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个什么劳什子捕盗同知就算没别的动机,但只诋毁大哥是只顾自己逃跑这一条,就绝对该死!他们五峰盗混迹于东南,并不仅仅只在南直隶活动,江西乃至于浙江全都光顾过,如果那封信的落款不是新昌吕光午,他当然不会轻信,可既然是那位离家周游天下的新昌吕公子。当年胡宗宪也要赞一声天下英雄的人物,哪怕并未明说救的是廖峰,可汪孚林附的夹片中说,已经让人去敬亭山找吕光午找寻廖峰下落,他自是信了七分。
须知想当初他们被人一网打尽,那位叶县尊若真的要赶尽杀绝,找由头把他们这些人都判了死罪,那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可人家却放了老大廖峰,显然。之前说他们包括格老大以及其他那些独行盗都是被人坑了,这话不是诳语。现如今老大孤身在外找线索却被人劫杀,怎还会有第二种可能?
聂五一面想。一面死死盯着其他五峰盗的同伴,见高敏正一个一个问,得到的回答和反应却几乎一模一样,他不禁咧嘴笑了起来。相比格老大那些凶名卓著的太湖巨盗,他们的名声不是靠着杀人越货来的,而是靠着讲信用有义气来的。他刚想到这儿,继而就听到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
“高同知,廖老大确实被人放了!之前就是这个汪孚林进牢房告诉我们,说是我们到歙县来捞一票大的。其实是被人坑骗了,又询问我们是否有线索。后来旁边牢房关的那些独行盗被押到了别处。廖老大则是被放了出去找什么幕后黑手!”那个身材短小的汉子刚说到这里,突然发出了一声哀嚎。却原来是一旁一个汉子猛地挣脱了别人的钳制。一口咬在了他的脖子上,吓得亡魂大冒的他死命挣脱,脖子上须臾便全都是血。
眼见公堂上瞬间乱成一团,叶钧耀面色阴沉,高敏正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今天到歙县衙门之后他处处受挫,竟连那些小人物也敢肆无忌惮地顶撞自己,心里那股憋屈就别提了。好在没等他对这七八个盗贼用太多手段,在这些莫名其妙对自己有敌意的家伙中间,就出现了第一个反水的!他斜睨了叶钧耀一眼,阴恻恻地说道:“叶观察,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你确定不现在说个清楚?要知道,私纵犯人,那是何等大罪!”
叶钧耀眼睛眯了眯,突然轻描淡写地吩咐道:“堂上除却吴司吏和三班班头,其他人都退出去!”
聂五的二十下才刚刚挨完,几个刚刚围着他的皂隶闻听此言,立刻知情识趣地退到了大堂之外,紧跟着便是剩下的人,须臾之间,大堂上除却那个脖子被咬伤正在哀嚎的矮短汉子,刚刚挨过打尚不能起身的聂五,就是六个五峰盗,此外,尚余高敏正和叶钧耀,吴司吏、赵五爷、胡捕头、罗班头,以及最边上抱手而立的汪孚林。也就是说,盗贼的人数比官府的人数还要更多些。
面对这样诡异的格局,高敏正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有一种非常不妙的预感——莫非是叶钧耀打算放任这些暴怒的盗贼杀了他不成?
“高同知不用担心,本县还没疯,不会放任你被人撕成碎片。”叶钧耀已经看到了汪孚林对自己打的眼色,知道大堂两边角门那儿已经埋伏了人,如若盗贼异动,将会立刻冲进来。
他曾经亲眼看见汪孚林和小北在自己面前杀人,那样血腥的一幕见过之后,他只觉得再可怕的事也不过如此,这会儿自然格外镇定。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随即淡淡地说:“好教高同知得知,之前湖广巡按御史雷稽古的海捕文书,也送到了徽州,从今天早上开始,徽州府城和歙县城各道城门就开始严加盘查,不知道你见过上头的人没有?”
