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孚林的好友程乃轩呢”
说到程乃轩,芶不平的脸色顿时有些微妙。随即恭恭敬敬地说:“程公子也上了榜,只不过是第三百名。”
此话一出,汪家三兄弟彼此对视一眼,最终全都笑了起来。所谓三百名看上去是会试所有进士的倒数第一,但取中的卷子都是同考官荐上去给正副主考斟酌名次的,三甲的卷子其实说不上多大差别,但能够放在末位,在谁看来那都是顶尖的运气。汪道昆因此说笑了一阵,这才突然想起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立时正色问道:“那首辅张阁老的长公子呢”
芶不平最是稳妥的人,这么重要的事情又怎会不放在心上。可这事着实诡异,之前老爷不问,他当然不会主动提起。他不安地动了动肩膀,低声说道:“小的没看到张公子的名字。”
没看到张敬修的名字这怎么可能
别说汪道昆三兄弟因为这个消息而震惊得无与伦比,汪孚林在确定了这件事后,也惊讶得合不拢嘴。而正焦急等待消息的张府众人,也同样是面相各异。张敬修此次下场,端的是拼尽全力,对于中进士抱着非常高的期望,再加上底下四个弟弟也全都看着,一得到消息,他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什么人都不想见。确定长子只是想不开,却还没到做什么傻事的地步,王夫人只好让其他儿子在门口劝解,一面又命人打探张居正那儿的动静。
然而,这天张居正却没早回来,而是和平日一样的时辰回家。来到张敬修的书房外头,他丝毫没有宽慰的意思,而是隔着门冷冷说道:“一点挫折都受不起,哪里是我张居正的儿子哪里跌倒就哪里爬起来,这还不简单吗有时间自怨自艾,还不如去好好读书,也好给你几个弟弟做个榜样”
见丈夫撂下这话就拂袖而去,王夫人没法,只能吩咐张嗣修和张懋修继续劝长兄,自己则跟在张居正身后回了正房。一进屋子,原本只是脸色阴沉的张居正往居中太师椅上一坐,立刻就恨恨地一拳砸在扶手上,显然心里并不像嘴里说的那样放得下。
“吕调阳竟然好意思把事情都推在同考官头上,说是那些愣头青推送上来的荐卷根本就没有大郎的想当初谢迁还只是三辅,他儿子却可以中探花。我张居正的儿子也一样才学过人,便连一个进士都中不得那孙家倒是不知收敛,左一个右一个全都是进士。到底孙氏三代尚书,门生满天下。走到哪里都有人照拂,孙鑛早就是各式各样的文章四处传,此次会试倒是一个会元就稳稳当当到手了”
王夫人刚刚跟进来时,就把人全都留在了外头,见张居正如此大光其火,她就不再火上浇油了,而是软言劝慰道:“好歹大郎也还年轻,说不定等到孙鑛这年纪的时候。也能跻身一甲。”
“哼,是会元却未必进得了一甲。殿试的读卷官只要有我一个,他孙鑛就休想”张居正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淡淡地说道,“再者,馆选本来就不是每届都必选,我已经决定了,今年翰林院不选庶吉士”
庶吉士号称储相,历来内阁的阁老之中,出身一甲的。远远要少过出自庶吉士的。因此,张居正此言竟是将今科三百名进士中,除却一甲之外其他进士的命运一下子敲定了。王夫人虽觉得如此有些不妥。也许会招致人言,可看到张居正那暴怒的样子,最终还是没有试图劝解。就连她都有些不忿地觉着,此次长子落榜,未必就不是某些人看不过张居正那些政令,故意以此给张家添堵。毕竟她也听说,之前丈夫强推的考成法激起了轩然大波。
