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伊溱和泽杨十指交缠相握的手,像是一株藤蔓,在我心头匍匐蔓延。凌霄给他扎完了针,已经累得满头大汗,这会又亲自下厨去熬药去了。我有心多留些时间给他们二人,也跟了下去。
“桃卓姑娘,谢谢你救我们少爷一命……”
“你……你说什么?”
“别人不一定能看出来,可是我给他清洗的伤口,我能看出来是你用手挡了一下。不然少爷早就没命了。”凌霄轻轻地说。
我靠着灶下的柴草坐下来,没接她的话,脑子却飞快地想起了其他的事。
“桃卓姑娘还是去休息片刻吧,这里交给我就行了,这样的情形,我早就已经习惯了……”
“你别骗我了,我好歹也懂些医药,我明白他的状况。即使他逃脱了危险,官兵也不一定能放过我。这样吧,你先照料着他们两个,我去……去找他。”
“谁,楚铉公子?”
“恩。子充的事情他也许帮不了我们,但是这件事,就算是我最后求他的一件事,他应该会答应我的。”我转身拿了张草纸,匆匆写了几句话,找了个信封装上:“如果……我是说万一,万一这几天泽杨有个什么不好了,伊溱必然伤心欲绝。你若是劝不过她,就拿这封信给她看。我此去雒阳王府,快马加鞭,来回不过三天的路程。如果三天之内还没有音信,你在这边就多多请人,给我做道场做法事超度。不要怕花钱,除了泽杨的医药钱以外,尽可以把所有的钱都用上,用尽各种办法铺张渲染,散布流言也好,总之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桃娘子,也就是前刑部尚书韦坚的女儿韦桃卓死了。如果这还不奏效,官府要为难你们,你就找个看起来还正直清廉的官儿,求他把这玉笛呈给雒阳王吧,算是背水一战了——切记。”
我掏出始终随身携带着的玉笛放在她手里,重重的,像是托付了我生命的全部。
“桃卓姑娘你……”她转身握住我的手。
“别担心我,真的。如果这样还是逃不脱,那就是我们命该绝于此,怪不得人了。你看外面天都快亮了,我得收拾收拾化个妆走了。但愿此行能够救我们的命。”我回身轻轻地抱了她一下,叹口气,回了自己的房间。
一夜惨烈的杀戮之后,我惊异于自己还有这样好的定力,能够稳稳当当地坐在镜前秉烛梳妆。衣服上脸上满是血污,我用湿毛巾轻轻擦拭皮肤上的血迹和伤痕。还好,除了左手上的伤以外,我没有太多明显的外伤。我把沾满血污的衣服扔在床底下,换上一身清爽的男儿装。
身上的血腥味仍旧很浓。
东方渐现鱼肚白,我感觉没有时间来好好沐浴更衣了,抓起一把香粉厚厚地抹了一身,基本上掩去了身上的血腥气,便随手拣了几块大点的银子,匆匆走了出去。
路过泽杨房间的时候,我稍微停顿了片刻,只听见伊溱还在絮絮地说着话。泽杨似乎有细微而简短的回答。我深吸了一口气,走了出去。
外面已经有薄薄的光亮。我急急忙忙地赶到市集上,想要寻一匹好马。然而苏州没有专门的马市,这大早上稀稀落落的商贩,别说是好马,就是劣马也没有一匹。
我这时间可比值千金的春宵还金贵。我不能再继续等下去,现在城门刚刚打开,再晚点恐怕又会有人封锁城门检查了。我不能自找麻烦。
旁边正有人骑马来了,在一家刚刚开门的店铺前停下。我在手里暗藏了强效的迷魂药,猛地在他脸上拍了一下。药入口鼻,即刻生效。他还来不及反应,我便从他手里抢过缰绳,飞身上马,箭一般地跑开了。
他甚至没来得及喊一声,我就已经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城门果然刚刚打开。我不顾守卫在后面说些什么,纵马便冲了过去。马还算是好马,我骑马的技术不怎么娴熟,一面让马儿飞奔,一面谨慎地抓紧了缰绳,丝毫不敢放松。马背颠得我很不习惯,可是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一路上我只是在盘算着怎么和楚铉说,怎么以最快的速度救泽杨,还有我们。可是我却并不是那么熟悉路线。我一向是个路痴,走过的路也许下一次仍然会迷路。
我只好按照太阳东升西落大致辨别方向,我知道,只要朝着对的方向就不会走错的了。起码也是离楚铉越来越近的。我尽量按着官道走,因为大路会比较好走。
不多时便到了长江边。
过了江就是扬州了,我知道。
虽然那里的经历让我伤感并且无奈,可是毕竟都已经过去了。我如今是男儿妆扮,即使回了扬州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吧。
我在江边找了条船,急令船夫渡我过江。
“公子,我这船已经被一位老爷定下了,这会只怕不能……”
“那这附近还有什么别的船吗?”