高敏正不知道叶钧耀为何突然顾左右而言他,等汪孚林上了前来,直接将三张图在他面前一一展开,他好容易才控制住了脸色,心中却泛起了惊涛骇浪。这画上盖着湖广巡抚、巡按以及布政司按察司的印章,自然不容有假,可上头的人竟是邵芳主仆三人!即便名字和他听到的截然不同,可高拱的座上嘉宾却成了通缉犯,这是何等滑稽的事,雷稽古是不知情之下这么做的,还是知道之后才这么做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看来高同知是不大明白这海捕文书以及影子图形的由来。”汪孚林笑了笑,这才不慌不忙地将自己之前走了一趟汉阳汉口武昌三地的事情给解说了一下,见高敏正竭力保持着纹丝不动的脸色,眼神和身体的种种细节反应却无法一力控制,他却不再深入下去,退后两步回到了叶钧耀身后。
“那又怎么样?”高敏正却不是雷稽古,不会那么有勇无谋,更不会轻易舍弃深得高拱信赖的邵芳,他哂然一笑,语带双关地说,“叶观察这官职得来不易,你可不要玩火!玩火者必*,我不过区区一同知,可朝中我那位同姓的贵人,却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人!”
如果放在从前,别说和首辅高拱颇有密切关系的人,哪怕就是高家一个下人到徽州,叶钧耀也早就如同惊弓之鸟了。可如今大风大浪都看过,再加上是人家先算计自己,他骨子里那股刚强之气又在这两年多的县令任期中,全都被一点一滴激发了出来,这会儿,他完全忘记了被高拱排挤出朝廷的李春芳,忘记了和高拱老拳相向被赶出内阁的殷士儋,更忘记了因为和高拱交恶而被勒令致仕的赵贞吉……他此刻唯一的想法就是,先拼了再说!
“我只知道,玩弄人心者,徒取灭亡!”叶钧耀大喝一声,一字一句地说道,“高敏正,你指我私纵犯人,我还要说,你将这海捕文书通缉的三名人犯匿藏家中!你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想到抬头三尺有神明!本县已经令人带着精干人手出发前往府城,你觉得可能抓一个现行?”
刹那间,高敏正已经气疯了。他来之前做足了功课,判断了叶钧耀可能有的各种反应,可眼下这最强硬又或者说最冲动的这一种,他是无论如何都没料到的。他甚至不得不摁住胸口,竭力抑制那实在太快的心跳,甚至连骂娘的力气都没了。他看了一眼大堂上还没弄清楚状况的一帮人,很想大吼一声你们知不知道这是在老虎嘴边拔毛,元辅一怒,又岂是你们这些小人物惹得起的,可他又不可能这么明显地说话。
因为那无疑意味着往高拱身上泼脏水!想当初高拱回朝不是首辅只是次辅的时候,李春芳就得靠边站,更何况现在大权独揽?
“叶观察,你真的想清楚了?不要事后后悔!”得到叶钧耀一个轻蔑的冷笑作为回答,高敏正顾不上后院起火了,干脆决定破罐子破摔,先把眼下这一茬解决了再说,“既如此,我现在只问你要一个人,你把廖峰交出来!且不论你竟敢命人到我家搜人,这是否有违律例,我现在只问你私纵犯人一项!”
“谁说县尊私纵犯人?”
高敏正倏然扭头看向这声音的方向,见赫然是汪孚林,他正要开口呵斥,却不想汪孚林侧了侧身,这时候,从其身后的角门处,两个家丁模样的汉子一左一右架着一个走路都有些困难的汉子上了前来。他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只听身后传来了一片惊呼,有的叫大哥,有的叫老大。到了这份上,他若是再不知道此人是谁,那就真的是猪脑子了。
怎么可能!哪个盗贼会这么愚蠢,被放出去还又回来?
而汪孚林则是深深舒了一口气——他真是没想到,最后竟然赶上了!
第四零五章 责任我一人来背!()
。
大哥回来了!