“下一次会试之前,我可不会如此束手旁观,别说这个主考官我不会再避嫌。少不得要给儿子们造造势,免得人认为我张家软弱可欺”
撂下这的话之后。张居正长长吐出一口气,用手轻轻揉了揉右边太阳穴。这才信口问道:“汪家那个汪孚林此次如何”
因为汪孚林和儿子们几次往来,再加上会试居然无巧不巧就在隔壁,王夫人确实也让人打听过,此时就苦笑道:“记得是中了二百多名,挺靠后的。”
听说是三甲倒数,张居正本想冷笑说倒是好运气,可再一想倘若他自己的长子会试名次如此靠后,殿试想要将其拔入一甲又或者二甲前列,那简直难如登天,到时候一旦落在三甲,自己只怕会更加怒发冲冠。于是,他忍不住哂然道:“不到二十岁的进士,登榜大多都在三甲,汪南明太心急了。就连当年神童如杨文忠都难逃此劫,更何况那小子自陈就不以见长不过杨文忠当年还选了庶吉士,今科若是没有馆选,汪南明恐怕要暗中埋怨我了。”
说到这里,张居正若有所思地轻叩扶手,突然觉得今科不馆选,可以趁机看看那些自己这边的中坚究竟是个什么态度,毕竟他们的子侄辈有好几个上榜。接下来他还有很多政令要推行,容不得那些心怀异志,和自己步调不一样,又太过贪心的人。朝堂之上不需要那么多杂音,只要每一个人各司其职,领会贯彻他的意志,那就行了
而晚饭时分的汪家,这会儿也有不速之客来凑热闹,竟是携妻而来的程乃轩。对于自己那第三百名,程大公子显得格外委委屈屈,最后还是书童墨香忍不住拆穿了主人:“汪小官人,您别听少爷的,听到中了之后,他欢呼庆祝,高兴得围着院子跑了好几圈,甚至都想上树表示庆贺,多亏少奶奶使劲把人拉了回来。他得意地说就算三百名,也比三百零一名好一万倍。”
“去,我这不就是遗憾没和双木名次紧挨着吗”程乃轩瞪了墨香一眼,这才笑嘻嘻看着汪孚林说,“话说还有殿试呢,双木,你说到时候我不至于再吊榜尾吧”
“我怎么知道”汪孚林根本没理会程乃轩的担心,而是掰着手指头算道,“黄云龙、程有守、陈与郊,加上我们俩,这次歙县一共考中五个进士,简直是大年中的大年啊,回头歙县城里一定会沸腾了”
只不知道张敬修落榜,张居正会不会因此大发雷霆,殃及池鱼
ps:有道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可惜大多数宰相都是臣妾做不到,张居正就更别提了这是真事。不过余姚孙氏这三代确实比较恐怖,资料一查吓死了。继续求个月票,谢谢大家
第五零六章 殿试和赐宴()
三月十五殿试日,恰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大晴天。
一大清早,天还没亮,寒风依旧彻骨时,通过会试的贡士们便已经在皇极殿东西两侧的丹墀内排列整齐。除却他们之外,文武百官亦是如平日上朝一般侍立东西。对于汪孚林来说,不是作为游客,而是作为未来的朝官踏入这座紫禁城,这种新鲜的体验盖不过大半夜起床赶到这里,而后被人折腾来折腾去的不耐烦。当遥遥望见那伞盖车舆渐渐行来的时候,想到这位万历皇帝如今这几年的境遇不会比臣子更幸福,他就心理平衡了。
皇帝尚且都不能想干啥干啥,更何况自己?
