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了拍的时候,他突然瓮声瓮气地问道:“今天是几月几日?”
“十月十六。”汪孚林答了一句,见陈炳昌似乎在大口大口地吸气,他就开口说道,“你如果还想追去漳州府月港,那也随你。”
“不,我不去了。”陈炳昌笑了一声,但那笑声却比哭声还难听,“那天,她把该说的话都说了,我也是,追去了也没有什么结果。汪大哥,广州城那边只有徐前辈一个人,一定忙不过来,我这就回广州去。”
见陈炳昌胡乱用袖子擦了擦脸,随即拱了拱手之后,大步往外走去,汪孚林不禁打心眼里叹了一口气。也许就是从此时此刻开始,在经历了人生中父母双亡之后最大的一次打击之后,这个少年小秀才长大了。也许过了十年二十年再回首,陈炳昌会觉得现在这痛彻心扉的失恋很傻,但却也许会觉得这仍然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可是,谁知道呢?
而那个曾经固执敏感却又坚强的秀珠,选择了去东番,却不仅仅是远远躲开广东这一切,同时却还打算招揽一部分离开山林进入城市,却始终无法融入的瑶民。她甚至求着吕光午同行,希望能够端掉某些拐卖妇女的船帮,希望能有一些身世孤苦无依的女子跟着一块渡海前往东番,从而弥补东番少有女子的局面。也许她日后想起这段故事的时候,再也不会记起他们这些旁人,只会记得那个一心一意维护她的少年。
“该回去了。”
汪孚林喃喃自语了一声,也起身离开了屋子。
当汪孚林从潮州府一路巡视州县,最终回到广州时,已经是十一月二十的事情了,正好赶上布政司那手忙脚乱的一番交接。吏部公文刚刚下来,左布政使张廷芳调任云南左布政使,而右布政使陈有杰则是调任贵州右布政使。若是单单从结果来看,这仿佛只是一次很普通的调动,毕竟十三省布政司之间的调动素来非常频繁,可是,从天南第一的广东调到云贵,只要不是太迟钝的人,都能察觉到其中那显而易见的左迁之意。
因此,相送两位布政使离任的官员和乡绅少之又少,却是人未走,茶先凉。当两位昔日的藩台大人出了大门,眼看随从家人和收拾好的行李车马等候在外,一整条宽敞的长街竟是萧瑟到看不见什么人,只有一辆骡车时,那心里真是千般滋味在心头。年轻几岁的陈有杰更是按捺不住心头怨恨,狠狠地诅咒道:“我倒要看汪孚林他能得意到几时!”
张廷芳却无意嘴上逞能,随口向身边一个随从问道:“周提学也没来?”
提到提学副使周康,陈有杰也登时脸色黑了。旁人趋炎附势,不理会他们这两个左迁的布政使也就算了,周康横竖都会变成孤零零的光杆提学大宗师,也敢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倏忽间,他的目光就落在了大街那唯一一辆骡车上,然而,当车帘打起时,下来的那个人却让他瞳孔猛地一缩。
竟然是汪孚林!难不成他是特意来示威的?
“我来送一送二位藩台。”汪孚林含笑点头,无视两人那铁青的脸色,微微笑道,“我这巡按御史在广州也呆不了几天,凌制台已经传命,让我不日就到泷水县去,帮着调拨粮秣军械。好教二位得知,周提学那边也是刚刚罢职,提学副使只怕要按察司派人署理,所以大概没心情来为二位送行了。”
此话一出,张廷芳和陈有杰简直难以置信。他们两个缘何左迁,朝中张四维派人快马驿传送来急信,说是他们之前颠倒黑白,两广总督凌云翼在首辅张居正面前狠狠告了他们一状,虽不是汪孚林的手笔,他们却不能不把这笔账算在汪孚林头上。可他们万万没想到,看似张党的周丛文竟然也会倒台,可恨他们到现在连周丛文是怎么倒台的都不知道!
“汪孚林,你别太得意了!”
