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的,一律从严法办!”
“啧啧,从前一个考成法,从京师到各省的官员据说都怨气大得很,这次又这么折腾,首辅大人这还真是手段厉害。”
听着这些话,汪孚林终于觉得,自己隐隐约约仿佛抓到了些什么东西。就在这时候,他只听沈懋学开口问道:“那我请问掌柜,你觉得首辅大人这些政令是对是错?”
虽说只是喝茶而不是喝酒,但晕陶陶的掌柜已经嘴上没个把门得了,竟是想都不想就嘿然说道:“这个法那个法,我是不懂,不过我有个亲戚是驿站的馆户,专门给来来往往的那些大人们提供饭食,这都是他自己出的钱,每年也不知道要掏多少进去,从前还免粮,可现在不免,他们全家两年前逃了,据说是跑到福建去给那些商船当水手了,宁可在海上挣命……”
“爹!”
听到这一声提醒,掌柜方才如梦初醒,等看到汪孚林冲着自己笑了笑,又亲自斟了一杯茶送到面前,他方才有些战战兢兢地想要求对方别说出去,却没想到汪孚林已经抢在了前头:“私下说话,掌柜不用担心会被传出去。其实不瞒你说,我们这些人在辽东遇上的事情,却也和你亲戚的差不离……”
从掌柜的之前发现锦衣卫来时那般错愕,再到自己提起沈有容等人在辽东的事迹,这掌柜却分明一无所知,汪孚林敏锐地意识到,自己这些人的事惊动的是高层,于民间竟是不大流传,他哪里能接受这样的结果?他自己无所谓,可辽东那边死难者堆起了累累尸骨,若只是成为朝廷政争倾轧的工具,让抛头颅洒热血的人情何以堪?要知道,他承诺过众人要替他们扬名的,明天有机会得大胆提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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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零七章 文华殿上三堂会审()
文华殿位于会极门东,内阁北面,乃是宫城中一处极其重要的建筑,经筵以及词臣讲学往往都在这里,而自从英宗之后,天子除却早朝越来越少单独见阁臣,若有召见,往往也在这里。而当今天子万历皇帝即位以来,并不曾亲政,而是由慈圣李太后亲自带着住在乾清宫读书,私底下纵使见大臣,往往也只是在讲学期间,所以得知天子会在文华殿旁听,自从汪孚林在辽东闹出那档子事后弹劾最起劲的几个科道言官全都欢欣鼓舞。
至于同样有份与会的内阁和六部大佬们,就不像那些初出茅庐的愣头青那般乐观了。聪明的全都嗅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就算迟钝不明所以的,也打定主意作壁上观不发一言,任凭那些跳梁小丑去蹦跶。
于是,这一天千步廊中的兵部衙门,当兵部尚书谭纶准备出发去文华殿时,他看了一眼旁边忧心忡忡的汪道昆,顿时就笑了起来。
“好了,你就别瞎操心了。你看看你侄儿就没送过信来向你求救又或问什么,就知道这小子已经领会到了那些玄虚。那么大的事情他都敢做,今天这阵仗他还会怕?我这个兵部尚书反正别人看不顺眼已经不是第一天了。真要是到时候闹得太不像样,我大不了豁出去。”
