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见齐掌柜因为潘大老爷的行踪有了确信而满脸惊喜,罗老爷连忙死死拖住妻子,低声说道:“娘子,你少说两句吧。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更何况岳父都到了这节骨眼上,你身为人女,便不要再执着于旧账了。再说,那个恶毒的女人已经死了,岳父也把那恶毒女人的儿子赶出了家门,不是吗?大舅哥既然回来探望你,又恰逢其会,若能重掌家门,那也算是正名了。总之,你先回房,这件事交给我来办,你相信我行不行?”
费尽唇舌让妻子暂且住嘴,罗老爷把人往家门里头推了推,这才对齐掌柜说道,“齐掌柜,你回头转告岳父,大舅哥之前几日正好押送一批景德镇的名瓷到广州来,来探过拙荆之后,原本这两日就要走的。只不过,当初我那大舅哥和拙荆先后背的污名,却不能就这么算了。如今岳父既然已经休妻,那女人自知羞愤难以见人一头撞死了,但她那个作恶多端的儿子却还在。想让我那大舅哥和拙荆回家,只消答应我一个条件!”
齐掌柜最不希望的就是潘老太爷一死,潘大老爷却不露面,自己要受潘氏宗族那些贪得无厌的家伙掣肘。相反,潘大老爷在外这么多年,即便真是饱经磨砺,心性手段大有长进,那也是要倚重他这个大掌柜的——更何况潘大老爷曾经和他有过类似被排挤的遭遇,人也不像潘二老爷那样阴险狠毒,刚愎自用。所以,听到罗老爷提条件,他自忖反正要回去说与潘老太爷决定,便直截了当地说道:“还请姑老爷明示。”
两家这一来一回的交锋,全都在大庭广众之下,却让无数闲人大开眼界。车厢中的徐秀才只觉得这简直是自曝家丑,自然大为奇怪。只有汪孚林心知肚明,潘家的事情既然闹大了,无论如何遮遮掩掩,那也是要会被人议论的,还不如大大方方摆在明面上,反正齐掌柜和罗老爷都不乐意为潘家遮丑。这也是他昨天去过潘家后回到察院,小北就派了碧竹飞檐走壁给他送了消息,说是潘大老爷在妹妹潘保儿处之后,他定下的宗旨。
当然,潘大老爷不是不可以在潘老太爷一命呜呼之后才刚刚好出现,但身为人子没赶上父丧,到时候潘氏一族弄起鬼来,又或者再打起乱七八糟的官司,便少不得要虚耗时间。他等不起也懒得等。想来潘大老爷亦然。
罗老爷嘴角一挑。一字一句地说道:“很简单。潘老太爷自己说儿子忤逆,家谱除名,这还不够,他得派人不拘到南海县衙,还是广州府衙,告了那个恶毒女人的儿子忤逆!想当初陷害我那大舅哥也好,败坏拙荆名声也好,他全都参与其中。更何况这次毒害尊长,他也未必就没有参与,光是逐出家门,岂不是便宜他了?我那大舅哥和拙荆要踏进潘家门,自然得清清白白地进去!还有那位被他害得妻离子散的徐秀才,也等这个公道很久了!”
“好!”齐掌柜想想昨日之事,当机立断,却是想都不想地答应了下来,“我这就回去对老太爷禀明。”
他一面说,一面对四面八方围观的人做了个团揖:“今天在场的各位全都可以做个见证。这状子一旦递上去,还请罗老爷能够请上大老爷和姑太太一块回家!”
“自当如此!”
直到这时候。确定一切尘埃落定,汪孚林才对驾车的车夫吩咐了一声,马车悄然离开了这条巷子。行驶上大街,继而又在几条僻静的小巷子里头东拐西绕了一阵子后,他见徐秀才面色复杂,他就随口问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带你到罗家门前来,是不是知道今天潘家来人相请潘保儿,结果会意外获知潘大老爷的下落?”