面对陈有杰的厉声回击,汪孚林耸了耸肩,呵呵笑了一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从没想过招谁惹谁,是有人非得和我过不去而已。二位走好,山高路远,我就不远送了!”
见汪孚林礼数非常周到地深深一揖,随即头也不回地朝骡车走去,张廷芳见陈有杰气得脸色通红,突然有些后悔之前的处处针对。
整个广东官场,除却他和陈有杰,再加上提学副使周康,其余大多数官员都分润了汪孚林提供的不少好处,甚至还有香山县令顾敬这种品秩低微,名字却一下子上达天听的异数。早知如此,他何妨对张四维的吩咐阳奉阴违,又哪会落到今天的下场?
汪孚林却没有回察院,而是根据小北让人送来的信,找去她的新居所。进门之后,他就看到了妻子那张笑吟吟的脸,看到她用手轻轻摩挲着仍然不曾隆起的小腹,他只觉得心中满溢温柔和欣喜。
他真的就要当父亲了!
第十卷十府巡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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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五一章 功德圆满的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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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旁山大捷!
对于广州城中的官民来说,这已经不算是什么新闻了。自从广东广西总兵总共出兵十余万,分十哨合围罗旁山之后,每次传回广州城中的战报,几乎无一例外是斩首多少多少,又朝罗旁山进逼了多少里,以至于很多人都从最初的乍一听闻就心头振奋,到现如今完全不当一回事。只有年岁较大的老人们,说起当年瑶乱之祸,广东十府死伤无数时,仍是心有余悸,觉得如今这太平盛世的不易。
只不过,那倒在血泊之中的数万瑶民,除却少数感慨杀戮过大的读书人,却没有多少人放在心上。既然看不到尸山血海的情景,那么就不去想象,这是大多数人的通病。就连在泷水县呆了一个月,大多数时间只在后勤保障上头帮帮忙,绝对不往前线凑的汪孚林,也同样采取了这种掩耳盗铃的措施。
平瑶是从朝廷中枢到地方督抚全力准备已久的,哪里容得他指手画脚?他也只能选择性无视瑶民的死伤,只在善后上给凌云翼上了几个条陈。
毕竟,他不是圣人,也唯有在能力允许范围之内做一些事情。
至于他之前平海盗的功勋,和之前张廷芳陈有杰以及少数御史弹劾他居官巡按却还带家眷的过失放在一起,却造成了一种相当诡异的局面,那就是别人一个个都有相应的功劳和奖赏,对他却只字不提。对于这种情况,汪孚林自己却不以为意,他的起步本来就比别人高,难不成一下子给他升个五品?之前折腾出来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他接下来“修身养性”,全力把之前铺开的摊子收尾,巡视各府时。对诸多官员则是敲打得多,弹劾得少。
一时间,上下相安无事,再不复他刚上任时那刀光剑影的景象。而在这种祥和的氛围下。他暗中派人根据吕光午的笔记,接触了不少草莽英雄,有的送去了新置的台湾县,有的招揽到了即将铺设到广东的镖局,有的则是直接雇请到了自己身边。恩威并济,名利双管齐下,最终漏网之鱼只剩下了小鱼小虾两三只,他却感到心满意足了。
