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叶钧耀一时愤怒,竟是狠狠把手中一本薄薄册子砸在了书桌上,汪孚林默默地在心底里腹诽了一句——您老好容易等到一个缺,就没个亲朋好友提醒一声,当县令应该要具备什么样的常识,招揽怎样的人才班底么?上任盘账的时候又该怎么干?
可这时候,他就不像上次在徽州府学时那样,主动把事情揽上身了。他只能假装完全震惊而愤怒的模样,恼火地应了一句:“竟有此事,太可恶了!”
嘴里附和,汪孚林心里却在想着,如何把自己的事和现在这件事有机结合,突然心中一动。
“没错,就是太可恶了!”
叶钧耀又骂了一声,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脸上疲惫的同时,心情却因为对汪孚林这一通倾泻,稍稍冷静了下来。毕竟对面只是个稚嫩的小秀才,又和自己在县试中有点师生之情,之前又有点香火情分,他说话不用那样端着。
尽管他只是三甲进士,但对于自己的评价一直很高,总以为自己走马上任之后,一定能够治理好一县子民,可现实是他上任几个月来,还在政务摸索期,结果先是一场功名风波把他打得头昏眼花,而后又是这当头一棒。他甚至想到,要是这些胥吏差役大闹起来,说是他任上才有这亏空,他又该怎么办?
他看了一眼汪孚林,突然想起,自己今天一时起意召了户房司吏过来,而后气急败坏之下,就因为大宗师之前主持道试期间,由歙县负担的那笔开销,跑去徽州府衙扯皮了,结果非但没见到知府段朝宗,还被舒推官给挤兑了一通,所以,上床就寝前,心中烦乱的他随手一翻桌子上的投帖,一看到汪孚林那份就立刻回忆起了当初这小秀才的提醒。
这时候,他看了一眼汪孚林,突然用试探的口气问道:“孚林,你觉得本县是否可以找个能手,将账目做平?”
听到叶县尊居然如此天真,汪孚林顿时哭笑不得。他做出仔细替这位县太爷考虑的模样,眉头紧皱了好一阵子,实则刚刚早就想好了。
“老父母,恕学生说句不恭敬的话,既然对方敢要挟,背后说不定有人,如果轻举妄动,说不定反而被他们带到沟里去了。更何况,这年头精通书算的人,不是掌柜就是胥吏,难保风声不外露。”
叶钧耀顿时急了:“那本县岂不是只能被小人算计?五千两摊派公费,万一激起歙县各区各里反弹,那可如何是好?”
“其实,学生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外人不能用,那户房其他人呢?”汪孚林说到这里,见叶钧耀登时眉头一挑,显然有所领悟,他便接下去缓缓说道,“老父母之前审案的时候,学生虽然没有去旁听,但也知道,典吏万有方为了多得心红银,私刻户房印章,在别人的文书上盖假印,罪证确凿。而那帮役刘三又和汪秋沆瀣一气,盗用典吏万有方的假印,出具假契书,诬告我买侄为奴。这两个人罪有应得,轻饶有违法度。但那个户房司吏刘会……”
“对啊,刘会倒是查无实据,所以本县才让他取保!”叶钧耀忍不住一拍大腿,喜形于色,“而且,万有方和刘三都还押在大牢,但刘会坚决否认侄儿的事情和自己有关,所以本县也只能准了他回家待审。”
说到这里,他上下打量着汪孚林,声音一下子低缓了下来,“不过,我身为一县之主,之前又答应了大宗师,若召见这样的待罪之人……”
见汪孚林一脸不太理解地看着自己,叶钧耀想起这小秀才不过十四岁,他就干咳一声道:“本县不好亲自去见这样的待罪之人,又恐身边人不能说清楚利害,孚林可愿意代劳?”
