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临淮侯世子李言恭那座别业白雪山房,在东南一带颇有名声,原本一味闭门苦读的张家兄弟几个未必会知道,但张居正隔一两年就会给他们换一个先生,以免儿子受师长影响太深,而这些饱学之士往往来自东南,尤其是现在这个窦先生,学问非常好,可名士情结也非常重,他们对那边的盛况也知之甚深。
朱宗吉能和李言恭交好,天生就是健谈之人,信手拈来的又是种种东南趣人趣事,别说张嗣修和张懋修,就连张敬修都渐渐生出了几分兴趣,汪孚林则是一边听故事,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张敬修。
最初见面的时候,张敬修精神看上去尚可,但眼下因为放松了下来,疲态以及倦怠就再也藏不住了,形容有些憔悴,显然是会试失利的后遗症了,所以身体上有什么不妥当暂且不提,精神是肯定不对,还在钻牛角尖也是确凿无疑。
汪孚林这么想着,随即却注意到窗外人影晃动,依稀有人来偷听。虽不知道是张家两个小儿子,又或者是其他什么人,他也没太放在心上,只让朱宗吉尽情发挥唱独角戏。果然,这位在说到兴起时,竟是抓着张敬修的手,念了一首当初某名士的打油诗,哪怕张嗣修和张懋修知道朱宗吉的真根脚,也忍不住笑得直打跌,张敬修也就忽略了这个动作,没太往心里去,反而有些向往地说道:“若是有机会去南京白雪山房就好了。”
“李小侯那个人最好客,一句话的事。”朱宗吉直接就把李言恭给卖了,料想他也不会把首辅长公子拒之门外。盘腿而坐的他毫不见外地在张敬修大腿上一拍,继而笑着说道。“南京那地方。三山街。奇望街,大中街等几条街连着,直通三山门外,铺子最多,和京城外城的前门大街有点相似……”
这又改成说南京的风土人情了,汪孚林这个就在南京呆过一个多月的人尚且觉得新鲜,更不要说屋子里三位张公子。就只见张敬修的眉目更加舒展,整个人更加放松。张嗣修和张懋修也不知不觉放开了心头担忧。至于门外头碰头偷听的张简修和张允修兄弟俩,那就更加咂舌了。
“这位朱公子真能说。”
“从前那些最能说的夫子也比不过他,不过真新鲜,就和之前那个汪孚林说起各地情形时一样。”
“怪不得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当朱宗吉自斟自饮一气把一壶茶喝掉大半,一个人的表演终于告一段落,屋子里其他人方才恍然惊觉过来。这其中,张嗣修和张懋修是赶紧没话找话说,打算继续活跃一下气氛,张敬修是面色变幻不定,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而这时候,汪孚林才率先开了口。
“张兄。屋子里有些闷,出去走两步吧?”
这直截了当的邀请让张嗣修和张懋修齐齐微微色变,可看到张敬修顺势站起身,分明没有反对,他们想着接下来能和朱宗吉交流一下大哥到底什么状况,最终硬生生忍住了。等到眼看那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子,张懋修赶紧敏捷地挪到朱宗吉身边,低声问道:“朱先生,怎么样?”
“不太好。”朱宗吉轻轻吐出三个字,见两兄弟那张脸登时僵住了,他就笑了起来,“只是相对于你们俩的状况来说,他要差一些,还没到什么严重的地步。调养的事我自有主张,绝不会惊动首辅和夫人,但开导的事情就得交给外头的汪孚林了。想当初我可是险些把那位解元郎差点给说得暴跳如雷,真正安抚的还是汪孚林。你们不知道,他和那位李小侯认识没两天,就把李小侯和金陵赫赫有名的盛家拉了去做生意……”
汪孚林之前只对他们说过各地见闻,包括因为家中欠债贩米赚钱的事,其他都没怎么说,张嗣修和张懋修哪里知道汪孚林竟然还有这本事,一时忘了关注长兄,赶紧愿闻其详。等到听朱宗吉说了他知道的那部分,两个人全都觉得,比汪孚林略大的那点年纪全都白活了。人家就这么点年纪已经考出了进士,而且潇潇洒洒在东南湖广兜了一大圈,可他们呢?连出家门都要向长辈报备,就如同没成年的孩子!
