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乃轩简直要抓狂了:“你这家伙今年都出去三回了,明年出去都计划好了?”他正要发火,见汪孚林冲着自己勾了勾手,他将信将疑地把耳朵凑过去,紧跟着听他叨咕了一通,原本的恼怒顿时渐渐没了。他摩挲着下巴想了又想,最终冷哼道,“不行,我不能只听你说着好听,回头我陪你一块去!”
汪孚林要的本来就是这个结果,见程乃轩傻乎乎地坠入彀中,他甭提多乐呵了。唯有已经很苦命的叶青龙一想到这两位自己的雇主竟然都打算撂挑子,脸上的愁苦就别提了。他很想提醒一下,这是您二位的产业,就不怕我中饱私囊又或者卷款潜逃,可偏偏就在这时候,外间传来了一个声音。
“小官人,应天巡抚张部院召见!”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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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七五章 巡抚问话,巡按来了()
》,!
去年四月的时候,汪孚林还在歙县松明山村中养伤,秀才功名岌岌可危,家里境况一团糟,又是粮长,又是烂账,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网;可一年半过去了,汪家虽说还远远没达到豪富的层次,可汪孚林自己的眼界却开阔了许多,尤其是在打过交道的官员这一层次上,他比一般的乡间小秀才优越太多了。
徽州府县,前任府尊段朝宗他处得不错,现任府尊姚辉祖差点,但这种两不相犯的关系其实就够了,总不能指望人人都和叶大炮一样。他还干掉了府学刘教授,把推官舒邦儒赶到了绩溪去当县令,利用信息不对称又憋屈死了徽宁池太道王汝正。
而他去了一趟杭州,先后见过杭州知府凃渊推官黄龙北新关户部分司主事朱擢税关太监张宁右布政使吴大韶,还和浙江巡抚邬琏照了一面,和其中不少人结下了深厚的战斗友谊。
在宁波,他则是成功忽悠了鄞县陈县尊。
接着他再南下湖广,汉阳县令周县尊本来是父亲的东主,可最后却变成欠了他巨大人情。而在湖广被誉为雷青天的巡按御史雷稽古,和他固然谈不上交情,可也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帮了他一个忙,把邵芳给赶回了老家去。
所以,哪怕应天巡抚已经算得上一等一的方面大员了,张佳胤也算是名臣,可随着通报踏入县衙后堂的时候,久经战阵的汪孚林很是镇定,甚至不闪不避地正面直视着这位新任应天巡抚。只见张佳胤似乎比汪道昆还要年轻几岁,年纪同样不到五十。下颌蓄着一丛短须,唇上两抹髭须左右分明,相貌堂堂,官威十足。相形之下,陪坐下的叶钧耀虽说尽力挺胸直腰抬头。可气势就要差多了。
然而,这种场合就免不了就要跪一跪了。横竖他对汪道蕴这个很不靠谱的便宜老爹都跪过了,此时也没有太大心理负担,可膝盖才一碰到地面,他就只听到主位上的张佳胤开口吩咐道:“本部院只是私下见你,这也不是公堂之上。你也不是犯人,无需多礼。再过来两步,让本部院好好看看。”
一面如此爽快地免礼,一面却还端着架子自称本部院,汪孚林暗自哂然。却立刻站起身来,依言上前两步,保持着眼神微微下垂的恭敬态度。
“你好大的胆子!”
这骤然响起的低喝传入耳中,汪孚林立刻稍稍抬起头,用如假包换的疑惑目光看向了张佳胤。在他这无辜的眼神直视下,他清清楚楚地现,张佳胤对他这种态度显然有些意外,好半晌才板着脸问道:“格老大等三名太湖悍匪挟持叶县尊。应该做得非常隐秘,你又怎能提前知情,而且还有时间溜到厨房去预备白面?”