三声静鞭之后,便是百官先行叩头行礼,没错,暂时他们这些贡士还可以先站着。直到今次殿试那道时务策的策题经过繁复的程序,被一步一步交给最终的礼部试官,这才算轮到了他们当磕头虫。五拜三叩头礼之后,他随其他贡士一同起身,恭送了万历皇帝上銮驾离开,又直到文武百官也一一告退,这才看到数百名军校开始安放试桌。如果天气不好,刮风下雨,试桌安放在两边庑殿,而今天这大好天气,他们这些贡士就要体会一下露天考试的快乐了。
尽管皇帝都走了,文武百官也散了,但在礼部官员正式宣布考题之前,仍有跪领试题,叩头就试的一项程序。汪孚林自忖这辈子磕头都不如眼下多,却也不得不随波逐流。等到终于在自己的试桌旁边坐下,他便看到一大帮军校开始分发早粥。
因为贡士总共也就三百人,不像乡试会试那样兴师动众,而且殿试后转眼间便会成为官身,故而待遇自然也和从前那些大考不能相比。就比如此时此刻送到汪孚林手中的那碗热粥。且不说他腹诽一番这白瓷碗的好坏,一看左右,他甚至能看到不少参加殿试的准进士们正在那两眼泪汪汪,仿佛多感谢这恩典。他一边琢磨着之前那试题,一面用勺子在粥里头搅动着,累计捞到了猪肉粒、香蕈、麻菇、花椒粒。上头还飘着香油,尝一口,胡椒味十足。
总的来说,这是一碗猪肉菌菇粥,加入胡椒花椒作为调味,适合暖身子,理应出自光禄寺的手艺,所以味道凑合,就是不够热。
虽说之前是提早吃了早饭又或者说夜宵出来的。但汪孚林还是三下五除二解决了这碗粥,随即专心致志地开始琢磨今天这道时务策。洋洋洒洒数百字,没加标点的这道策问,先是说古论今,讲述了古今多种所谓治国之道,然后阐述小皇帝以冲龄即位,战战兢兢勤于听讲学习,对于这些各式各样治国论点的疑惑。而后请今天应试的诸多贡士折衷众多论点,详细阐述最该学的是什么。政令以何为先,古今情况有什么不同,创业守成又有什么不同。
乍一看去,仿佛是万历小皇帝请贡士直言,但细细剖析,汪孚林才不信张居正会任由十二岁的天子亲自出题。铁定是站在皇帝的立场上一手包办。此时此刻,他想着自己这次名次总不脱三甲同进士,尽管他对张居正的种种改革举措绝对比眼下的张居正自己都更加清楚,却也没打算标新立异,一鸣惊人。研好墨之后就开始随手打起了草稿。反正所谓的时务策总是老生常谈,那就谈一谈吧。
殿试的读卷官早就定下来了,不出意料,张居正吕调阳两位阁老为首,六部尚书中则是以工部尚书朱衡带头,紧跟着是吏部尚书张瀚、户部尚书王国光、兵部尚书谭纶、刑部尚书王之诰,而礼部尚书反而缺席,是因为礼部尚书万士和去年十二月刚到任,是前礼部尚书陆树声举荐的,张居正用得不甚得心应手,就以万士和资历相比前头那些有些欠缺这个理由,把人排斥在读卷官之外。
除此之外,汪孚林还听汪道昆说,如会试副主考王希烈,翰林院掌院学士张四维,就连还是翰林院侍读学士的申时行都在读卷官之列。许国则没戏,也不知道是不是回避女婿的参考,又或者是张居正还没看得上他。
殿试总共十几个读卷官,两天之内看三百份只有一道时务策的卷子,似乎是平均到每个人头上不过二十多份,看上去负担没这么大,但实质上每个读卷官都要看过所有三百份卷子,看中的就在卷子上画圈,最后结果便是圈多者在前,圈少者在后。因为殿试糊名却不誊录,读卷官有时候能看到亲朋好友的字迹,但架不住人多,所以要在名次上动手脚,就得看个人的权力手段了。
哪怕汪孚林知道如今的殿试绝对不会让人落榜,也没啥办法后发制人,但更没打算丢脸。他较之如今这些读书人,最大的好处就在于思路眼界开阔,因此六七百字的草稿没到中午就已经差不多了,当然,肚子也差不多空空如也。抬头一看,他就发现军校们抬着桶又开始送午饭了。
大概是考虑到贡士们忙着答卷,午饭没什么功夫吃,因此发的东西端的是方便充饥,每人两个白面大馒头,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虽说羊肉每碗里不过两片,但一大碗和着馒头下去,肚子也就差不多饱了。捱到这时候,少不得便有人要起身离开去方便,等到军校们又过来收拾了杂物,这才是下午的答题。相比会试三场的高难度大题量,今天便是完全的精益求精,每个人都在不停润色草稿,直到时间所剩有限,这才开始誊抄。