“子理兄千万不可!”汪道昆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虽说多年袍泽,又是好些年上司下属,颇有交情,但在衙门中他向来谨守上下之分,从来都没叫过谭纶的表字,这时候却顾不得了。他直接两手拦在谭纶跟前,使劲镇定了一下心神,这才低声说道,“我是关心则乱,有些事情看得不够清楚。子理兄你是之前病休多日,也没怎么理会外务。我总觉得这次事情来得蹊跷,仿佛不完全是冲着兵部来的。孚林他既然有担当,还请子理兄一切旁观。”
谭纶满腔豪情被汪道昆这话一冲。顿时涓滴不剩,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想想当年抗倭,想想当年练兵蓟辽,再想想自从调任兵部尚书后面对的明枪暗箭,他不禁有一种意兴阑珊的感觉。他勉强点了点头算是答应。接下来就二话不说出了门去。
谭纶往文华殿去的时候,其余各部尚书也都出了门。吏部尚书张瀚、户部尚书王国光、礼部尚书万士和、刑部尚书王崇古、工部尚书郭朝宾,左都御史葛守礼,再加上内阁首辅张居正,次辅吕调阳,三辅张四维,恰是整个大明朝最顶级文官序列全都到齐了。当这些人先后踏入文华殿,彼此寒暄说话之后,便形成了一个非常鲜明的小圈子。
张居正的身旁是吏部尚书张瀚,兵部尚书谭纶。户部尚书王国光。张四维的身旁是其舅父,新任刑部尚书王崇古,只后两者私底下交谈一阵子,须臾便融入张居正那个圈子去了。至于其他人,则是大多各管各的,不成圈子,但看向张居正身边那一大堆人的时候,如葛守礼这样性格耿介的不由眉头紧皱。
王崇古站的位子距离张居正最远,因此那些不曾依附过来的诸大臣是何表情,他能够看得清清楚楚。他从宣大总督的位子上被召回京师已经快两年了。最初是管京营,但京营兵权看似很了不得,其实却分别掌握在层层叠叠的勋贵武官手中,更何况没有战事。这个位子完全就属于安抚性质。奈何他在外功劳赫赫大名鼎鼎,在中枢却没有多少资历,所以哪怕他入京之后,吏部、礼部尚书先后出缺,可因为这是靠前的两部,他也没有得到任何机会。
至于工部。别说他根本不想去,就算想去,没有丝毫营造经验的他也不可能被人廷推。最后,张居正的姻亲刑部尚书王之诰因为送母亲回乡迟迟不归的缘故被人弹劾,而后主动求去,他才算是勉强在六部尚书之中有了一席之地,可刑部尚书着实谈不上多大职权。相形之下,却还是张四维常常出入张居正门下,曲意奉承,再加上在翰林院的资历足够,竟是比他还早跨出关键性的一步,一举入阁成了三辅。
但不管怎么说,如他们俩这般身为舅甥却同时登顶的,已经称得上是异数了。
之前针对汪道昆的那些动作,确实和王崇古脱不开干系。在王崇古看来,徽商在两淮盐业上把晋商给差不多挤了出去,这也就算了,可徽州籍的官员在朝堂的势力也正在抬头,殷正茂暂时屈居南京户部尚书,眼看只要北京这里有人腾位子就能挤进来,许国则是已经缓步进入了储相序列的前缘,汪道昆就更不必说了,那是谭纶最大的帮手。这两大商帮的恩怨撇开不谈,可只有兵部尚书这个位子才最适合军政经验丰富的自己,他年纪比谭纶还大,还能干几年?这挡路就是最大的仇恨了!
奈何谭纶深得张居正信任,以病弱的身体就是霸住这个位子不放,他和张四维舅甥合力,好容易才趁着汪道昆名士情结发作,总喜欢指手画脚又或者说指点江山,让张居正对人产生了厌烦,可谁知道眼看汪道昆就要落马的时候,汪孚林突然在辽东惹出了那样一场风波!