“回禀张部院。那时候学生正好在县尊官廨向两位先生请教学业,听说锦衣卫来了,于是就乍着胆子溜到大堂后头的屏风,想要观瞻一下赫赫有名的锦衣卫是什么光景,谁知道却现他们疑似挟持了县尊。故而学生思量之下,慌忙回去向夫人报了个信。又溜到厨房去要了一把面粉,找了把剑到书房里守株待兔……”
汪孚林已经把所有细节全都准备好。让相关人等一遍一遍对好了口供,所以这会儿一开口。他索性就原原本本往下说,一直说到了自己怎么和丫头碧竹如何趁人不备奋起反击,最后把两个巨匪毙于匕和剑下。说完之后,他也不在乎张佳胤是相信还是不相信,眼观鼻鼻观心自己呆去了。
当时那书房之中除了叶钧耀和那个丫头之外,再没有其他人证,因此张佳胤早早便要来了两套染血的旧衣,又让带来的仵作验看了一遍溅上的鲜血。尽管那套女子的衣裳并不像是丫鬟打扮,更像是千金小姐,可叶钧耀解释得很自然,是让丫头扮成小姐,装作纯粹好奇闯入,于是分了两个悍匪之心,他也没法提出什么异议。而且,那间书房事后就封锁了起来,根据衣服上的那些血点子,地上喷涌的血迹,他也不得不承认,整件事看上去倒也顺理成章。
可就因为事情实在是太顺理成章了,所以他不得不怀疑!
于是,一上来先和颜悦色,然后再立刻恐吓的这一招行不通,他便改变策略:“我和你伯父汪南明虽不是同科,但闻听他诗赋一绝,也曾有过一些往来。你既是汪氏新锐,又于科场上颇为出色,理应知道,倘若你是冒领诛杀贼寇之功,到时候查证清楚之后,会成为你此生莫大的污点。”
见张佳胤硬的不行就来软的,汪孚林顿时暗自不齿。他回徽州之后,知道新任应天巡抚是张佳胤,在叶钧耀让人散布流言之后,他就开始打听所有用得上的消息,把这位应天巡抚的出身履历给调查了一个清清楚楚,除此之外还包括很多张佳胤私生活的细节。
这位应天巡抚是嘉靖二十九年的进士,当年一直捱到十八岁才去考的秀才,成功一举拿下道试案。接下来在四川乡试中,张佳胤也名列前茅,中了举人。然而在会试和殿试中,张佳胤的挥却不怎么样,进士固然考上了,可却是三甲同进士,排在所有进士当中倒数第四十名,在庶吉士的馆选上又落了选,所以起步和叶大炮是一模一样的一县县令,而后却回朝升任六部主事。
所以张佳胤说和汪道昆有些交情,那倒真的不是胡诌。他的升官履历和汪道昆在起初时很相似,一任县令后就回朝,都在兵部呆过。但之后汪道昆一路在东南抗倭,张佳胤却因为严嵩排挤而一度左迁,后来当过分巡道,当过提学大宗师,当过分守道,当过按察使。就在今年才从山西按察使任上得了高拱青眼,升任应天巡抚。
在这样的履历下,张佳胤却曾经在理应回家丁忧守制的两年零三个月间,离乡去泸州请当世第一才子的杨慎替父亲写墓志铭,而后借着守丧开诗社会文友。大刷文名。
当然,汪孚林对于古代那些刻板的孝道规矩不以为然,所以对不少人诟病张佳胤守丧期间,竟然常常呼朋唤友的行为并不觉得有任何问题。所以,他大约能够体悟到张佳胤是怎样一个人表面很古板,内心很知道变通。而且很懂得该结交谁来提升名气,换言之,那就是特别会混官场的人!
所以,对于这说提醒也可以,说恐吓也可以的一番话。他立刻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激烈。
“张部院以为我很想要这诛杀贼寇之功?我撂下明话放在这里,要不是整个县衙也找不到一个和我身量相似,能够穿得上我那身衣服,而且要在案时单独一人,不至于被人拆穿的人,我哪会站在这里,早就把功劳让人了!杀几个太湖悍匪很了不起吗?我是读书人,又不是打打杀杀的武夫。要这种虚名干什么,说不定以后走在外面,还要被宵小之徒觊觎!张部院要是不信。只管把我的名字从奏疏上头抹去,只说是歙县诸生就行了!”