汪孚林不早不晚在日暮到来之前两刻钟左右完成了试卷,揉着手腕看前头和左右,他便发现大多数人都差不多赶完了,而不远处已经有太监和军校提着灯笼在那等着。殿试和会试不同,考完之后还能额外享受一下礼部的晚宴,算是表示朝廷礼贤下士之意。所以,等到东角门交卷之后,自有人在前头吆喝。吩咐贡士们各自列队跟着灯笼走,去领殿试晚宴。
和之前考试时的座次一样,每桌座位都是排好的,总计三十桌,按照会试名次从高到低。汪孚林坐下时,就发现四周围只有极力抑制的窃窃私语。但很少有浓重的乡音。原因很简单,要做官的人,哪怕家中再贫寒,总会在进京之前狠练一阵子官话。既然是大锅宴,还不等汪孚林熟悉同桌的未来同年们,饭菜就一一送了上来。
先是茶食五碟,果子五碟,全都是白瓷高脚小盘子,分量有限。他客客气气让年长者先吃,只见众人无不矜持,等轮到自己时竟然还有大半。可一尝味道,汪孚林自以为就懂得了众人谦让的理由。真是没什么好吃的,就是吃个气氛吃个名头。
这些之后,方才是三瓶酒,而后是两大碗汤,汤是火腿鸡蛋豆腐汤。猪肉粉丝汤,虽说是温的而不是滚热的。但还算鲜美,对于一天考下来饥肠辘辘的人来说,颇有补益。四色荤菜是一道熏鹅,一道红焖羊肉,一道鹿肉丝炒青瓜,鹿肉丝完全数得出来。一道白切肉,四色素菜则都是时令鲜蔬,当然,每人米饭管饱。至于最后点心,则是厚道的猪肉白菜馅馒头。每桌按人头一人一个。
这顿饭谈不上珍馐,汪孚林却吃得还算满足,毕竟出宫回家还有一段路,有东西管饱却是不差。谁料他旁边一个看上去便出身富贵的白净年轻人竟是低声嘀咕道:“原来宫里酒宴也不过如此,真是比民间大富人家还要简朴,不容易啊!”
汪孚林正在心里嘀咕外头的东西卖到宫里转眼就能涨十倍,皇帝的钱都给层层揩油去了,当然吃不到好东西,却有贡士在那即兴赋诗,潸然泪下。面对这科场众生相,他四处张望,很快就找到了坐在末尾一桌的程乃轩,见其满脸郁闷,便笑着丢了个眼色过去。
按照道理,他们在会试结束后就去拜过座师,吕调阳为人不哼不哈,不党不群,所以有心巴结这位次辅的算是碰了个软钉子,同年之间倒来不及串联过,趁着此刻的晚宴,便有人在各桌之间走动攀交情,汪孚林瞅见程乃轩那桌须臾人就空了,便悄然凑了过去。他一坐下,程乃轩便抱怨道:“一个个都在那感慨会试的时候这个没做好那个没写好,就仿佛落在最后几名是多丢脸的事似的,害得我一顿饭都没吃高兴。三甲就三甲,三百进士一多半都是三甲!”
“你既然知道,生什么气。”汪孚林见好些人都在尽力往前头凑,心想岳父叶钧耀也经历过这一幕,不禁微微笑了起来。他倒没心思到前头去认识天之骄子,却没想须臾就有三人联袂往他们这儿来了。他认得其中一个是出自歙县的黄云龙,连忙拉着程乃轩起身,等到三人上前自我介绍,他见果然是歙县此次会试题名的三人一块来了,少不得拱手见过。乱哄哄互相行过礼后,就只见黄云龙看了看四周那些空荡荡的桌子,笑了一声。
“别人都是往前头挤,二位贤弟倒是岿然不动。不过,这次咱们歙县虽说是大年,一下子考中五个,可名次却都靠后得很。”
汪孚林知道,他和程乃轩且不用提,面前这三位也都在百名开外,最好的陈与郊是一百五十多名,其他两位在两百名左右。不过这也没什么可计较的,想当初汪道昆和殷正茂同科及第的时候也都在三甲,殷正茂的名次也同样是倒数的。他洒脱地笑了笑,耸了耸肩说:“能考中就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名次强求不得,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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