“有是有,不过今儿不巧,和老汉一起摆渡的张老倌儿病了……”
“那就少废话,我就是要横渡而已,这江面也不是很宽,渡我过去要费你多少时间啊?银子我十倍给你!”
“不是老汉不愿意,实在是不敢啊!这位老爷就快到了,万一老汉我不在眼皮底下等着,我这条老命都难保……”
我鼻子里一哼,大小姐的霸气就上来了:“我不管,我这船是坐定了,有什么老爷大人的你就说雒阳王在此,借他几个胆子,我量他也不敢连王爷都不放在眼里!”
老汉正唯唯诺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听得后面一声咳嗽:“好霸气的丫头,在本大爷面前撒野了?”
我心里一惊,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女儿身?
还没来得及转身,一双粗大的手便抓住我的肩膀硬生生地把我转过来。我一时不知所措,目光正对上一张黄瘦的脸,一道鬼眉突兀。这猥琐的形象,在过去的很长时间里,都是我的噩梦。如今又真实地出现在了我面前。
我最近这是怎么了,走到哪里都能倒八辈子霉!
范二!
我正欲动手施毒把他拿下夺了船,可是他却早已料到,不等我动手,几个壮汉先上来抓住了我,直接五花大绑。
第十六章 怨念生(下)
更新时间2009…6…4 17:26:22 字数:4794
“大老爷只怕是认错人了……”
“本大爷认错了谁,也绝不会认错桃娘子。你说呢?我盼星星盼月亮也得不到的美人到了手头,我能就眼睁睁地看着走过去了?”他嘿嘿一笑:“和女人厮混了那么多年,女人和男人的区别我当然不会不知道了!就你下马的姿势,抬腿、提缰绳,那么风风火火的明显小家子气。再说了,你见哪个男人没事了用手指把头发往耳朵后边捋的?”
我愕然。这家伙果然还不是一无是处的,观察还挺细致的嘛。我一个无意识的习惯动作都被他捕捉到了。
“咱们有事好商量,您大人有大量,先放开我……”
“你当本大爷是三岁孩子啊,上次被你糊弄的还不够,你还要跟我狐假虎威?放开你,只怕本大爷这条命都得送在你手里。你会用毒是不是?你一个人出来,这一身恐怕到处都是毒吧?”
“你……”
“本大爷猜的对不对?不是我说,我现在要是强吻你一下,说不定你嘴里都能有毒置我于死地。我说的夸张吗?”
我不禁有点对他刮目相看了。他说得很对,我嘴里也有毒,但是那是一种几近同归于尽的方式,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是不会用的。
“你说对了,桃娘子就是一个剧毒的蝎子,最好别碰我。”
“蝎子?本大爷偏偏就喜(霸气书库…提供下载)欢你这样带刺儿的。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遭见着敢这么跟本大爷玩的女人。你慢慢等着,总有一天你得乖乖地像猫似的服我。”
我转念一想,态度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那……二爷,咱们可以做一个交换条件。要我答应嫁你可以,不过,你得先救我朋友。”
“你朋友?”