“这等重任,学生恐怕……”
不等汪孚林把话说完,叶钧耀便站起身来走到汪孚林面前,如同长辈一般按着他的肩膀,状似带着无穷期许:“你若是能够为本县料理了此事,来年你那儿子金宝参加县试的时候,本县保准给他一个第一!”
汪孚林本来就是以退为进之计,没想到叶钧耀竟然丢出这么一个诱饵,他登时又好气又好笑。而叶钧耀仿佛还以为他不相信,继续循循善诱道:“孚林莫非以为我在空口说白话?如金宝那般资质,又能好学上进,两年时间尽可习得八股精髓,这是大宗师亲口说的!你放手去做,本县给你托底!”
你不给我扯后腿就不错了!
汪孚林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还是继续为难:“既然老父母信得过,学生便勉力去试一试!不过,学生不瞒老父母说,这次学生特意进城投帖,是为了家父竟然被派了粮长之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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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纸老虎发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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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这下子换成叶钧耀又惊又怒了,他正想拍胸脯说本县立刻召来那些该死的胥吏解决这个问题,可紧跟着就想起自己亦是被区区胥吏逼到了绝路上。于是,他只能含含糊糊地说道,“只要本县过了这一难关,必定把这件事给你解决了!”
汪孚林本就打算一定要把叶钧耀拉上岸,这非但是一个错过了就再没有下一次的人情,而且他现在面对的问题正好也是赵思成造成的,正好同仇敌忾。否则这位县令要淹死了,他就只能去想方设法激起歙县生员公愤,可问题这会儿是人家应试秋闱的当口,闹事等同于毁人前程,毁人前程等同于要人性命,那一招是万万不能用的。所以,他当即假作感激涕零地起身长揖称谢不止,随即又不忘多嘴了一声。
“只不过,学生进城毕竟是因为粮长之役进城来的,还请老父母给学生几分脸面,至少对那赵思成发顿火。”
“此事简单,我先痛骂此人给你出气!”这事情叶钧耀当然满口答应。别说能给汪孚林一个脸面,他自己也恨不得借机宣泄心头怒火,把那赵思成痛骂一顿,正好也替自己出一顿恶气?
自己说的一条一条全都答应了,汪孚林知道如今叶钧耀病急乱投医,对自己确实有些真心依赖。于是,他也不忘提醒最重要的一点:“不过,学生今日投帖并未写明缘由,老父母却连夜召见学生,在外人看来恐怕不正常。万一让那奸吏察觉到老父母通过学生另打主意,恐怕会另做手脚。”
“这个……”叶钧耀这才醒悟到自己是给气疯了,今晚这事情做得有些不隐秘。思来想去,他就喜笑颜开道,“有了!就说本县因大宗师力荐,怜惜你父子,打算异日破格推荐你们父子俩同在紫阳书院精研举业!”
见汪孚林满脸错愕,他越发觉得自己聪明,当即喜笑颜开地说道:“父子同学,绝对是佳话!”
好吧,指望这位县太爷也就只有这样的借口了!你不担心揠苗助长,我还担心呢!