哪怕刚刚那个扛不住压力,再加上被苦役折磨得无法忍受,因而出口告发的那个汉子,在看到走路都要人搀扶的廖峰之后,第一反应竟是深深的惊喜,紧跟着方才捂着受伤的脖子,喉咙口发出了一声后悔的叹息。( 800)至于其他人,那就是完完全全的狂喜了。就连刚刚挨过打的聂五,此刻也挣扎着爬起来拉上了裤子系好,踉踉跄跄朝廖峰迎了上去。倘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现身的是什么要紧人物,而不是一个单纯的盗贼头子。
高敏正今天碰到这一连串事件,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不会震惊了,所以廖峰现身的刹那,他生出的只是深深的无力感。此时此刻,他勉强打起精神,想要重新夺回一点主动权,却没想到汪孚林又是抢在他前头说道:“既然高同知你要的廖峰已经回来了,私纵犯人这四字罪名再要扣在县尊头上,似乎就有点牵强了。高同知恐怕有一肚子话要质问吧?眼下正主儿已经到了,想问什么就问什么,请便。”
汪孚林这开口分明便是纯粹揶揄,高敏正却只能硬生生咽下这口气。他好容易整理好了思绪,这才问道:“廖峰,你从何而来,缘何这一身伤?”
深受重伤,而后尚未痊愈便赶路返回,如今若不是靠左右两人架着自己,廖峰就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尽管此时此刻整个人还虚弱,他却仍是声音嘶哑地说道:“我一介盗贼,本来早就不在乎生死,然而之前失手被擒之后,因叶县尊切责,这才反省了之前历年所作所为。之前群盗云集歙县,乃是背后有人兴风作浪,叶县尊唯恐这种事一而再再而三,祸害东南其他府县,所以当堂判决之后,又命我私下潜出,找寻幕后黑手。”
见廖峰竟然口吐实言,高敏正顿时如获至宝,斜睨叶钧耀道:“叶观察你还敢说没有私纵犯人?”
“如若私纵,他又是怎么回来的?”叶钧耀面上镇定得无以复加,心里却不知道念了多少声阿弥陀佛,随即立刻问道,“那本县令你查访之事如何?”
“虽说当初和我接触过的人已经无影无踪,但我还是查出了几分线索,道是丹阳邵氏与此相关。”廖峰虽说说话很吃力,眼睛却并没有放松,见面前那位高同知脸上闪过一丝阴霾,他便继续说道,“可我不久便遭人劫杀,一路奔逃,险些连性命都丢了,故而不能深入。最新章节全文”
听到丹阳邵氏四个字,高敏正算是彻彻底底明白,邵芳之前缘何对叶钧耀私纵犯人那样大的把握,敢情廖峰被叶钧耀放了之后,这家伙竟然派人劫杀!难怪雷稽古会一怒之下将其主仆三人全都放上了海捕文书通缉,如此胆大妄为,无法无天,睚眦必报之人,迟早会成为高拱执政的一大祸害!
可是,他和雷稽古不一样,如今到了这等田地更是硬着头皮也要上。所以,意识到廖峰并未抓到实证,舒了一口气的他立时冷笑道:“口说无凭,谁知你是不是信口开河!”
“得天之幸,我遇到了新昌吕公子仗义出手,不但得脱大难,而且劫杀我的盗贼被吕公子力毙十七人,生擒活捉九人。”
此话一出,大堂上顿时传来了一阵惊叹。丹阳邵氏因为邵芳的名头,于是在东南颇有人知,可新昌吕氏却是真正的名门,端的是显赫,尤其是廖峰复述的这赫赫战绩,谁听了没有一种倒吸凉气的冲动?而恰在此时,廖峰却又补充了一句:“当时吕公子不过主仆三人,他遣二仆保护那时已经是重伤的我,一人出手,所向披靡,勇不可当。”
高敏正年少时在河南新郑,虽不曾亲身经历过倭寇肆虐,却也听说过那些抗倭战场上的风云人物。吕光午虽不是戚继光俞大猷这样统帅千军万马的上将之才,但勇武之名却如雷贯耳。他做梦都没想到,这样一个胡宗宪都要称之为天下勇士的人物,竟然会救下一个恶贯满盈的盗贼?他额头青筋毕露,怒声叱道:“荒谬,新昌吕氏何等门庭,吕公子何等勇士,岂会掺和群盗争锋?”