而汪孚林带着张敬修出门的时候,就看到两个拔腿跑回房的小家伙,因为他们比家里金宝还道:“张兄知不知道,我第一次被首辅大人召到张府来问话,是因为什么事?”
张敬修没想到汪孚林由此起头,顿时有些讶异,想了想张居正只说起汪孚林小小年纪便处变不惊,很有自知之明,都是泛泛的夸奖,他就摇了摇头。等到汪孚林将关于帅嘉谟之事的前因后果,包括最初的徽州夏税丝绢纠纷都从头说起,他理了老半天头绪还是不甚分明,一时便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汪孚林。
对自己说这个干什么?
“此事前因后果,我当然都对首辅大人一一禀明了。”
汪孚林先把这一点说透,随即才继续说道:“而首辅大人也好,我以及伯父也好,全都心领神会的另外一点就是,徽州其他五县断然没有在京城雪夜派人劫杀这种胆子,更没有这样的能量,此事背后有别人指使,确凿无疑,而且幕后黑手居心叵测,磨刀霍霍,意在赋役。由此可见,首辅大人固然执掌内阁,敌对者却隐藏在黑暗之中。在这种情况下,张兄今科参加会试却落榜,除了才学不够之外,你应该想到还有别的可能。”
张敬修之前会试之后一直都有些自我封闭,而且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怨天尤人不如怨自己,张居正之前也只是让他自己去想通,此刻汪孚林却借着诉说前事,将此归咎于外人,他那瞠目结舌就别提了。
而汪孚林才不管自己是不是歪曲事实,是不是凭空给人树立了一个假想敌,反正张居正自己肯定都这么认为,否则也不会停选庶吉士。他只要张敬修别钻牛角尖,这次的任务就完成了大半。
“而我这个三甲传胪的名次,本来也不是该得的,据说就因为首辅大人多看了两眼我的卷子又放回原处,不知道是谁就把我的卷子放在了三甲头,以至于外头人人都说我背后有人。虽说对我对你一扬一抑手段各有不同,但殊途同归。现在首辅大人的情况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窥伺者不知凡几,你身为长子,总不能让亲者痛仇者快吧?以首辅大人的洞察力,这次你被人算计,三年之后的下一科,别说你苦读三年肯定更胜往昔,只要有准备,还愁什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敬修终于接受了:“多谢贤弟剖析利害,我明白了。”
汪孚林这才心满意足。反正只要把人拉回来就行了,至于这番话有没有歪曲事实……至少他在文章学问上真比不过张敬修,他尚且能通过会试,张敬修却落榜,这猫腻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一茬揭过去,剩下的就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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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一二章 首辅的大棒()
当汪孚林和张敬修从屋子外头回来的时候,张嗣修和张懋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兄长,当发现人表情轻松了不少,眼神中却闪着某种决意,他们顿时喜笑颜开。没了心理负担,兄弟俩就想起了刚刚朱宗吉说的南京那些事,少不得拿出来追问,汪孚林又好气又好笑地斜睨了一眼那个出卖自己的准太医,想到今天早有腹案的计划,他也就没有藏着掖着,少不得从江文明和自己与盛祖俞那点龃龉展开。
讲故事嘛,要求一个前因后果,有**、有起伏、有悬念,再加上渲染,添加各式各样的佐料……这种事他干多了,端的是驾轻就熟。
说完这个经过层层包装演绎的故事之后,他就笑吟吟地说道:“所以这些天,外间有不少言之凿凿的传言,说我要选这个官那个官,其实都是胡说八道。今科不选庶吉士,料想不少进士大为意外,吏部铨选肯定名额吃紧,我想我就不和人家去争了。反正我今年也才十八岁,等到明年后年都不打紧。正好这空闲时间,我还可以回一趟南直隶,打理一下这新开张还不到一年的票号银庄,然后带父母妹妹一道去一趟内子的宁波老家,这是我乡试之后就答应内子的,结果却爽约了。”
登科的新进士每个人都盼望着第一时间选到美官,纵使愿意等的人,也往往是因为好缺没希望,差缺不想去,这才只能耐着性子干等,可就张家三兄弟知道的。汪孚林的两位叔父为了他宁可避考。伯父汪道昆也极其关切。再加上其三甲传胪的名次得益于不知道哪个读卷官的私下操作,人人都认为那是父亲的默许,既然如此,要选个美官应该不算很难。可汪孚林竟然表示打算候选一两年,又或者说,那根本就是优哉游哉玩两年!