徐秀才又不是笨蛋,好戏看到后半程,心里就已经品出了滋味来。想到汪孚林先前在渔村时,先是拿住下药后谋财害命的付老头,紧跟着又设伏抓了付雄一伙海盗,端的是下手稳准狠,既然如此,这次回广州时特意拐到十八甫,而后又带着他直奔潘家揭破那桩骇人听闻的案子,如今又叫了他到这里看戏——所有一系列事情仿佛是有一根线把一颗颗珠子串起来,又仿佛下棋的时候一招断了大龙——他登时觉得有些心惊肉跳。
“学生……斗胆请教。”徐秀才虽说觉得自己不该问,一问之后,兴许会坏了好容易得到的机缘,但他骨子里终究是个有点固执的人,思来想去还是问了。等待回答的时候,他缩在袖子里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心想自己是士,还是只不过过河之后就可随手丢弃的小卒,就看接下来汪孚林的回答了。
“潘大老爷当初流落在外时,被一家有名的徽商收在门下,见他能力卓著,没两年就让他当了大掌柜。别看是替人干活,每年分红时,听说他拿到手的银子能有两三千两。”
见徐秀才先是大吃一惊,随即脸上表情显然有些微妙,汪孚林知道他必定误会了,当即笑道:“人不是松明山汪氏用的,再说,我事先并不知道此次会来广州上任。任用他的人,是我一个科场同年兼同乡兼至交好友的父亲。知道我此来广东,这位赫赫有名的徽商有心帮这位大掌柜一把,就让人跟在我后头南下,顺便也捎带点景德镇的瓷器和茶叶过来,也好顺路赚一笔。当然,聘你的时候,你竟然也和潘家的内斗有点关系,那可谓是意外的惊喜了。”
“想来潘老太爷就算对长子心怀疑忌,但命都没剩几天了,再加上继室和潘二老爷的事情闹出来时,在场的人太多,铁板钉钉不容翻案,他就算捏着鼻子也得把长子认回来,这忤逆状子是肯定会递上去的。等到官府受理,你这名声就算洗干净了。”
徐秀才这才恍然大悟,而想到汪孚林连这一层都不吝挑明,他只觉得眼前迷雾几乎一时尽去,可想想那天自己收拾行李离开家门时,那个显然女扮男装的女子,他少不得还有一丁点怀疑。可这一次,他总算死死克制住了这种无休止的好奇心。
“等到你的名声洗干净了,到时候,你替我走一趟濠镜,去望德圣母堂见天主教的主教贾耐劳,这是我聘你来的最重要目的。”
汪孚林简略解说了一下之前弗朗西斯神父来时,自己与其敲定的一些东西,见徐秀才已经不知不觉坐直了身体,显然听得很仔细,他继续吩咐了一些细节上的问题,随后便开口说道:“另外,我刚到广州,对士林中的人物不大了然,我知道你多年不与人交往,但总比我道听途说知道的更准确一些,不妨再推荐一两个出色的人给我。”
徐秀才没想到汪孚林竟然给自己如此信任,一时什么过河小卒的担心都没了。他挺直了胸膛,说出来的话也多了几分铿锵之气。
“汪爷放心,我绝对不会举荐那种有才无德之辈!广东士林人才济济,但我第一个想推荐的,是番禺县大同村的秀才杜茂德。他十六岁及第,五次乡试而不举,就弃了举业游历天下,去年四十岁归来之后就山居不出,之前殷部堂在两广总督任上据说曾经见过他一面,说过他颇有大才,无奈他不再参加科举,又无军功,不好任用,总督府幕僚又多,这才没有他的机会。虽说我和他只是数面之缘,从未深谈,却也知道此人有些离经叛道,汪爷可能容他?”
杜茂德……
汪孚林想起吕光午也对自己推荐过,但那可不是推荐此人才学如何如何,而是着重点出,此人竟然在海盗中混过!
什么出外游历,四十方归……吕光午推荐过后,他就回去重新翻了那笔记。原来,去年吕光午在两广一会草莽英雄时,笔记上就留下了此人大名,据说号称是用的一手好铁尺,之前失踪的几年是游历时被海盗裹挟去当了狗头军师,好容易才抽了个空子逃之夭夭。此人对吕光午是坦陈了真实名姓,但在外却一直都是用假名游历,否则早就登上了官府的海捕文书!