叶钧耀见汪孚林突然如此言辞激烈,反应强硬,顿时有些担心。他正想要帮汪孚林解释两句,却看见其一个眼神过来,与这小子配合久了。他竟是心领神会,立刻把预备好替人抗争的长篇大论。改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帮腔:“张部院,其实孚林那时候是真的不希望卷入其中。他以后还要考科举呢,让人知道他是个手刃太湖巨盗的秀才,回头对他的举业有什么好处?是我想着总不能委屈了忠义之士,所以才违了他的心意。”
张佳胤也就是想激一激汪孚林,想着年轻人在情急之下很可能会露出一丝夹带真相的口风,这会儿见汪孚林如此激愤,叶钧耀那苦笑分明出自内心,他便释怀了。他一按扶手站起身,面露激赏地说道:“本部院刚刚只是试探于你,很好,不愧有勇有谋,而且又居功不自傲,深知儒者本色。本部院已经亲自问过,随行还有认得其中几个巨盗的人,案子已经确凿无疑,一定会将徽州府和歙县拿获巨盗之功陈奏朝廷!”
叶钧耀只觉得心头一块大石头完全落下,他连忙也站起身来,却是举手长揖道:“张部院既然来了歙县,下官却还有一件事不得不请。巨盗之所以出没于歙县,不外乎是因为近日关于下官这个歙县令藏有数万金的传言,甚至还有说是藏在县衙又或者歙县预备仓之中,下官实在是百口莫辩。恳请张部院亲自巡视一下歙县预备仓,并清点账簿,还下官一个清白!”
张佳胤顿时眼神一闪。历来当官的,哪怕是清官,对于上头派人来查仓储,那都是极其头疼的一件事,可没曾想叶钧耀竟然会主动请他去巡视预备仓!他思量了好一会儿,最终也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是褒扬了一句叶知县果然风骨志气可嘉,就先把此事搪塞了过去。
等到他借口要前去府衙见徽州知府姚辉祖,径直先走,叶钧耀忍不住向汪孚林问道:“难得这个张佳胤竟然亲自跑到徽州来,他却不肯查预备仓,怎么办?”
汪孚林知道叶钧耀经历了那么惊险的一幕,难免会想回报越大越好,少不得宽慰了这位县尊几句,什么不要操之过急之类的。他今天来县衙是正大光明走的前门,可如今回去却懒得再走前门绕道回去,自然熟门熟路往后头穿。可走到一半,他就只见前头迎面一行人走来,打头的可不是叶明月和小北?
“汪孚林!”小北本能地直接叫了名字,随即意识到自己这称呼在人前不太合适,赶紧含混过去,“我刚去了一趟府城斗山街许家,回来的时候到府衙绕了一圈,据说徽宁池太道那位分巡道刚被南直隶巡按御史给参劾了下台,如今分巡道没来,巡按御史蔡应阳却亲自来了!”
汪孚林顿时愣住了。就算是太湖巨盗纵横东南好些年却没抓到,这桩案子算得上不小,可是把应天巡抚和南直隶巡按御史全都惊动了过来,是不是场面太大了?
他正觉得脑袋有些大,叶明月就笑了笑说:“小北回来后说起此事,娘就差我们去对爹说一声,你要不要也折返回去再见见爹?”
汪孚林想也知道听到这个突状况,就算自己溜回家去,叶大炮也肯定会把他拽回来,因此只能认命地点头。只不过,除却默认了自己会跟着回去继续商量,他突然很感兴趣地问道:“敢问活字典叶大小姐,你既然连张四维的儿子都知道,那么这个蔡应阳是何方神圣,你也应该知道吧?”