“汪贤弟你这是为了博得弟妹一粲,连做官都可以先丢下,就不怕汪侍郎暴跳如雷?”张嗣修忍不住出言打趣了一句。
“而且你家现在已经不穷了吧?用得着这样钻钱眼?”问得如此犀利的。自然是为人直爽洒脱的张懋修。
“我徽州府向来左儒右贾,喜厚利而薄名高。”汪孚林知道这种思想是别地方人不可能立刻接受的,所以只是如此答了一句,就立刻词锋一转道,“再说了,我又不是中个进士挂了名头就立刻回去经商发财,带着家人游山玩水,这不是因为今科选官吃紧吗?既然如此,那就不要给老大人们增添麻烦,等各种官职缺额不那么吃紧了。再来等待安排。当然就像你们说的,我已经做好了被伯父和二位叔父当头怒喷一顿的准备了。”
当汪孚林和朱宗吉离开张府的时候。朱宗吉留下的是三张一蹴而就的药茶方子,汪孚林留下的是一个爱妻顾家商业天才的形象。至于他去了汪府后经历了那一通狂风骤雨的洗礼,则是连汪府门上都津津乐道。用门房的话来说,汪道昆向来是儒雅谦谦君子,从没见发这么大火!
而小北在听说汪孚林那番搞怪之后,笑得前仰后合,可最后醒悟过来后,她忍不住担心地问道:“不会弄巧成拙吧?”
“如果真的弄巧成拙,那便索性这十年我就不做官了,挂个进士名头,在外经商,有些路子容易趟平。”汪孚林嘴角翘了翘,心想那样正好躲过张居正和张四维先后当权这十年的巨大风波,反正自己那时候也还不到四十,现在靠着首辅之力得到的三甲传胪名声,就会变成乡居不仕的贤达之名。
“一种可能是,那位首辅大人真的就这么让我候选一两年。一种可能是,他对我已经有所安排。还有一种可能是,他因此责我倦怠,派我去哪个犄角旮旯当地方官。这最后一种可能是最坏的可能,但也没关系。调查清楚风土人情之后,聘上足够有能力的师爷,大不了我赔上一大笔,把这三年官当好,然后直接挂冠而去。三年之后金宝应该已经是秀才了,努力一下,他十年八年考个举人总不成问题吧。他随便当个官,就可以支撑家里了。”
“说来说去,你竟然就想着撂挑子!”小北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忍不住拧了汪孚林一把,“你别忘了秋枫特意留下,就是想帮你。而且伯父他们为你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所以啊,那只是最坏的可能性。你就放心吧,今天我去见伯父故意挨训的时候,他还告诉我,说是传言道,读卷官中间有人会错了首辅大人的意思,硬是让三甲传胪落到了我这个毛头小子头上,如今正在捶胸顿足!”
汪孚林说着便轻薄地在妻子下巴上勾了勾,眼睛奕奕有神地说:“反正我已经被某些人给拱到风口浪尖了,现在既然已经对张家三位公子道明心意,接下来别人要怎么折腾悉听尊便,我索性就闭门当瞎子聋子!”
