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情况?”他仍然激动地问道,“您说得明白一些。”
和盘托出她是做不到的。这代价太高了。不论是鲍里涅维奇,还是其他什么人都是不可能的。但是,应当让他息怒,她只好向他吐露一部分!
“德国人占领时期我在一家医院当护士。”她好象是从牙缝里往外挤似的……
“德国人占领时期?”他打断她问道。
“是的。是德国人。这也没有什么可指责的。我们被俘的医生不是也在为人家看病吗?在我国不是也医治德国俘虏吗?”
他猜出在这半真半假的招认中还隐藏着某种更严重的事实。他仍穷追不放,继续问道:
“为什么您不同意把这一情况填进表里?”
“您干吗什么都要知道?”她意味深长地笑笑说道,“就说这是因有某种隐私之故罢了……我有这种权利吧?……找时间再和您谈。现在不谈……同意吗?”
“我在等着您的回答。”他迫不及待,又大声说道,“您是在考验我的耐心!”
她明白了,如果不把问题谈得一清二楚,他是不会冷静的。还是由她自己谈出为好,达里涅茨基的儿子是说不出好话的。
“达里涅茨基不满意我的解释。他暗示我与德国军官来往的事。”
“他暗示过您?”
“我和一个慕尼黑的年轻军官认识这是真的。我下班后他经常送我回家。他叫阿尔弗莱德,会讲俄语。我们常常一起交谈。”
“达里涅茨基怀疑您什么?”
没有马上回答。季娜伊达耸耸肩膀,扬起头,好象回想教授想给她加的罪名,看来什么也没有想出来。没有把握地说道:
“具体的说不上来……看来他是怪罪我和一个盖世太保交往甚密。”
“您知道他是盖世太保吗?”鲍里涅维奇继续问道。
“这我也是以后才知道的。阿尔弗莱德告诉我说他是一个步兵连连长。”
接着是长时间的停顿。鲍里涅维奇向门口走去,没有回身,默默地站在那里。
“您可为祖国帮了大忙。”他仍然避免看她,说了一句。
季娜伊达这时已丧失理智,对对方仇恨地瞥了一眼,恶毒地冷笑一声道:
“您知道祖国对我帮了多么大的忙吗?当我还不到十九岁,我的父亲不经审判和调查就被枪毙了,我永远不会忘记,也不会饶恕!”
仇恨使她变了形:缩小了的瞳孔射出凶光,嘴巴歪斜。紧攥着拳头威胁地在挥动。鲍里涅维奇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个样子。看她这个样,鲍里涅维奇的火气反而平息了一些,便平心静气地继续严厉地问她。
“那么后来雅宏托夫怎么样啦?”
“不知道。”她回避答。
“后来雅宏托夫怎么样啦?”他重复了一遍。
“他好象后来被判了刑,”她回答道,“在流放地死去了。”
她本应当再补充说:“他乖乖地按我的意志行事:诬陷了达里涅茨基……我用不着他了。”
“怎么样,满意了吧,您这样审问自己未来的妻子,不觉得可耻吗?”她妩媚地微微一笑,和刚才判若两人。
“您永远不会成为我的妻子!”他坚决地回答道。