“不瞒您说,我这么风风火火地出来就是为了去找雒阳王救我的朋友。我朋友现在有生命危险,我……”
“等等,你先别和本大爷说你那些什么朋友的事。现在是你在我手里,而不是本大爷在你手里。本大爷想怎么样就这么样,能和你谈条件?谁不知道桃娘子深谙迂回曲折之道诡计多端啊!如果到时候本大爷帮你办完事了,你趁着我没防备又给我下个什么药,你拿我当冤大头呢?”
我彻底没辙了。落到这等人手里,他就是个油盐不进。
难道我就得这么任人宰割了?
当年子充逼我和他拜堂了,可是他毕竟还算个君子,因为他对我是有真感情的,不想伤害我,也不想太为难我。这个老色鬼,我可不相信他会对我这么人道。他若是逼我嫁,恐怕我只能玉石俱焚了……
只是泽杨,伊溱,沉香,还有凌霄,他们怎么办?
我心里盘算不出好主意,只好任由他们架着我上了船。那老汉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的变故,心中大概正幸灾乐祸地暗自庆幸有人给了他台阶下。
船慢悠悠地行在江上,我被五花大绑地扔在了船上的一张卧榻里。范二脸上得意之极,端起一个白瓷描金小盖碗不紧不慢地喝上了茶。我望着这悠闲的茶香袅袅,内心近乎绝望。楚铉,我究竟要怎么告诉你我现在的处境啊!
“咱们姽婳园的美娇娘倒是有的是,只可惜没有桃娘子这样又美丽又聪慧的女子。那帮女人啊,弃之可惜,食之又无味……”他拿起盖碗不紧不慢地晃悠起来。
这家伙倒还知道附庸一下风雅,竟然还能知道“姽婳”一词。“姽婳”出自宋玉的《神女赋》中“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之语,形容女子体态轻盈,娴静美好。以此为园名,若非真人雅士,则必是个荒淫奢靡、沉湎酒色的家伙。
我鼻子里一声冷哼,强抑下心中的恐惧:“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可知当今天子最宠爱的雒阳王殿下?”
他哈哈一笑:“本大爷也是一介小民,不关心政事。皇上爱谁是谁,反正他宠爱不到我头上来,这叫山高皇帝远,他也管不着我干了些什么。”
我被他气得几乎语塞,半晌才反应过来:“好,那我告诉你,过不了多久,雒阳王殿下会亲自来解救我的,你就等着吃不了兜着走吧!”
“噢,是吗?”他大笑着把盖碗放下,摸摸并无几根胡须的下巴:“原来雒阳王也喜(霸气书库…提供下载)欢你这样的女人。不过他既然没像我这么急着要把你收进后花园里赏月,也没跟着你一起出来花前月下,可见他还不是那么在乎你的了。本大爷看上你,收留你,也就是咱们的家务事罢了,不是什么罪过。人家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他雒阳王他权力再大,又有什么雅兴来干涉咱们的家务事呢?”
我本是想拿雒阳王来吓唬吓唬他的,可他这一番推理又让我无言以对。是了,雒阳王权力再大,也不该做抢人妻妾的事。
我仅能动的两根手指摸到身后粗大的绳子,好不容易够着绳子上打的结,才发现居然是个死结,以我两根手指的力量要打开它简直是神话传说。
最后的努力也被残酷地打破了,我绝望地向卧榻上一靠,索性不去看他。楚铉,救我……
不多时便已经过了江。那几个壮汉为了方便起见,干脆就连卧榻一起抬了出来。这般大模大样地在街上走,竟然就没人敢多看我一眼。
天理何在!
我看到了熟悉的扬州城,可是却不能迅速穿过它奔赴雒阳王府。
范二大模大样地叫过一个个子矮小些的小跟从,附耳嘱咐了几句话,那小跟从点点头,一溜烟地跑没了影。我心想他们不知道又想的什么坏主意,却毫无对策,把心一横,放弃了所有的想法,大嚷道:“我肚子饿了!”