既然朝中对人弹劾他上任巡按御史却还带家眷的事保持沉默,汪孚林便索性把小北安置在了察院旁边的一座宅子,过年之后更是光明正大地传出了妻子怀有身孕的消息。既然和他有仇的不是落马、罢职又或者是调走,广东官场的其他人又和他无冤无仇,反而恭贺者众多。尤其是汪孚林这个巡按御史至少本职工作还是完成得不错,在得知他婚后四年都没有子嗣,家中父母这才把妻子给他送了过来。旁人就更加觉得此举无可厚非。
对于第一次在广东过冬的小北看来,这种过冬不用穿棉衣,戴皮帽,犹如春天一般和煦温暖的季节,自然是让人非常舒适,唯一的不习惯便是广东偏湿的气候。就在她坐胎已稳,汪孚林这个巡按御史又是官当得渐渐平顺,潘大老爷续弦的婚礼亦是如期举办,刚过年还没出初三,京城那边却传书过来。召汪孚林回都察院述职,新任巡按御史不日就要抵达,与他进行交接。
尽管满打满算,汪孚林上任也还不到一年。可对于巡按御史这份工作而言,任满一年那算长的,短则三五个月都有,故而这也不足为奇。对于他的离任,广东官场自然颇有议论,什么猜测都有。然而。汪孚林上任之后别的不说,甚至都不用平海盗,光是修官学,劝教化,把取士过苛的提学副使周康给赶了走,这三条就足以让年纪轻轻的他跻身名宦祠,至于那些商人,更是受惠于他的新政,唯一不高兴的,大概就是葡萄牙人。
但不高兴归不高兴,教会任命的主教贾耐劳总算也看到了传教中国的曙光,因为有王畿的介绍,濂溪书院选出了无意官途,却又对外界事物颇有好奇的十个书生,进入了濠镜的圣保禄修院学习葡萄牙语和拉丁语,而能说中国话的少数几个葡萄牙人,也得以获准进入广州做短暂停留,这至少算是一个不小的进展了。因此,得知汪孚林即将离任,贾耐劳立刻派出了弗朗西斯神父作为代表,把汪孚林需要的书直接送了一打过来。
因为根本不可能带上贾耐劳附赠的弗朗西斯神父去京师,小汪巡按看到那一大堆葡萄牙语或拉丁语的书籍,心里那是什么滋味,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至于汪孚林自己看来,在广州留下了于文,汪、程、许三家的分支机构拓展到了濠镜;银庄票号网络则正在和广府商帮和潮州商帮进行洽谈;他又在小北的游说下,成全了碧竹和于文的婚事;而且通过杜茂德等人,在东番扎进了一颗钉子,潮州府那些商人也商定了掺一脚;如今即将回程的时候,他当然觉得此行广东实在是非常有价值。饯别宴上,他对敬酒的人来者不拒,状似酩酊大醉地被人扶上轿子之后,这才露出了清明的眼神。
从汪道昆最近的一封信来看,兵部尚书谭纶的病情年前有所好转,殷正茂接任王国光出任户部尚书后,一直都在试图加深张居正对自己的信赖,但好像张居正对其还没法像王国光这样全心信任。但不管怎么说,就如今的情况来看,歙党终于踏出了入主中枢的最重要一步,局势可谓一片大好。
而他这次被调回去,这些尊长到底准备怎么安置他?说实在的,他实在不想留在都察院,不算他曾经说过的不进都察院那番话,就说他在广东这番折腾,都察院那些顶头大上司怕是见他就头疼!
临走之前,汪孚林少不得上肇庆府拜别了凌云翼。在平瑶告捷之后,这位两广总督的封赏虽说还没下来,但加衔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事,唯一存在变数的,就是凌云翼的加衔能否像当初的殷正茂一样达到兵部尚书,任满之后就立刻进入六部堂官行列。仅此而已。而春风满面的凌云翼在和汪孚林寒暄了片刻之后,面对这个让自己又爱又恨的年轻巡按,他的心情自然非常复杂。
汪孚林通过那些商家,给他提供了额外四五万两军费。而摊派到广州府和潮州府的十几万两军费也征收得非常顺畅,使得他在赏赐时可以放开手脚。然而,殷正茂也因为他这次大胜而分润到不少名声,毕竟所谓的计划是殷正茂当初在任上制定的,故而顺利入了北京户部。