那天晚上他俩哪里都没有去。季娜伊达回到自己的房间,鲍里涅维奇阴郁地陷入了沉思。难以忍受的屈辱和痛苦在折磨着他,他突然感到孤独并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幸的预感。他真的爱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吗?他真的不能缺少她吗?没有她就不能决定什么事,这是怎么回事?她从哪儿来的这种魔力?他视为宝贵的形象原来不过是卑鄙的伪装,而在这形象的背后隐藏的却是另一种灵魂。天真无邪的少女就是这样爱上舞台上的演员的。演员头发稀疏的秃顶用华丽的假发盖住了。凹陷的胸部和干瘦的胳膊里上了缀满金线的衣服。扁平的脸上流着油彩。直到王子脱下戏装,抹去脸上的油彩酗酒时,少女的爱情也已够了。所有的人都戴着假面具——季娜伊达就是这样认为的。也可能是这样,但完全取决于使用的分寸。他将永远记住这个伪装巧妙的季娜伊达。一个人爱上一个幽灵,还对一个现实中不存在的人表示温存,这是多么可怕呀。尽管他的爱超出了理智,但他们是不会幸福的。“我把感情给了您,”他心中对她说道,“可是这感情是属于我的真正朋友的——我的一切希望之友的。你不是我真正的朋友。我们观点不同,那就各走各的路好了。我们分道扬镖就好。但还可能相遇。那怎么办,只好和您战斗,是吗?我的祖国有很多的敌人,我把其中的一个引进了自己的家。”
他象个傻瓜似的,被骗得好苦。他无法再去追求幸福,他仍然和从前一样孤独。无人可怀念,也无人可谈心里话……
季娜伊达一下子没有明白,他俩的爱情和她沽名钓誉的幻想一起破灭了。达里涅茨基的事早已忘却,可怎么会使鲍里涅维奇如此震惊?要知道不是她,而是别的人结果了老教授的。永远对过去的事负责是多么不幸啊……难道要让她永远不能安静地生活下去吗?
争吵不能再拖下去。她觉得只要她对他表示温存、忏悔,就会和好如初。但她又怀疑,这会长久吗?
第二天一早,季娜伊达敲鲍里涅维奇的门,还没有等他答应,她己走了进来。他象平时一样缩着头站在窗前。
“我们需要讨论一件重要的事,”她说道,“但首先应当讲和。您还生气吗?”
他没有转身,说道:
“是的。”
“您可以听我说吗?”
他没有拒绝她。她走近他,站在他的背后,低声说道:
“请原谅,别生气,别这样,亲爱的,您转过身来说一声:‘我都忘了,原谅你了,’好吗?”
每个字都很有分寸,都是仔细推敲过的。她叫他亲爱的肯定是想唤起他亲切的回忆,说话的口气也寄托着希望,再加上祈求的手势。鲍里涅维奇回过头来。她立刻发现他的变化。他脸色苍白,嘴唇发青,说明他的心灵受着残酷的折磨。
“我们俩不一样,”他说道,“完全不同。和好又有什么用?我俩的感觉和理解都不同。没有什么能使我俩接近的。无论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
委屈、痛苦和悲伤充满了他的话语。她可能还是第一次意识到他俩之间的分歧如此之深,如此之大。
“我不想听您说这些,”她用手捂住他的嘴,柔情地说道,“和好应当是彻底的……听见了吗?彻底的……过去的永远结束了。”
“我们应当分手了。”他坚定地说道。
“别说傻话。”她妩媚地说,“我没有必要离开您。”她两手搂住他的脖子吻了他一下说道:“别想这些了。我求求您。”
临走前她在门口回过头,微微一笑说道:
“再见。”
她本来是找他谈一件重要的事的,但什么也没有说。