“老父母固然美意,可紫阳书院那可是在学宫里,带着几分官学性质,据说收童生,可也得考试,金宝若是现在进去,就太勉强了。至于学生,如今倒是更愁身体吃不消。”汪孚林点穿自己本要回乡休养,却被佥派粮长这件事给炸了回来,见叶钧耀有些尴尬,他便话锋一转说道,“不过老父母这美意这当成借口最好不过,我便对外说谢绝了就是了。至于今后,请老父母挑选一个妥当人居中联络,毕竟学生不能一直往县衙跑。”
一个多时辰后,当一乘两人抬的青布小轿再次停在马家客栈的门口时,一直没敢合眼的掌柜立刻迎了出来。目送人又抬着那轿子远去,他笑容可掬地给汪孚林拍着身上并不存在的浮灰,讨好地说道:“小相公大晚上的来回奔波,要不要用点夜宵?小人这就吩咐人去做。”
汪孚林一面说一面打了个压根不存在的饱嗝,状若无心地说:“不忙,在叶县尊那儿已经用过了。唉,我真是没想到,叶县尊连夜召见,乃是为了金宝。因大宗师力荐,叶县尊怜惜金宝资质,有意推荐他入学紫阳书院旁听,我思来想去,还是拒绝了。”
金宝和秋枫此刻也都闻讯出来,听到这最后一句话,两人同时大吃一惊。金宝先是有些小小的遗憾,随即就把这点小想头丢到九霄云外了,忙上前说道:“幸好爹拒绝了,我基础没打好,入学了也未必能听懂。”
“说得好,日后考了秀才进去读书,那才是扬眉吐气,否则一个县尊特推生的名头,你可会被人笑话!”汪孚林见金宝并无一丝一毫的怨色,心情顿时好得很,拉起小家伙便往前回房道,“要不是我如今没精力进紫阳书院,又怕你被人欺负,我说不定就顺口答应下来了。金宝,别忘了二老爷答应过给你请名师的,机会将来有的是!”
嘴上这么说,汪孚林却是故意透给掌柜伙计那些人听的。可竖起耳朵听最仔细,心里想法最多的,却是跟在他们父子身后的秋枫。
紫阳书院,那可是位于歙县学宫之中,不但够官方,而且是歙县第一书院!
一大清早,歙县衙门的早堂便准时开始了。不但县丞、主簿这样的僚佐官,典史这样的首领官,六房胥吏以及其他各处书办等吏员,就连各乡里长,按照规矩都要起早在两边廊下伺候。早些年粮长亦是和里长同列早堂等候召唤,但现如今徽州府大粮长几乎没了,小粮长多如牛毛,这规矩也就渐渐名存实亡。即便如此,这排衙的规模仍然威风凛凛,是叶钧耀自从上任以来唯一觉得享受的时刻。
所以,哪怕天天早起卯时升堂有些折磨人,他仍然雷打不动从不管刮风下雨,竟是给自己刷出了一个从不误早堂的成就。当然,午堂晚堂他就没这么认真了。他只不过逞了威风,下头属官属吏都知道堂尊新来,不熟悉政务,恭敬归恭敬,可背地里没几个人将他这个两榜进士放在眼里,早堂的时候也不过随便拿点公务糊弄请示一番而已。
可往日如此,今天早堂升堂之后,先是属官作揖,属吏叩头,这还没叫起呢,猛然就只听砰地一声,把上上下下的人全都吓了一跳。尤其是不少人早起正迷迷糊糊的,吃这一吓险些没直接趴在地上,好半晌才发现是堂尊拍了惊堂木。
有品级的属官还好些,那些胥吏们便进退两难了。从前磕个头也就起来了,现如今堂尊显然大发雷霆,起身不太恭敬,可要依旧这么跪着,天知道得跪到什么时候?就在这时候,上头堂尊又是砰地一声,竟一不做二不休,又拍了一下惊堂木。
这震耳欲聋的声音算是把所有半梦半醒的人给惊醒了,方县丞不得不轻咳了一声,一揖问道:“堂尊可是有何训示?”
“训示?本县当然有训示!”叶钧耀昨天本就窝着一肚子气,现在能够假公济私大发雷霆,心里也觉得畅快。他霍然站起身来,厉声喝道,“户房司吏赵思成,本县问你,什么时候歙县要从有功名的生员家里佥派粮长了?朝廷体恤士林,历来优免抚慰有加,这才能够教化百姓,安抚四境,可你呢,刚上任竟然就派了今年新进学生员的粮长,你是想激起歙县乃至于徽州士林的公愤吗?”