然而。终究汪孚林上任以来,带来的麻烦虽不小,但给他的支持也不小,他最终语重心长地告诫了一句:“虽说官场如战场,但你也得记住,过犹不及,而且昔日的盟友,日后也许也会成为敌人。”
“是,多谢凌制台教诲。”
担任广东巡按御史期间,凌云翼给予的虽说看似只是有限度支持。但汪孚林也明白,实际上凌云翼的支持,已经超过了一般情况下总督对巡按御史的支持,这里头八成是看在他后台的份上,两成是看在他这个年轻人有抱负有担当的份上,这已经很难得了。更何况凌云翼在奏捷的时候,还分润给了他一份战功,因此致谢的时候,他倒也真心实意。接下来,他又和在凌云翼身边当幕僚。如今颇受信赖的郑明先见了一面,依依话别。
回到广州城中察院之后,汪孚林只剩下了最后的问题,那便是安置自己之前聘来的两位幕僚——在杜茂德去了新置的台湾出任县令之后。剩下的那些事务,陈炳昌和徐秀才两人都处理得非常完满。只不过相对于纯粹只想好好表现以报知遇之恩的后者,前者却更多的只是想借助忙碌的工作,忘记那段已经追不回来的感情。当他召见两人的时候,徐秀才便犹豫了许久,这才低声说道:“汪爷。学生的家人都在广东,如果可以……”
“你家人都在广东,留下是正理。你和潘家原本就很熟,又不像其他读书人那样忌讳商人,认为他们铜臭气太重,所以,我打算把你推荐给潘大老爷,和潘家的掌柜一起经管濠镜事务,如何?”
徐秀才没想到汪孚林连去路都早就替自己想到了,心中自是百感交集,当下慌忙谢了又谢。可他瞅了一眼身边默不作声的陈炳昌,突然又开口说道:“至于陈贤弟,能否请汪爷带他去京师?虽说他兄长还在濂溪书院求学,他们又是兄弟情深,但他们都还年轻,不趁着年轻的时候闯荡历练一番,以后肯定是会后悔的。陈贤弟,你自己说呢?”
陈炳昌没想到徐秀才竟然还替自己做了打算,在最初的愕然之后,他看向汪孚林,见对方面露微笑,他想到自己这大半年来学到的经历的东西,虽说有痛苦有悲伤,但也有欢乐有成长,他就郑重其事地躬身说道:“我想继续给汪爷当书记,还请您成全。”
汪孚林冷不丁想起了一句不怎么应景的话——去留肝胆两昆仑——但不论怎么说,宾主一场,他当然希望替身边的人谋划个好前程,当即答应了。接下来等着和新任巡按御史交接的日子,他逐一去拜访了广州城内那些相交不错的官员,从按察使凃渊到海道副使周丛文、广州知府庞宪祖、南海县令赵海涛等,无一遗漏,甚至还特意去了一趟香山。当最后一站,他再次来到濂溪书院的时候,却是发现王畿曾经住的小院子已经空了。
“龙溪先生回去了。”
汪孚林回头一看,发现是吕光午,他登时又惊又喜。之前杜茂德等人去漳州准备出发去东番的时候,吕光午也跟着一块去了,名义上是出自秀珠的恳求,但他很清楚,自己这位吕师兄是相当古道热肠的人,只怕也担心杜茂德等人此行的安全。尽管他用林道乾遗留下来的那笔钱,招募了军余五百余人,可真正遇到事情,杜茂德和卢十三等人能否弹压住,这却是个未知数。
他正想追问吕光午此行是否顺利,吕光午就主动开口说道:“我只把人送到船上,本来还想跟着去东番见识见识,却被死活赶下了船。这帮家伙有点能耐,竟然把林阿凤的手下全都给说得各自归附,林阿凤身边竟是只剩下了少数几人。所以,他们说这年头出海风险太大,生怕我有个什么闪失,还信誓旦旦地说船队编伍,绝对不会出问题,秀珠还给我下药。”
说到这里,吕光午的脸色竟是露出了少有的戏谑:“那个笨丫头,要是我真的让她给暗算了,还哪有脸在外头厮混?”
得知吕光午是因为没有去台湾,这才能这么早回来,汪孚林想到那帮子撇开吕光午,胆子贼大的家伙,不由哭笑不得。而问到不告而别的王畿,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