季娜伊达明白了,鲍里涅维奇不会原谅她,他也不会改变主意,决裂是不可避免的。她希望重温旧情,不惜一切追回失去的爱情,但一切努力都付之东流。他已铁了心,绝不再爱,也不可能爱她这样的女人。
“您埋葬了我的感情,”有一次他对她说,“您还想要我失去精神上的平静。”
他的言词越厉害,她越感到难过;攻击越尖刻,她越爱他。她祈求他可怜她。
“我很不幸。”曾几何时还是不可一世的季娜伊达说道,“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您就是我的一切。”
对自己一向要求严格的鲍里涅维奇没有可怜她。以前的爱他不去想了,昔日的欢乐也忘却了,对她那不久前还令他向往的形象现在很厌烦,曾对他放射过美好光彩的灰蓝色大眼睛现在也成了呆滞的蓝眼睛。在他的思想和感情中,一切都变了。那思想和感情曾经是爱情的源泉,现在成了压在心上的一块仇恨的石头。
侦察员两次传讯她,她都没有去。今天他对她发出第三次传讯通知。在公用信笺上他亲笔写上官方通知:“如传讯不到,您将被拘留。”到了十二点钟。传讯的时间已过了。他决定审讯她,并对她起诉。她的请求和威胁都没有用,她是不会使他满意的。他一直没有在自己这里见到她。
季娜伊达把传讯通知单撕了,她没有脱衣服就躺到床上。钟敲过三点,窗外冬天的阳光还照耀着。
过去的几天使她极端痛苦。她的行动不再象以前那样坚定和自信。她一直巧妙地戴着的牢不可破的假面具消失了。床上躺着的是一个嘴角边有着深深皱纹,脸颊和下巴上象蒙着一层灰色薄膜的垂老女人。挺直的身躯笨重而呆板,好象一具僵尸。
近来她很不好过,感到难以忍受的痛苦。鲍里涅维奇一个劲地在她身上发泄不满。他原来的温情和文质彬彬的劲头哪里去了。他动不动就贬低她。她打定主意,不管怎样,都要默默地对待。
“您的灵魂中只有一种坏东西,”他对她说,“您把这些坏东西都当成生活中最宝贵的东西了。您想错了。还有一种更有意义和更强大的东西,这就是我们的道德和我们的思维方法。”
她实在无法忍受,但仍然温情地责备他道:
“我对您哪一点不好?您好象看到我流血就满意啦。”
“毒蛇的血也是有毒的,”他讥讽地笑笑,这种笑使她感到特别不快,“对这种血也不必怜惜。”
季娜伊达按探不住了。她听到这粗暴的侮辱再也受不了啦。
“您真卑鄙!您懂得女人的心,懂得女人的智慧和感情吗!您这个粗野的家伙,只不过是不学无术,肮脏愚昧的无赖。永远也改不了本性,蹩脚的谋士。”她一下子骂了起来,还威胁道,“您可要自己保重!”
鲍里涅维奇两手一拍哈哈大笑起来。
“好样的,季娜伊达!嘿,原来您是这个样的……以前您把这种本事藏到哪里去了?还是第一次看到您这个样子!好样的!”
她本应清醒过来控制住自己,因为对手已看见她的假面具撕了下来。但她更加把握不住自己了。
“有人说您看上了我们的女打字员了。”她自己都不信,但还是说道,“祝贺您有个美妙的妻子!她会给您生下一堆蠢货。这些蠢货也会给您造出下流和腐败的新货色……女打字员的可敬的丈夫一定会成为三等庸才的父亲和祖父的……您要知道,”她又一字一句地说道,“您激起了我多么凶恶的感情!我真想杀死您!”
“象杀山鹑一样地杀死吗?”他嘲讽地问道,“用枪托将头砸烂?”