“还以为这会是汪道昆倒台的前奏,却没想到竟是朝中风云陡变的前奏。”
这是王崇古私底下对张四维说的话。因此,作为蒲州人,也是晋商这个圈子在朝的代理人,两人早早为今日的事情定下了基调。那就是若即若离,闻风而动——说直白点,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皇上御驾将临,还请各位老大人们做好预备。”
随着一个司礼监随堂先行抵达,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下头须臾就安静了下来,原本的小圈子倏然散开,变成了按照官职品级肃立。至于汪孚林这个当事者,以及那些科道言官,这会儿却还都没进入文华殿来,以至于这偌大的地方显得颇为清净空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众人终于等来了一阵礼乐管弦,紧跟着便是天子升座,众人叩头行礼。
万历皇帝朱翊钧这一年正好十三岁。他十岁登基,哪怕没有亲政,但因为三日一上朝,平时日日读书。往正中宝座这么一端坐,自然而然也有几分帝王气度。只不过,直到下头宣召汪孚林以及几个科道言官一同上殿的时候,他才偷偷瞥了一眼一旁的冯保。这次是他身边的两个近侍撺掇的,道是皇上平日见大臣都是远远的。犹如雾里看花,今天这么好机会可以看一场真正的热闹,总好过闷在书房读书。被这话打动,他方才费尽心思求了慈圣李太后允准。
至于嫡母仁圣陈太后,那才是真正宠他的人,平时哪里拂过他的面子,答应这种小事就更不用说了。
所以,朱翊钧今天完全是本着有热闹不看白不看,怀揣这种朴素民间百姓的思维而来的,当然。慈圣李太后也好,得到消息晚了的冯保也好,又或者是内阁首辅张居正也好,其他那些阁老尚书之类的重臣也好,谁都不知道他这个小皇帝竟然是来看热闹的。
而汪孚林当然也不知道。但因为更清楚现在以及将来数年间,朝堂上的固有格局,因此他对于御驾亲临的万历皇帝,反而没有太多的忌惮,同时也谈不上多大的敬意。如今已经有人在鼓吹什么万历中兴了,可这和小皇帝有一毛钱关系吗。那分明是张居正以及一大批官员殚精竭虑的结果!他对万历真心没啥好感,这位小皇帝亲政之后清算张居正一党,而后又捣腾了万历三大征,还因为国本之争几十年不上朝。想想真是白瞎了这么多年的精英教育!
既然怀着这种大逆不道的思想,和几个因为如此近距离在皇帝面前表现机会,激动得脸上都有些潮红的科道言官相比,汪孚林就显得分外引人瞩目。论理他在所有人当中是最谈不上资历的,也是年纪最小的,可偏偏一脸的从容。尤其是当几个科道言官开始轮番痛斥,就差没把他在辽东那番举动说成是祸国殃民的时候,他也只是不急不躁,神情自若站在那里,仿佛很有一种唾面自干的自觉。
能够官当到阁老尚书一级的大臣,对于科道言官大多好感有限,除非那是自己物色的嫡系,专职喷别人而不是喷自己的。而今天在场的这几个人,每个人都知道今天来的那几个属于都察院中的独立人士,也就是说没党没派,出了名不受拉拢的。所以,见汪孚林如此淡然若定,他们也都在心里把对这个年少进士的评价提升了一个台阶。至于朱翊钧,没怎么见过御史当面喷人的他就不这么看了,毕竟这一面倒的热闹实在有些让人失望。
就在他有些无趣地暗自忍下了又一个哈欠的时候,几个轮番上阵的御史仿佛有点累了,竟是停歇了片刻,而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之前行礼拜见之后就再没有声音的汪孚林终于开了口。
“各位御史大人说了这么多,总算有点口干了吧?既然这样,那就休整休整,等我说完了再战。”看到有人遽然色变,立时三刻就要反击,汪孚林哪肯给人这个机会,一下子提高了声音,“我只想问,几位当中谁去过辽东没有?谁见过辽东边墙附近聚居的军民是怎样一个生活境况?谁又见过除了之前刚刚被寸磔的王杲之外其他的女真人?既然都没有,口口声声臣以为,臣认为,这天下九边之一辽东最紧要的军国大事,就是你们可以主观臆测的?”