歙县乃是徽州府首县,经制吏比其他各县都多。而六房之中,最要紧的就是户房和刑房,经制吏各三人,别的房头却不过两人。
赵思成年近四旬,从最开始连个编制都没有的白吏,一步一步苦熬资格,成了户房粮科的典吏,可这最后一步却是一直跨不出去,这次好不容易觑着司吏刘会和钱科典吏万有方那点纷争,他一举上位,正是最春风得意的时候。他也听说了昨晚上叶钧耀夤夜召见汪孚林的事,正想打探究竟为了什么事,谁想今天早上就被县太爷单独拎出来一顿痛斥。心中羞恼的他本打算为自己辩解一番,谁知道叶钧耀根本没给他还嘴的机会。
“本县为官,尔等为吏,就应该谨守上下之分,勤勉做事。而士农工商,泾渭分明……”
叶县尊竟是开始长篇大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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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龙蛇各有道()
叶钧耀终究是书生,那些脏话只会在肚子里想想,真正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口,他却也觉得丢脸,于是干脆张嘴就是一大堆大道理。他别的本事寻常,可要说训示的本事,初来乍到下头官吏就全都领教过一遍,那绝对是一种无比痛苦的经历。此时此刻,方县丞和其他两个属官眼看一群属吏跪在下头被训得灰头土脸,跪得东倒西歪,不禁有些幸灾乐祸。至于始作俑者赵思成,自己恼火不说,别人更是暗中埋怨。
好容易等到叶钧耀滔滔不绝说完,他们一个个挪动着发酸的膝盖站起身来,无精打采地呈报了一下零星几件公务,上头这位知县相公随随便便点了点头,竟是不消一会儿就退堂走人了。他这一走,大堂里登时吵翻了天,七嘴八舌全都是小吏的声音。方县丞刘主簿不是徽州府本地人,深知这些歙县地头蛇不好惹,罗典史也是去年从外头调来,就任不久就被架空了的,生怕惹火烧身,几个人干脆全都闪人了。
“老赵,你下次惹事也好歹通个气,让哥几个陪跪这么久!”
“那个汪小秀才什么时候招你惹你了?”
“别到头惹来歙县那堆秀才像上次去堵府学似的,把咱们县衙大门给堵了,那时候可就是天大的麻烦了!”
赵思成见七嘴八舌损自己的都是些往日和他不对付的,便皮笑肉不笑糊弄了过去。
等到他回了户房,几个素来和他走得近的全都跟进了屋子。见这些人脸色都不太好看,他便哂然一笑道:“慌什么!堂尊也就是嘴上发火,你们听听他说的话,可有让我蠲了汪家的粮长之役?没有吧!这就对了,堂尊也就是借机发一顿火,让人知道他是一县之主,可要说他还能做什么,那就甭想了!”
“只要这次摊派公费的事情成了,他就算有把柄捏在了咱们手中,那边交待的事情也就办成了。哪怕东窗事发,也是他县令担待。咱们有什么好怕的?歙县都已经单独承担这六千多两丝绢夏税上百年了,那些想要翻过来的人不过是做梦。再说就算成功,摊到每个人头上,那才少交多少税,咱们有什么好亏心的?做成这件事咱们可以调去徽州府衙,到时候那就什么都不怕了!”
其他人纷纷眼睛大亮,显然,去府衙当吏员,却比在这县衙当吏员更风光,油水也更丰厚。可还是有人犹犹豫豫地问道:“可让堂尊不得不答应摊派公费的事情也就算了,司吏为什么非得揪着那汪小秀才不放?”
“他算个屁!”今天跪着挨了一顿臭骂,赵思成登时恨得牙痒痒的,吐出一句脏话后方才低声说道,“以为抱紧堂尊的大腿,告上一刁状,就能够把这件事扳过来?呸,堂尊都已经自身难保了!他本来就只是个小人物,可谁让他之前蹦跶得太欢快了,所以人家看他不顺眼?更何况,人家觉得他背后那位,就是年初指使那个帅嘉谟重提夏税丝绢一事的主谋,不教训小的,怎么打出老的?那边说,京里高首揆对汪家那老的很不待见,他这辈子赋闲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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