她的这种表白使他觉得只不过是一时气极之言。但这是她早已算计好了的。在她放肆威胁的同时,她在想,他或者能醒悟过来,或者带着这一威胁进入坟墓。
就是在那天,他找帕霍姆帮他换房。
季娜伊达仍然指望鲍里涅维奇不会离开她,争吵和相骂以后又重归于好。她抑制住感情,好象他俩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为了了解鲍里涅维奇与她的交恶走得多远。她对他说道:
“您曾答应我说要理智,我寄希望于您……聪明人是不应该记仇的。”
自以为解剖室没有别人,她说话的声音很高,也很随便。
“这我听过了。”他冷淡地说道。
“我希望您别对我报复,行吗?”女助教问道。
“我不能保证。”他答道。
又有一次,他对她说:
“按公民的天职我没有权利沉默……我对祖国不能隐瞒。”
这就决定了他的命运,他们两人中有一个人应当从生活中离去。这对她来说是痛苦的,因为她从未有过幸福。但他威胁着她,而他又不能依她的准则行事宽恕她。
后来她作了虚假的化验,从寻找肺部组织进行初步作假直到杀死他,一切都是事先周密计划好的。她与值班侦查员关系很好,并已博得他的好感,很多事都要取决于他。他有权使案件平息,就说鲍里涅维奇自杀,或者相反,排除这种说法。
她很快就与侦查员交上了朋友。女助教知道了他值班的时间和日期。可以在这个时间按自己的计划行事。鲍里涅维奇认为这个侦查员是她的新欢,看来他想错了。那时她是顾不上这个的……
有一次,在她舒适的小房间里,她和侦查员在一起喝茶时谈起了手枪,哪种类型的枪要比哪种类型的枪好。侦查员从皮包中掏出一支“那干”式手枪。这支枪是一起案件的物证。他对这支枪称赞不已。当时她就决定偷这支枪。让侦查员充当一名不自觉的帮凶要比他志愿充当的好,因为能否让他自愿充当这个帮凶还不是很有把握的。
第二天一早,她好象是偶然进了鲍里涅维奇的房间。当时他正在伏案备课。她默默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的床铺已整理好,到处都很整洁。鲍里涅维奇坐在桌前写东西。看来他是在赶写讲稿,不时地放下笔喝一口茶、咬一口面包。季娜伊达发现棋盘上的一局棋尚未下完。看得出黑子占先。过去鲍里涅维奇就喜欢独自下棋,自从他们争吵以后他又恢复了原来的爱好。
季娜伊达在鲍里涅维奇背后一会儿走近,一会儿走开。她在考虑,怎样能猛一下接近他时,不使他感到突然。一只野兽虽然上过一次当而能保持警惕,但由于质朴和轻信,注意力也会分散。季娜伊达一只手上带着胶皮手套紧握着“那干”式手枪插在衣服的右边口袋里。她两眼盯着目标,应当在他站起来之前就开枪。
她突然走到他身边,鲍里涅维奇没有回头,仍在伏案疾书。她拿枪的手滑到背后连衣裙的一个褶子里。鲍里涅维奇放下笔站起来抽烟。他好象感到不对劲,起了疑心,也可能完全是偶然看见季娜伊达的右肘。她连忙在背后把枪换到左手,但戴手套己来不及了。这时鲍里涅维奇站起来想回头看看。她突然疾步上前把枪对准他的左太阳穴。就在这时他俩的目光相遇了。他抬起左手自卫,抓了她的几根头发。枪响了。钢笔从他右手中滑落,在纸上滚动。椅子也碰倒了。鲍里涅维奇倒在地板上。季娜伊达认为涅斯捷洛夫已走了,楼内无人。她把椅子摆回原位,把手枪放在死者的左手里。她突然想,这样不对,会引起疑点。然后又把他放到死者的右手旁边。这时她发观开枪时由于后座力她的食指被蹭了一块皮。她习惯的甩了甩手,没有想到一滴血溅到椅子腿上……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很快就听到涅斯捷洛夫的脚步声……。
急促的敲门声和不熟悉的说话声打断了她的回忆。这定是侦查员象他自己所说的来拘押她了。她抓起一件新连衣裙,使劲把上面的一条长长的腰带扯下来。把一端拴在床头,打了一个活结。她不能让敌人看到她用绳子上吊而感到满意。她只要把脖子往活结一套,一使劲就会死去的。她希望,当他们发现她时,她是死在自己床上的。
当她把活结套在脖子上时想起了鲍里涅维奇有一次对她说的话。他说:“您肯定要自杀的。追逐虚荣的人一旦丧失满足贪欲的希望,就会在死亡中寻觅安慰。”
“您对我的看法错了,”她痛苦地想道,“力量和虚荣要能维持长久一些该有多好啊。法庭吓不倒我,监狱也不可怕。对我这个一生都在深渊边缘上挣扎的人来说能临危害怕吗?只要是为了些什么就好。是为了早已失去意义的生活吗?为了苦恼和孤独?还是为了永不再有的痛苦意识?”
门又敲起来了。