那一瞬间,已经有些后悔今天来旁听的朱翊钧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眼睛睁得大大的。
这才对,势均力敌才有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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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零八章 交锋之后的图穷匕见()
一直静静在那里听着几个科道言官引经据典往自己身上扣帽子,仿佛自己就是十恶不赦祸国殃民似的,汪孚林牢牢按着胸口那团憋火,一点一滴记下这些人话语中的漏洞,此时此刻连续四个反问把皮球踢了回去,他便立刻趁势进击。
“在辽东巡抚张部院,辽东总兵李大帅上任之前,辽东三任总兵全都是战死,十几个巡抚里贪赃的贪赃,无能的无能,局势一度糜烂到极点,如今终于战局稳定,胜仗频频,抛荒的田亩也比从前大有减少,军备也比从前齐整,这是臣在候选期间前去辽东亲眼看见的,此前的奏疏上也并不曾讳言,怎么到别人的嘴里,就成了狂妄自大,瞧不起辽东文武这一番成就了?然则,长治久安并不代表就不要兼顾从前那些年的遗留问题,你们可知道被掳掠去为奴的人过的什么日子?”
汪孚林将当初王思明讲述的,给王杲做阿哈的那段遭遇从头至尾讲述了一遍,他知道在场这些高官重臣都是心志如同钢铁,不会轻易被一两个百姓的悲惨遭遇打动,而万历皇帝生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被阉宦包围,也难以对那些悲惨的遭遇有什么感同身受的体会。所以,他要做的不是说服人,而是从道德层面上打击那些喷子!而一旦扯下之前那一副温吞水好性子的面具,火力全开的汪小官人自然就现出了英勇善战的原形。
“更何况,臣是脑袋一热就去做这种事情的吗?不是,是辽东巡抚张部院在广宁接见时,亲**待了招抚女真降人的任务。可世人都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因利益而来投诚,而后又因为琐事不满叛去,甚至杀戮官民将卒,甚至割了上官脑袋的那些蕃兵蕃将难道还少吗?所以张部院在吩咐任务的最初,就曾经暗示过。建州女真王杲所部因我大明兵马破古勒寨时那点仇恨,很难投靠,不妨从细处入手,臣从广宁到抚顺关这一路上。自然一直都在思量。”
“既然女真降人很难招抚,那么,被女真掳掠过去做牛做马当成奴隶使唤的那些辽东军民,还有他们的后代呢?他们归心似箭却无人搭救,他们在异地他乡时时刻刻都要面对生死考验。他们通晓汉语,又知道虏中情形能够受辽东官府辖制,不至于如女真降人那般桀骜不驯。而历年流落在外的那些人,保守估计都已经有上千人了,再加上他们的儿孙,哪会有多少?他们会甘愿为奴,朝夕生活在生死恐惧之中,还是回乡举起刀剑砍向仇人?”
眼见同僚们刚刚说得口干舌燥,此刻被汪孚林突然群嘲了一通,竟有些溃不成军的架势。余懋学终于忍不住了。他是户科给事中,也就是科道言官分类中属于六科廊的这一块,又因为出身徽州府婺源县,和汪孚林算是同乡了。可他隆庆二年中的进士,没和后起之秀汪孚林打过交道,却听到老乡提到过这位汪小官人的光辉战绩,自然不会像旁人那样小觑这位去年的三甲传胪。此时此刻,他终于觑准了汪孚林的一个空子,立刻接过了话茬。
“然则张部院本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意。更何况辽东文武人才济济,何至于要你妄自行险?”
汪孚林之前也不认识余懋学,但人人上殿都要叩头报名,这个刘守有特意提醒过的户科给事中他当然视作为第一对手。所以。之前只稍稍展露了一丁点口才的余懋学此时此刻终于和自己直面对上了,他非但松了一口气。要知道,在这文华殿上,他最怕的就是对方不露底牌!
“余给谏怎么知道,张部院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意?”汪孚林只是微微一顿。不等余懋学接口就立刻似笑非笑地说道,“张部院的奏疏,我也有幸拜读过,可除了提到曾经吩咐过我招抚女真降人,却不曾提到余侍御刚刚说的这一茬。辽东距离京师可是很远,更何况张部院之前拜发奏疏的地方不在广宁不在辽阳,而在鸦鹘关,余侍御这消息实在是够灵通的!”
自己只是稍稍露出个口风,汪孚林就犹如短兵相接的锐卒似的,直接上来贴身肉搏,这让当过一任府推官,非常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