听到姐姐被汪孚林称作活字典,小北不知怎的,突然很想笑。而在她那忍俊不禁的注视下,叶明月却若无其事地说:“张佳胤虽是揆高阁老提拔的,却还算不得一等一的亲信,蔡应阳却不同。高阁老执政之后,反腐肃贪,用的巡按御史全都是性格刚烈的人,蔡应阳和雷稽古一样,深得高阁老信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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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七六章 挑你巡抚对巡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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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天巡抚的管辖范围并不是整个南直隶,因为凤阳在内的好几个府都归凤阳巡抚管。而南直隶的三个巡按御史也一样,一个管提督学校,一个管凤阳巡抚所辖诸府县,一个管应天巡抚所辖诸府县,但这只是约定俗成的划分范围,真要上书参劾的时候,越权越界也并不奇怪。尤其是自从高拱上台,一直都在严厉肃贪,甚至发生过北直隶巡按御史直接参劾河南府同知贪贿,把人赶下台的往事,让人摸不清这巡按是否有千里眼,能注意到区区同知。
而这次莅临徽州的蔡应阳,正是挟刚刚告倒徽宁池太分巡道之威,说是气势汹汹来到徽州也不为过。因为张佳胤住在县城北面,当年胡宗宪绿野园附近的察院中,蔡应阳就住在府城中临近徽州府衙的察院中,恰是王不见王的格局。
要说蔡应阳也是声名赫赫。除了刚刚尘埃落定的这桩案子,就在上个月,他还刚刚参倒了一个通判两个知县。尽管他还比不上声震湖广的那位雷瘟神,可也相去不远了!而且相同的是,雷稽古是高拱慧眼识珠一手提拔起来的,而蔡应阳也同样是高拱一手提拔起来的,甚至可算是半个门生。当然,从前仕途谈不上非常顺的张佳胤也是高拱提拔的,要这么算起来,三个人都算一边的。
可蔡氏和张氏同在南京为官,其实除却公务往来的场合,平常不见面,不通书信。更不要说有什么私交。
蔡应阳对张佳胤最喜欢在士林中刷名声的行径很不感冒。认为这完全是沽名钓誉。尤其是张佳胤从前居丧在家。不好好守制,竟然还借着给亡父写墓志铭等等场合,从老家跑去泸州见杨慎,而且又在士林当中开诗社聚文会,总而言之就是压根看不出居丧的悲戚。要不是他当年还不是御史,现在张佳胤又是高拱重用的人,这样的行径他早就弹劾了。
张佳胤则是很讨厌蔡应阳闻风而动,逮着个由头就参劾人的严酷。在当了多年地方官的他看来。巡按御史又不管民政,真要你去治理一县,还未必比得上被你告发老迈,告发贪腐,告发严酷的那些主司。再说,一点点蛛丝马迹就添油加醋往上告,烦不烦?
眼下蔡应阳临时居住的府城察院之中,原本按照徽州知府姚辉祖之命而调来的那些充当杂役的民夫,全都被遣走,贴身伺候蔡应阳的。全都是他自己的亲信。出身富家的蔡应阳根本就不靠那点俸禄来做官,而是致力于青史留名。如今身处异地,不让身边混进一个别有用心的眼线,这便是他的底线。此时此刻,坐在书桌后头的他想到此次张佳胤竟然直接到了徽州,眉头不禁皱成了一个大疙瘩。
朝中首辅高拱和次辅张居正两人的关系,从前还算和睦,可这次却仿佛有些闹僵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徐阶。高拱对徐阶本就恨之入骨,徐阶回乡之后,两个儿子又鱼肉乡里横行不法,正好被高拱逮着机会,利用刚直的海瑞,把两人全数充军,海瑞甚至还没收了徐家的不少土地。而徐家两个儿子竟是凑了三千两银子送给张居正,让张居正代为说情,却偏偏被人传到了高拱耳中。虽说张居正指天发誓绝无此事,高拱也就此揭过,可终究彼此都有了芥蒂。
若非他从高拱亲信给事中陆树德那儿听到了这件事,只怕还以为两人如同从前那样彼此扶助,颇为和谐。
不过这次徽州歙县的案子,是太湖群盗,倒和朝堂那些大事无关。为难的只是张佳胤这一来,让他有些无处使劲而已!
“巡按,外间有人投书。”
“谁?”
“来人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