了点头,随即轻描淡写地说道,“早在七年前。为了避开那时候摆在面前的棘手难题,找一条生路,我就曾经通读过这三十卷大明律。当然后来读过一遍两遍十遍八遍。就更觉得有心得了。这么多年来,我能够披荆斩棘走到现在,这也是很大的倚靠。”
七年前?七年前汪孚林这才多大?还读了十遍八遍,骗鬼呢!此时。不禁王继光瞠目结舌。其余几人也露出了不大相信的表情。可是,难道他们现在能够举个例子来考问一下这位掌道御史?可他们连大明律中那些条条框框都全然不知,哪有这本事!
如果叶明月和小北在这里,一定会戳穿汪孚林的谎言,七年前这家伙把《徽州府志》啃了一遍就了不得了,哪里弄得到大明律?还是后来情势和缓之后,刑房张司吏这才偷偷把珍藏的大明律送去给汪孚林去读的,谁知道这家伙看到这种东西。会比看到四书五经的兴趣还要大!
作为教导新人的第一步,将一部三十卷的大明律丢给这些试御史们去读。这当然只是汪孚林下发的第一个任务。至于第二个,他昨晚直接让郑有贵去调来了张居正施行考成法时,留存在都察院的底册,把其中隶属于广东道管辖范围那些官衙的一部分给全部摘录了出来,此时便把五份东西分门别类发给了五个人,这才加重了语气。
“纠劾官员,整肃纲纪,这种事情不用我教各位,大家都会主动去做,但这考成法是首辅大人责成都察院重点去做的事项之一,目的就是为了督促天下官员做好自己该做的分内事,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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