我的确是饿了。在这种闹心的情况下,我虽吃不进什么东西,但毕竟还需要维持体力等待机会。
“好,带桃娘子进去吃饭。”说着大摇大摆地领着这伙人进了一家酒楼。
我定睛一看,正是扬州城里最豪华的一品居。好雅兴,可惜我是没心情好好品尝,只随了他去点。他却不含糊,一口气说了十来个菜,皆是雅名,我并未细听。然而中有一道菜却让我几乎涕泪双流。
霸王别姬。
小的时候,是母亲给我讲了这个故事,在尚书府的罗帐里,对着华丽的红烛,香炉里燃着细腻的梦甜香。千军万马就在这种宁谧里入梦来,梦境如此辽阔。受了母亲的影响,我自小最敬重的英雄就是那意气风发的西楚霸王项羽。霸王别姬,我只能用一个单薄的“悲壮”来形容。然而到了现在,这个典故在我心里的感觉又不一样了。想起伊溱有感于这个典故,巴巴的闹着说就要学这么一道菜的情景,还像是昨天。然而如今的境况,我心里只剩下悲凉。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得祈祷,但愿她所学的这唯一一道菜,不要真的成为她今生唯一的故事……
她的霸王,一样是几乎成为她生命的全部,为她驰骋,为她撑起一片蓝天的人啊!
我面前摆着这么一盘霸王别姬,范二却不给我松绑,唤来一个陪酒的女子,拿着箸来喂我吃。我几乎没动别的菜,可是尝出的却是五味俱全,禁不住眼泪都流下来。范二一面小口得品着汾酒,一面气定神闲地看着我流泪,不劝解也不扰乱,仿佛这也是他的一道美味下酒菜。
有人看见我们这般古怪的模样,可是并不敢说什么,只是不时偷偷把目光斜过来瞟一眼。我就恨不得把那些幸灾乐祸或是等着看热闹加一段街头巷尾谈资的人通通绑起来踩上几脚。
用过饭后又上了些小点心和水果,丰盛,甚至可谓是周到之极。可惜我没有什么胃口来享用。范二却颇有雅兴,吃完了点心水果又要了壶明前的碧螺春,慢慢地品。他叫那服侍我用膳的女子给我斟了一杯,我一仰脖一口灌掉了,纯粹当作了解渴物,也不管什么暴不暴殄天物了。
“娘子不必这么急着回去,咱们可以好好相处一会……”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谁要和你相处!”
他笑得颇有些诡异,然后放下茶盏站起来:“好,娘子既然不愿和我在这里相处,那么我们就早点回去吧。”
我这才注意到他这回说的不是“桃娘子”而是“娘子”,心里的愤怒无处发泄,只好用下巴使劲把嵌银刻金丝的茶盏拨到地上,发出“当啷”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
范二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便大模大样地走出了一品居。我甚至不见他付账,也没有人敢拦着他,只好眼睁睁见他把整个扬州城都当作了自己的私有产业。
我仍旧被放在卧榻上抬着,晃晃悠悠地到了一座华丽无比的大门前。大门上挂着鎏金的大匾,上书“姽婳园”,下面落着一个不曾听说过的什么人的题名和印鉴,那古怪的草体我也辨认不出。
这园子果然雅致,几乎像是一个颇有修为的皇室贵族的花园。其间草木欣然,杂花生树,落英缤纷,有如仙境。
可惜,这等好品位,都被这么一个俗人糟蹋了。
才进了二道门,就见里面张灯结彩的,大红的幔子被微风鼓起,格外的招摇。范二的脸上更是容光焕发。
我一惊,这种场面我已经是经历过一次的了。我扭动身子道:“什么人要嫁娶……”
范二不答,大声吩咐道:“带新夫人去沐浴更衣!”
几个婢女应声过来,范二对她们低声嘱咐了几句,便走开了。那几个壮汉也在门口站下了,婢女们抬起卧榻走进去。
她们果然格外注意了我身上的毒,不仅仔细检查了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