因此,在徐秀才那炯炯目光下,汪孚林嘴角抽了抽,随即拿出了非常从容的气度:“自然能容!你走之前,留下一封写给杜茂德的信,只说你推荐了他,先不要提我的名字。”
他正好要和那些海盗打交道,有个熟悉内情的却正好!只希望徐秀才推荐的人不都是这样“文武双全”的才好!
之后徐秀才举荐的几个人选中规中矩,但无一例外,全都不是那等岁考科考常在一等的举子——实在不是徐秀才嫉贤妒能,那些当秀才时成绩优异,往往在科举场中一次次折戟沉沙却又不肯言败,自然还都有满满当当的功名之心,等闲哪里愿意当人幕僚?见汪孚林频频点头,显然非常满意,徐秀才更加觉得意见受到了重视,紧跟着便正坐深深一揖道:“汪爷,学生还有一事。陈炳昌陈小弟少年英才,不适合久充下僚,还请汪爷明鉴!”
汪孚林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顿时有些头疼。幸好他明白,徐秀才提出此事,应当只是认为陈炳昌应该继续一心一意致力于科举!
“此事我和陈家兄弟二人有所约定,只是一年,纯当历练磨砺,徐生你就不用太操心了!”
看到徐秀才一下子目瞪口呆而又尴尬至极的样子,汪孚林却没事人似的挑起窗帘看向了车窗外。徐秀才人品能力都不错,可从之前的相处中,他已经深深地感觉到,这家伙从骨子里来说就是个认死理的顽固分子,换成别人,会刚刚坐稳位子就这么对同僚的位子发表意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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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零九章 招贤纳士,监考乡试()
潘家的事情,在骤然掀开盖子之后,一切就已经尘埃落定。既然罪魁祸首孟老太太已经服毒自杀,而后又在其房间里找到了哑药以及其他各色具有毒性的草药,以及另外一包砒霜,其丫头又扛不住供述了事情,为了弥补此事的南海县令赵海涛自然全力以赴,把案子办成了铁案。在潘家送来了状告潘二老爷忤逆的案子之后,他雷厉风行立刻受理,当庭发落。那位昔日趾高气昂的潘家继承人在痛决一顿后,最终流落到了哪里,那就是谁都不关心的事情了。
人们的眼睛都看不到失败者,只会看到离家数年,成熟又或者说沧桑了许多的潘大老爷带着妹妹潘保儿和妹夫罗老爷重回家门,和父亲潘老太爷“重归于好”。而潘大老爷在回家之前,就通过潘家商行的名义送到濠镜也就是澳门出的那批货,总共货值白银四万两,这也证实了他这些年在外闯荡的成果。
只不过,谁也不会想到,潘大老爷一张亲笔所写的一百万两欠条,这会儿却正捏在一只柔荑中。
主人丝毫没有感觉这薄薄一张却价值连城的东西有什么值得珍惜的,看了没一会儿就随手扔在了一边,甚至还冷笑一声道:“难不成日后他坐稳了潘家家主的位子,我拿着他亲手画押还盖着私章的欠条,找上门去要债?要是他送来的都是这种没诚意的东西,那就不用给我看了!”
“小姐,你又心急了。”碧竹见小北气呼呼地把欠条随手揉成团。就那么弃若敝屣地仍在地上。她只能无奈上去捡起来。却也不展开,而是就这么丢在了左手拿着的匣子里,随即才连匣子一块双手呈了上去,“最上头的是这么一张借条,所以我才拿来给小姐看看取乐,下头还有别的东西。”
“你自己看吧,我倒要听听这位如今入主了潘家的潘大老爷还有什么东西拿得出手?”小北挑了挑眉,见碧竹一样一样往外拿着东西。其中多有价值不菲的鸡血石之类的印章料子,也有各种广州产业的契书,甚至还有掌柜们的各种死契和活契,她不禁越发变了脸色,“这人把我和汪孚林当什么人了?别说这些契书都是不曾到官府重新过户的,就算他真的肯过户给我们,沾手这些东西,以后怎么说得清楚?”