“既然遇到了,看不过去就出手,在高同知看来,这很奇怪么?”
随着这个声音,就只见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缓步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一身灰色衣袍,头戴布巾,脚下是黑色布鞋,朴素得就犹如寻常百姓,乍一看去英华内敛,平淡无奇,哪里像是出自新昌豪族吕氏的三老爷,哪里像是勇武绝伦的吕公子?然而,当他微微眯起的眼睛倏然睁大,身躯微微一挺之后,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完全不同,那股犹如利剑一般扑面而来的凌人气势,竟是迫得高敏正不知不觉后退了三步。
“至于另一个出手的缘由,则是当时此人见了我大声疾呼,道是丹阳邵氏有人为一己之私,游说群盗入徽州求财,居心阴险叵测,求我把消息散布出去,不用救他性命。当是时,那些围攻他的盗匪舍他而攻我,我当然不会客气!”吕光午说到这里,背手而立,脸上露出了浓重的杀意,“杀人者人恒杀之,既然他们不知道盗亦有道,那我将他们力毙剑下,也只不过是为世间除恶。事后我已将生擒之活口全部送到了宁国府宣城县衙,而后带此人去敬亭山求医。”
直到这时候,叶钧耀方才立刻接口说道:“那本县立刻以新任徽宁道按察分司按察佥事之名,行文宣城县衙,提取这一应盗贼,想来数日之内,这些人就能解送过来。高同知有没有兴趣,到时候与本县一同当面审问这些穷凶极恶之徒?”
高敏正这会儿早已心乱如麻。那盗贼一口一个丹阳邵氏也就罢了,叶钧耀这个愣头青县令竟敢派人去他家中捕拿邵芳主仆也就罢了,可吕光午竟然也一头扎进这样的漩涡之中,竟然也如此不顾及家人亲友,这些全都是疯子吗!
他突然扭头向堂上仅剩下的那些胥吏差役看了过去,突然厉声喝道:“闲杂人等全都退下,本官有要事对叶观察说!”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图穷匕见,吴司吏和三个班头全都知道这会儿的情形不是自己能够掺和的。因此,高敏正这么说,他们毫不犹豫抽身告退。等到出了大堂,赵五爷忍不住抹了一把头上的白毛汗,这才唏嘘不已地说道:“遥想县尊刚上任的时候,区区一个赵思成也能够将其挟制得动弹不得,后来一朝发威建起了人望,竟是一发不可收拾,从前舒推官也好,王观察也好,蔡巡按也好,再加上这位高同知,竟然一个个全都不是对手!”
“等到新任县令一来,县尊离任正式就任观察,这三级跳走完人家十年路,到时候徽州府志歙县志的名宦录上,全都要给他写上一笔!”这次感慨的则是吴司吏。
至于胡捕头和罗班头,他们和叶钧耀没那么熟,背后不敢妄加评议,可此刻脸上的表情全都泄露了他们那激荡的心情。
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可这种定律在叶县尊身上,显而易见失效了!
堂上胥吏差役都退了,架着廖峰的两个家丁对视一眼,干脆把人交给了那些五峰盗,自己也默不做声从角门退走。当然,他们是不是留在角门那边继续监视,高敏正就没有办法再顾及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叶观察,我还是刚刚那句话,玩火者必**!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须知邵芳当初曾经为首揆高阁老做过什么,虽不能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也差不多了。就算他曾经诱盗匪入徽州,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高同知这话说得轻巧!”汪孚林往前一步,紧盯着高同知说道,“那些盗贼的生死在高同知看来,固然无关紧要,可徽州府官员以及百姓难不成就活该被盗贼惦记?之前在高同知家门口苦苦想求的那些百姓,从前有的被拐走了孩子,有的被人盗走了家中唯一值钱的财物,由此可见,在官府以及权贵富商看来,不过就是一丁点不值一提的小事,可对他们来说却是攸关身家性命!再者,叶县尊因丹阳邵氏散布流言,险些背上贪腐之名,难道这就是一句那又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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