“那些人难道就忘了,京城还有锦衣卫和东厂?”
“历经嘉隆,现在的锦衣卫和东厂远不及当年最巅峰的时期,唬不了人,否则那次雪夜的事情怎么发生的?不过,幕后黑手躲着不现身,在前头上蹿下跳的某些人总要倒霉的。这几天我闭门思过,正好我这次进京带了几卷胡梅林文集,我们就着书研究一下,以后我要是有可能和岳父大人那样做那么大的官,该怎么给后人著书立说,写点东西传世……”
汪孚林开始一心一意蜗居家中,两耳不闻窗外事,但外头的风波却渐有弥漫之势。毕竟,不选庶吉士的结果就是,二三甲中那些文名卓著的新进士们平白无故少了一条最好的青云之路,再加上对有身世有背景的官宦子弟挤占美官缺额的担忧,所以某种流言几乎一经传出就旋风似的酝酿发酵。最后竟是有人信誓旦旦地说。汪孚林已经内定了一个行人司行人的美缺。为此。汪道昆气得在顶头上司谭纶面前抱怨了不止一回,恨得牙痒痒的。
在这一片不平的浪潮中,当朝首辅张居正召见了吏部尚书张瀚,问及新进士授官的进度之后,便淡淡地说道:“今科三甲传胪汪孚林,年不满二十,不用急着放缺选官。今科进士选官,年资四十以上的先选。五十以上的也需优抚,须知当年太祖皇帝在时,曾经从儒林中广选年纪在四十以上,卓有经验的,在太学历练之后,一外放就是布政使之类的高官。如今一味推崇年轻,失了太祖选官尚沉稳之道。翰林院今岁不选庶吉士,天下又不是没有储才的地方,那么多府学教授都出自举人甚至杂途,以至于各地生员聒噪无人管束。正好调一批新进士坐镇各地府学!若是能扭转风气,三年后我亲自调他们入科道!”
张瀚听到张居正授意把汪孚林的选官搁置下来。连年限都没提,原本还在怀疑外间传言说哪个读卷官会错张居正的意思,误将汪孚林放于三甲传胪,这消息是真的,可听到张居正后面这些话,他就忍不住心底直冒寒气了。
从前考中进士的人中,年纪在四十左右的还可能进翰林,但前提是名次非常高,又或者馆选成绩非常优异,但年纪超过五十的基本上就选不到什么好官,反而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很容易得人青睐,选为翰林庶吉士。而历来进士之中,只有那些成绩糟糕的三甲进士可能会因为想留在京城或是东南,于是屈就一个七品府学教授,可这次张居正显然打算来真的。显而易见,张居正对外头那场风波中推波助澜的某些人,是深恶痛绝了。
当看到张居正信手推了一张字条过来,张瀚一扫上头那些名字,心中再无任何侥幸。显然,冯保的东厂已经去调查过了,某些蹦跶得最是欢快的已经罗列在了这些名单上,甚至每个人都注明发配到哪里去。其中,有什么贵阳府学教授,零陵府学教授,长沙府学教授……从贵州、云南、湖广、广东、河南,总之没啥出众的好地方,这一色官职派下去,足够这些进士喝一壶了!
相形之下,汪孚林候选不管多久,只要避开眼下,无疑就躲过了这一劫!
“至于余下的,之前各地巡按御史报上来的不称职州县主司当中,革退一批,正好就可以安置一批新进士。府推官也是一样道理,我想多安置二十个人还是没有问题的。而今岁行人司行人,二甲传胪孙鑛算一个……”张居正随口说出三个名字,见张瀚一张脸已经很不好看,显然这些缺额兴许早就有人打好了招呼,他就没有再建议剩下的名额,而是不动声色地说道,“至于其他美官,优先照顾那些籍贯在云贵、琼州、河南等地的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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