“小姐,底下是潘大老爷的亲笔信,您先看看。”
眼见小北终于是抓过那封信拆开封口看了。继而脸色稍霁,碧竹知道潘大老爷必然解释了这种很容易令人误会的举动。当然。她不至于不知轻重地过去跟着瞧,果然,下一刻小北就轻轻咦了一声:“敢情是担心潘家族中又或者底下的掌柜们别有心思,把我这当成存要紧东西的地方了。好在他还有些良心,这里头有一张签给程老爷当掌柜的契书,应该是程老爷还给他的,当初也不知道是他自愿,还是程老爷让他那么签的,竟然是三十年的期限。”
“那信上可还有提到别的?”
“他说,请程老爷也好,汪家也好,匀给他十个八个掌柜,他会善加任用,让他们独当一面。尤其是濠镜,他属意于文去挑大梁。”
见碧竹轻轻吸了一口气,显然明白了过来,小北就耸了耸肩道:“回头于文过来时,你和他说。不过他得好好把粤语学一学才行,否则可就是聋子哑巴。等到回头孚林任期满了,我们回去的时候,你要是肯跟着于文留下,那也随你。”
这前头的嘱咐倒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碧竹一边听一边点头,可听到最后一句话,猝不及防的她一下子惊呆了,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小……小姐,您这……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没回来的时候,于文天天上门等着,只是为了通告消息?可我怎么听人说,他找人在打听你?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看对了眼就嫁,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虽说不如叶青龙位子重要,可也不比那小子油滑,踏踏实实,人挺好的。”
“小姐!”听到小北越说越露骨了,即便碧竹脸皮没那么薄,这会儿也有些招架不住,“说正事呢,您别岔开话题!就算有于文,十个八个掌柜一时半会哪里凑得齐?”
“你这就小看程老爷和叶青龙了。之前我们追在孚林后头,出来得急,他们一时来不及,这才只选出了一个潘大老爷,一个于文,可既然知道这两人此来作用,近期之内,下一批人总是会来的。”说到这里,小北懒洋洋打了个呵欠,有些意兴阑珊地说,“早知道接下来这里就没什么事了,我还不如跟着吕叔叔和郑先生他们呢!”
碧竹不由得在心里暗自嘀咕道,外头光是秀珠那丫头成天死缠烂打就已经够烦人了,要真是小姐你也跟着吕光午他们去混海盗了,我不被夫人捶死,也得被老爷捶死!当然首先姑爷就饶不过我!
她正想宽慰一下百无聊赖的小姐,突然听到有人敲窗户的声音,顿时为之愕然。虽说这里是临时寓所,没家里那么多规矩,可也万万不会有什么事不敲门而是敲窗户的!正当她眉头紧皱的时候,却不想小北一下子从椅子上窜了起来,竟是一下子拨开窗户的插销,直接把那扇雕花支摘窗给推了出去。当那窗户渐渐升高之后,她就看到了外头那个提着灯笼的人,那意外劲就别提了。
这夫妻俩真是的,上回小姐在香山县那座客栈里来了一次突然袭击,这次就轮到姑爷了?
然而,看到两人隔窗对望的情景,碧竹当然不会留下碍事,悄无声息就开门出去,等看到汪孚林竟然还不进门,而是上前一步,一手扶着窗户笑眯眯地和小北说着什么。她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等发现小北竟然从窗户里头没好气地瞪着自己。这才赶紧加快脚步溜了。
“大晚上的都夜禁了,居然还敢跑到这里来!”嘴里这么说,当汪孚林终于进了屋子之后,小北仍是觉得心里高兴得很。她随手关上了门,本来还打算指着桌子上的匣子解释一下潘大老爷送来的东西,可当汪孚林打横一把抱起她的时候,她那到了嘴边的话自是戛然而止。
“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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